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的内侍们自然又是深深拜伏,旋即齐齐起身各自动作,及至将这幅长卷好生置在了殿中,才安安静静退了开去,留官家与皇后细细赏玩。
至此,官家总算颇有讶色地起身来看,他身后自始至终端坐如画的皇后也随之起了身,也不知她是如何动作的,垂曳及地的红罗长裙甚至都未随了行走掀起什么涟漪,看得春秋几近目瞪口呆。
不过好在即使她已经如此失礼了,依然并没有人来计较她,仍只是各自屏息凝神,随了官家细细打量的眼神将心思七上八下。
官家是爱画的,皇后也是颇通文墨的,因此,为在天家眼前混出一瞬青眼,宫人都或多或少会学一些书画,有些伶俐的,甚至能不逊于正经的画学生。
因而,一看到官家对着这幅只粗粗一看就已然十分精美骇人的《清明上河图》颦眉,侍立一边的内侍们便纷纷低了头,以尽快遮掩下眼底僭越的惊异之色。
倒是仍谨然立在阴影之间的张先生,难得没有什么惊讶,平静得几乎令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心血之作。
不知为何,看他如此神色,春秋却突兀想起了昨夜张先生看画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当真是盛世,又当真是清明吗。
张先生当时并未答她,后来更是因了各项仪礼,纵只隔方寸,也不得交谈半句,因而春秋理应还是全然不知的。
然而不知为何,她却莫名觉得觉得,张先生此刻的神色,应与那一句极为有关:
“清明上河图,却并非盛世清明……”
可惜这清浅的喃喃注定不可能被画外之人听到,所以即使春秋十分有心替默在阴影里的张先生说上几句,还是只能看着官家将《清明上河图》徐徐看过数遍,然后维持着颦眉的姿态对着张先生转过了身。
此刻殿中的除了春秋,就连相较起来算得上单纯的张先生都已是宫中混迹颇久的了,都不必多言,只一看这个转身,他便心知官家并不满意。
不过……他也是早早做了打算的,就算当真要受罚,也不至于心有不平……
可惜他还没等到一瞬,皇后王氏的声音便温温和和响了起来:“倒真是一幅好画。”
春秋这才认真看起了这个方才以来一直只如官家影子般静立一旁的女子。
肤如腻玉,眉若远山,并不是多么的绝色,却因了那高华的气度,莫名多了一种令人不得移目的美。
而最奇异的还是,她并不会像别的宫妃一般,官家一皱眉,便要么撒娇跺脚要么捧心垂泪地停了话语动作,而仍是维持着温和却坚定的态度,微微一笑:
“官家可也是觉得,此画不俗?”
听得这话,方才还欲说些什么的官家略一踟躇,竟奇异地松了眉目,温温淡淡地应了下来:
“确是如此,界笔精细,风物灵动,着实算得一幅佳作。”
而闻言的张先生虽也没有多大的欢喜,却也还是当下恭敬地拜伏下来又道了好几遍惶恐。
如此,看得春秋都微微皱眉了,才换来了官家的薄露笑意:“取我的印来。”
春秋并不知这薄薄一句能有什么深意,但看内侍们都开始挂上艳羡之色,张先生淡淡的神色间也多了几分不敢置信的谢意,便也觉得这是件好事了,混混沌沌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下子,先生应该开心了。”
有资格侍奉帝后的都是极伶俐的,官家话音才落,便有人弯了腰一路小跑退出了门,并不出须臾,便又以同样的姿势迎了回来。
因了是在画上题跋,春秋反而无法得见官家题了什么,只能勉强觉得他应是题了些字,又加盖了什么小印才停了手:
“此画便收入御府吧。”
闻言的张先生自然又是谨然拜了一回,连着仅是围观的内侍们都跟着拜了一回恭贺官家又得一宝。
春秋却未看他们,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皇后。
而那位以断然之姿阻了官家出口的皇后,此刻又是一脉温温文文的样子了。
果然,当夜,春秋便听得官家问起了皇后:“今日为何阻了我?”
因了是新画进献,又是官家亲自题跋赐印的,至少面子上已经给出了官家颇爱此画的答案,内侍们便也未曾直接将画收入御库,而是仍留在了坤宁殿,待帝后赏玩尽兴了才收走。
如此,春秋才能在画中光明正大地听了这对天下最尊崇的夫妻争执。
虽然,其实也好像并不算争执。
问话的官家声音温淡甚至隐带无奈,答话的皇后虽立刻跪伏下身,出口的声音却又并无多少歉惧,而也只是一贯的淡:
“此画虽略有不妥,到底也是费了颇多心思作的,若只因此就否了他整幅画,也着实不好。”
话至此处,她才淡淡一顿,抬头看向官家:
“何况……他所画的,也并非不是真相……”
显然她也是清楚清明图与盛世清明之间关系的。
“我倒不是不知道……”
被皇后如此的眼神一逼,官家原本还有三分凝重的眼神刹那便成了七分叹息:“否则我如何会令他作盛世清明之图?”
“可那也不过……”皇后眉目明显一颦,下意识脱口半句,然而虑及已经颇有忧色的官家,到底还是抑下了半句失礼的自欺欺人,“官家既是如此心思,便不该择了他的。”
“也是那日进画时见他描摹风物不俗,才起了这般心思的。”官家便也是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倒不料他也是个实心眼的。”
“实心眼的……”皇后似也想起了什么,眉目间不觉也多了几分叹息,“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在图画院中都如此不得人心?”
这已是春秋第二次听到这个不得人心了,但是不知为何,分明是同一个词,落在那个小黄门口中只会令她想起那个折了羽翼的鸟儿,落在眼前的皇后口中,却只会让人觉得莫名的妥帖。
“原来,这就是天家子与寻常人的区别么?”
春秋便不觉顾自喃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