秋中的兰亭,落雨无声,薄似轻雾,即便是出门撑了伞,在这弥漫的雨雾中,也不免湿了衣裳。
“师尊。”耳边传来一声轻唤。
顾彦于桌案前微微抬头,看见门外恭敬施礼的门徒。他放下手中书籍,问道,“何事?”
“师尊,南辰先生回来了。”
“嗯。”他应过那门徒一声,便重拾起桌上的书来。
那门徒自是明白师尊的意思,再次微微施礼,退了下去。
南辰先生回来,兰亭门生轩然,自是议论这位大多只闻过其名,却从未谋面的隐隐于世之人。
据说他是师尊的同门师弟,也就是众门生的师叔,不过相传此人多年来散游四野,隐于世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他们的师尊。有时候众门生都一度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于世间。
所以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师叔的时候,都是怀揣着各种复杂的心理,只到最后大吃一惊。
想象中清风朗月一般的绝尘高人,却是个眼盲之人。
在他迈着轻盈沉稳的步伐走近时,人们可以看见他的双眼上一道道淡淡的伤痕,看似是灼伤,他灰暗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他亦然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似乎他什么都看得见,又似乎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灰暗的眼眸,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太过无神,总让人觉得他绝冷漠然,仿佛看着那双眼眸,都会遁入往生之道一般。
所以他来兰亭的时候,众门生都望着他,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苏牧。”一个声音在人群前方响起,伴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似是浸在清晨浓雾中的远山,模糊,但又是那般清冽。
众门生回头,见过那一袭白衣不染尘世之人,众人一齐俯身行礼。
南辰先生听言,终是顿下了脚步,目光涣散地停留在那声音的源处。
苏牧,那是他的名,兴许现在的兰亭,只有一个人会这般唤他。
“师兄。”他微微俯礼道。
顾彦看着他片刻,终是笑了笑,“回来了。”
苏牧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几日前有城中百姓于兰亭前哗然,声称数人亡命溪泠客栈,百姓言说那客栈店家乃为妖孽,故来求助兰亭。”顾彦走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将他引进屋里去。
雨露打湿了许多人的衣衫,似乎也打湿了他们的灵魂,浸在沉寂的空气里,沉寂着。
片刻,他才说道,“即是亡命之事,何不去寻了官府。”
“自是死了几个官家,须说这些年来,官府也解决不了许多事了。”顾彦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又说,“你可听闻……玦渔师。”
苏牧听言,只笑了笑,“活死人,肉白骨,再世医仙。想必师兄唤我回来,是为此故。”
“阿牧,我只希望某一天,你能重见这世间芳华。”
“身逢乱世,何来芳华。”苏牧转身面对亭外无声雨落,他神情有些木然,似乎在看亭外的雨。
顾彦看了看他,又回头看着亭外,这个时节,秋后雨雾笼罩于山间,幻似置身仙境,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是有一天你能再见一眼兰亭……”
“世间万物,自在心间。”苏牧言道。
顾彦听言,只得无奈笑了笑。
枫山下小镇中,朦胧水雾,亦不知烟雨何时收,钟年搬了条舒服些的椅子到客栈柜台前,斜靠在椅子上看着来人,也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来溪泠找麻烦的可怜人。
如今枫山镇的人都说她是什么妖魔,害人性命,丧心病狂,至于其他那些极尽侮辱之词,钟年倒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对自己这一点与生俱来的能力甚是喜欢,如此一来,那些杂言乱语,也扰不到她的心情。
她朝着簇拥于门前的众人微微挑起嘴角,慵懒地抬手撩起肩头长长的发丝。
钟年是个生的极美的女人,身段轻曼,目光盈盈,柔情似水,一袭红衣衬托下,她更多的是媚。
眉宇间的柔丽,伴随着那似笑非笑的嘴角,红色衣袍下妙曼婀娜的身姿,让那一股子的妖媚,由里而发,展现于世人面前。显得众人说她妖魔,都是理所当然的。
虽是个美人,但他人一听传言她为妖孽,自然没有人会怜香惜玉了。都知这妖孽最会幻化成美艳女子,骗取男人,吸其精魂。
众人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愈发愤怒,哗然而起,一汉举起木杖前来。
此间,却听一人漠然冷笑,声音阴冷的从人们头顶上方传来,众人循声望去,骤然一个身影从屋顶房梁跃下,一手锁住那拿木杖的大汉的咽喉,目光狠厉阴沉,“你,想死吗?”
“你是何人?”其间一人问到。
那人再次冷冷一笑,“再多言,我便是杀你的人。”说完把目光移到那问话之人身上,目光森冷异常,虽只看着那问话之人,却吓得众人噤若寒蝉。
钟年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细细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只见此人身着一袭黑衣,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右上半边脸处,用一个黑银面具遮住,透过黑银面具下那一只眼,布满可怖的浓烈血色。
“你?”钟年看着这个人,觉得怎生熟悉,却又有些疑惑。
那人回头瞧着她勾起嘴角一抹邪笑,嗓子里却是用极其冷厉的声音朝众人言道,“还不快滚。”
众人听言,脸色皆白,都拾了自己的物什快步退了出去。
山下镇中雨雾散去了些,一阵阵微风拂面而来,略带着枫叶与秋菊的气息,雨后潮湿的路面上,走几步亦溅起些泥渍在鞋与衣袍角上。
“师尊,方才山下有人喧哗,弟子前去询问一番,只听人言近日镇中又出了作乱之人。”
“何如?”顾彦看着从山下回来的兰亭弟子,问道。
“只说此人一身黑衣,面上右方戴着半块黑银面具,腰配一把长剑,此剑被白麻布裹束着,现下弟子还方未见过此人。”
“所做何乱?”
