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引起颇大一番震动的自白,白衣少女却早有预料般冷定如常,甚至颇怀期待地循着声音寻找起了女声的来源。
如此平之静之,想来,她身上的隐密之处,比那声音也只多不少。
果然,不多时,她便寻到了一间铜锁紧闭的画室,并很快对着端悬殿内的仕女图眉眼弯弯起来。
那模样,倒比方才逗弄那两个小黄门时更多了几分接近真实的欢喜:
“一连几日都没听到你们出声,我才当你们走了的。”
画显然是一幅好画,看起来也上了些年头,陈设得极是古朴庄重的殿内正襟危坐一位宫装仕女,水色大袖绘着影绰团花,袖口与领缘滚着一层鹅黄绣边,隐约露出些许腻玉肌肤,水红罗裙垂得温温婉婉,裙袂间的压褶也是平缓柔顺,衬得她姿态愈发娴静端雅。
并非本朝时兴的工笔填彩,却也细致得令人恍惚真有一位佳人在此。
而那与白衣少女几度交谈的女声便正来自这凝在画中的美人:
“我们又不是姐姐,还能出得画去?”
许是那声音实在娇憨可爱,即使隐隐带了些抱怨,都没法让人真正生起气来:
“倒是姐姐你,那么好的地方都待不下去,存心要引我们嫉妒吗?”
少女听得有趣,眉眼也不觉弯得更深,虽然那过于明亮的喜色落在她的面上,反而异样如披了一层近似欢喜的轻纱:
“那里人虽是多,却没几个能同你们一样陪我说话的,我觉着郁闷。”
“那姐姐要求可也是太高了。”
宫装仕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合了那依旧安安静静,最大只有眉眼微动的画卷,更显得说不出的奇异:
“便是全天下,如我们一般的画中人又有几个啊。”
“那也还是有的嘛。”
少女仍是不生气,淡淡一句算是承认了自己与宫装仕女一样的画中人身份,便平平静静地将话题转到了另一折:
“不过你们为什么这几日都不理我啊?”
“原本我们今夜也还是要沉眠的。”
这次接话的,却是旁侧一幅飞天图,画中的仕女依然维持着成画之时舞作飞天的婉转姿态,自画中传出的声音却温和得分毫没有神女的庄肃:
“可是今夜《清明上河图》将成,灵气引得整个画院的画都震动了,我们哪里还安静得下来?”
“这灵气连你们都能波及?”少女问得惊讶,面上却未起涟漪,好容易在眸中带了三分讶异,也只好似游戏般戴上的面具入不得眼底。
“可不是?昨日就开始闹了。”
飞天仕女答得淡淡,但不知为何,分明同为画中人,她却又不如先前搭话的宫装仕女自由,分明意在羡慕,出口的声音依然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清明上河图》可不比我们这些存了百千年才蕴出画灵的凡画,甫一出世便成就了姐姐这么个不必修炼便能出画的灵,若是彻底成了,还能得了?”
也正是至此一句,她,甚至于之前的宫装仕女,都彻底与少女分出了区别。
少女的悲欢虽也是镜花水月,却至少还能活泼泼一求,她们却不论悲辛,都只圈在小小的方圆之内,不必磋磨辗转便已然余灰冷寂了。
少女看着看着,也意兴阑珊起来。
她一向是个随心所欲的,察觉出她们的拘束,便又失了乐趣,索性不再理会仍欲说什么的仕女们,顾自向唯一一处亮有灯火的侧院飘去。
那是在图画院内都仍算得上偏僻的侧院,平素都是冷落,只有低等画学生们临画时才会热闹一瞬。
直至那位奉旨做《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张先生到来,才总算开始夜夜明烛。
而少女,正出自那幅尚未完成的《清明上河图》。
身为《清明上河图》的画中人,少女在画中也听了不少这幅画、这个人的故事。
到底也是奉了皇帝之命作画的,就算是籍籍无名得不了从心之敬,凭了官家点名的光环,总也该从这个荣耀的任务里蹭得些许尊崇吧,何至于蜗居此处艰难作画呢?
然而不知为何,这位张先生就是更愿意在这个偏僻侧院里挥毫泼墨,哪怕此处清寂到令人侧目。
个中原因,其实早在宫里众说纷纭了,便如那位正恭谨侍立在张先生一边的小黄门,肚里或许就揣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
不料惊鸿一瞥的玩伴还能再会,少女神色明显一亮,原本循着旧例飘回张先生身边看画的身形下意识一顿,便忍不住转去逗引那小黄门。
然而看到张先生顾自专注的神情,她又下意识收了神色,规规矩矩立在了张先生另一边。
其实她知道,无论是张先生还是那个小黄门都是看不见自己的,所以自己做什么都应该是无所谓的。
却不知为何,她下意识不想在张先生面前露出太多痴态。
毕竟……像那些宫人说的,张先生也算是她的父亲了……
——万一她这个女儿太过顽皮不得父亲欢喜可怎么好?
虽然……她似乎完全不必担心这个。
因为,无论是小黄门那恭敬中略带急切的询问还是她奇异中隐含崇敬的亲昵,都从不曾引起张先生分毫的注意。
他依然顾自于作画之中,漫不经心间笔意转侧,一点一点完美着那粗粗一看已经十分骇人的长卷。
雪色长卷寸寸铺开,竟是无比精致地还原了自郊野到虹桥的无数风物,步步看来,楼台屋宇层峦叠嶂,三教九流粉墨登场。
饶是这个小黄门也是特意择出的懂画的,在这等奇艺之下,也只能对着那潇洒的起笔落笔回一个目瞪口呆了。
最为奇异的还是,寻常人作画,定要杂七杂八把工具铺得齐齐全全才动笔。这位张先生却不然,一张素色画案,一卷雪色长卷便算全部家伙了。
伶仃一杆素毫,淋漓一池浅墨,甚至连界尺也不用,呼吸间笔落风云,已在成型大半的城镇界出无数亭台楼阁、街道行人了。
虽从风格上迥异于辟朝以来就一直被尊为翰林图画院之首的黄氏院体画风,但也堪称是惊世之才了。
奈何……
终究是,与人相异,便不得人心。
小黄门想起宫里纷纷纭纭的说法,心里乍然浮出如此一句,看向张先生的眼神刹那便多了一丝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