“尚未言明,言说该人出现于溪泠,似乎与店家认识。有人暗察该人所着衣袖内,尽是暗红溃肤,伤痕累累,似为灼伤,都言应亦是妖魔。”
顾彦听罢,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又听其一旁有人微言发问,“灼伤?”
“南辰先生。”那弟子见身旁来人,俯身施礼道,“山下百姓有人此言,弟子方未查明,只听说有人见那人体肤溃烂,脸色阴冷,不像活人。”
顾彦看了看苏牧面上神色,虽是淡漠,但透过他木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多少有些疑虑,甚至还有几分忧色。
这不免让顾彦想起当年他回兰亭的时候,双眼被烈火灼盲,不知经历多少辗转终是回到兰亭,不幸脚下踩空又摔进山沟里,亦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才被发现,顾彦背着他上山的时候,他口中一直在支支吾吾说着什么,顾彦听不清,只当他是意识恍惚,胡言乱语罢了。苏牧从小不喜说话,什么事都只做不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日的胡话,如此之多。
师傅让他下山游历,回来却是满身伤痕,多半还是灼烧伤,似从火海中逃出来一般,好在大多是皮外之伤,药敷几日亦有好转,只可惜伤了一双眼睛,醒来时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众人都为他惋惜,可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闭关数月,顾彦去看他的时候,他只坐在窗前,面对着窗外黛色远山的轮廓,和山间千变万化的云雾,神情温和,也许那一刻,顾彦觉得,他什么都看得见。
良久,那兰亭弟子见他们沉默不言,又轻言唤了一声,“师尊。”似乎在等顾彦示意。
顾彦恍惚回神,朝那弟子点了点头,那弟子俯身行礼,退了下去。
苏牧没有说话,杵着竹杖回身自往亭外而去。
看着他远远略显清寒的背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彦微微垂眸,桌上杯中的清茶,亦随着亭外的风,微微波动着,风停时,归复平静,恍如镜面,清茶亦凉。
枫山秋中,枫红如炬,从山腰至山脚,层层叠叠,如同秋后傍晚的云霞。所过之处,落叶知秋,落脚之处,沙沙细声入耳,苏牧抬眸,看着前方无尽苍茫的黑暗。
有人来了。
来人轻笑了一声,带有些嘲讽韵味地说道,“啧啧,今个儿刮的是什么风,把你南辰先生都刮来了?”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
那人自是觉得无趣,又是冷笑了一声。
“你……”他终是有些犹豫地开口说道,语气中似乎掺杂着丝缕疑问。
“我?我名头可是不小,这枫山镇上的人,可都是怕我呢。”
“萧宁?”他道。
那人听言,竟是大笑起来。
“为何杀人?”他问道。
耳边笑声戛然而止,那人漫不经心地说道,“看来你是知道了,近日枫山下为恶之人。你是想来劝我,回头是岸吗?那大可不必,我杀不杀人,杀什么人,与你何干?”
“人命可贵,你不该如此。”
“人命可贵?”那人冷冷一笑,“你倒是说的大义凛然,也罢,像你们这般满身光明双手不沾丝毫鲜血的人,又怎知我这等污浊之人……”
“阿凌。”他突然唤道。
她回头一笑,没有说话。
司空凌。
“在下本名萧宁,不过一个浪子,何德何能堪称罔尘司空的名号,就算我为祸此方,所罪也不及其万分之一吧,怎的就成了那万人唾骂的魔头了。再说,她不是早已死了吗?你不应该是最为清楚的一个人吗?”她说完笑了笑,看着深秋中绯红色的层层枫林,看着眼前这个一袭素衫的人,竟是有些怅然,五年过去了,她不过是成为了当年传说中的人物,并且这个人,已经死了,时至今日,大多人或许早已将她遗忘。不过也好,她这样的人,被人记住,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他沉默着,山林外一阵阵风吹来,树叶哗啦啦的响着,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无论你是谁,也不该如此。”
“怎么?你是想为民申冤,匡扶正道吗?”她走近几分,漠然冷言,“你们所谓的正道,为何从不容得我半分。偏偏说什么回头是岸,我回头的时候,却依然是千夫所指,所谓回头,不过是要我以死谢罪,我今天就告诉你,我要活着,好好看着尔等芸芸,是怎么一个个死去的。”她再次走近,才见他眼中灰暗,眼间淡淡疤痕,突然讥讽一笑,“瞎子?我道是,我这般恶人罪有应得落得如此下场,你苏牧自诩光明磊落一生,怎的?还会瞎了双眼?”
苏牧默然,看不出他脸上的任何神色。
司空凌,这个让人听见就有些想要嘲弄的名字,一生为恶,人心向背,众矢之的,最终也如世人所愿,不得好死。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恨这世人,当然,也不排除他,“人生在世,各行其道,你若阻我,便是我敌。”
落叶无声,剑光如同星芒一般,骤然,苏牧抽出竹杖间的白芒长剑,霎时耳边铮然作响,来人后退了几步。
“漓隐杀手。”苏牧虽看不见来人,语气中却是很坚定的说道。
那人应声啧啧,言道,“苏先生,果然非比常人,一个盲人,面对我漓隐的围猎,你竟还活着。”
苏牧微微皱起眉头,漓隐杀手,无命无从,更无原则,只为金钱办事,即为金主办事杀人,从而谋利。
而其中每一个杀手,各行邪异之道,大多都是丧心之徒,自然都不是什么善类。南蜀之地时,他曾遭数名漓隐围杀,此时说话之人,便是其中一个。
“黑梵夜魅。”
那人舔着剑尖上的血,其剑锋利,亦割开了他的舌尖,滴滴暗红血色,融进了其剑中流淌的鲜血里,“苏先生可真是大意了。”
苏牧只觉掌间温热,弥漫着一股暖流,血色霎时染红他的白色袖袍,大滴大滴的血,顺着他星芒一般的剑锋上流淌,最后滴落在满地绯红落叶之中。恍如那一瞬间,这满地绯红,都是血色。
“苏先生的血,养出来的血蛊,可真是极品啊。”
“黑梵你这个老滑头,什么时候在他身上种的血蛊。”她瞧着那黑梵说道。
“若是有良机,老夫自然不会放过。”这人面似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极喜欢自称老夫,搞得他有百八十一般。
“那你离我远一点,否则那天你也给我种了血蛊。”
“萧大人说笑了,我的蛊虫,可不喜欢你的血。”说完他笑了笑,又补充道,“新的东家。”
“如何?”
“东阳郡,不知萧大人,可有兴趣。”
“有无兴趣,得看价格如何。”
“百金。”
她点头笑了笑,正回头时,只见一个少年步入枫林之处。
“师傅。”前方远远一个少年声音入耳。
而那少年,唤的是她。
她看了苏牧一眼,微微勾起嘴角笑了笑,回头朝着少年言道,“阿昀,我们走。”
层层枫叶覆盖的山下,数条溪流穿梭在山石间,司空凌步入山下谷中时,已是傍晚时分,山谷下看不见天边淡淡云霞,只有头顶的上空,渐渐趋于墨色,阿昀在她的前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山色。
入夜时分,司空凌只觉有些懒得行路,便随意在溪边挑了一个地方,靠在树下,看着层层树荫之上的夜空,只觉心中好是恣意。
“师傅。”阿昀见她是走乏了,也坐到了溪边的石头上。
“嗯,何事啊?”她懒懒散散的应道。
阿昀似乎有些犹豫,片刻,他说,“师傅可是有些担心苏先生。”
“担心?”司空凌听言,一个激灵坐起来,梗着脖子道,“我担心他做甚?”
“苏先生中了血蛊,加之眼盲,而黑梵诡计多端……”
还没待阿昀说完,司空凌抢道,“诡计?你以为他苏牧是个什么谦谦君子,心眼可不比黑梵少。”
细碎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间打了下来,婆娑的光芒下,静谧一片,阿昀目光温和,听她言道,脸上透露着些许无奈的似有似无的笑容,转而又有些忧色,不过阿昀不善言表,没人能察觉出他的半分心中所想。
司空凌则总是一副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不在乎在世间万物如何,甚至不在乎自己,她打了一个哈欠,许是困了,“臭小子,一整天不知道脑子里想些什么,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去东阳,办了事,得了钱,我带你去上京城好好乐呵一番。”
阿昀没有说话,从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递到她面前来。
司空凌眯起眼睛,看了看,问道,“这什么?”
“我今日下山给师傅寻来的药,你的伤……”阿昀话到一半,他垂下眼,看着她衣袖遮盖下那些可怖的伤痕。
司空凌伸手敲着他脑袋,“都说了没事,是些陈年旧伤罢了,这么多年都无碍,莫要担心。”
“师傅,这是……玦渔师……的药。”
“玦渔师?就那个活死人肉白骨?得了吧,多半又是个江湖骗子,莫信了他。倒是那画面人,为师甚有兴趣。”
“画面人?”阿昀微有疑问,此名号听起来有些耳熟,有些像那传闻中的千颜佬,千人千颜,变幻无常。
司空凌笑了笑,“画面人,那可不是什么正道,为师这瘪三的易容本领,就他那偷学来的。可惜他一辈子,都无法超越他的师傅千颜佬,走了歪门邪道,亦是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与其那玦渔师作用甚微的药,我不如学学画面人,扯张人皮来,处理处理,我这灼烂的皮肤亦能恢复如常人,那不甚好,省了诸多麻烦事,对吧。”
“师傅……”
“师什么师,再不睡觉,我这就扒了你的皮给我做成人皮面具。”
“喔……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