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小黄门会如此慨叹了。
若单论技艺,张先生纵不是画院魁首也必是翘楚之列。
偏偏他极为不喜画院内外都奉为经典的黄氏院体画风,独独喜爱都没多少人画的界画画体。
如此悖逆孤僻,也就难怪他空有如此大能,却始终无名于画院了。
思及此处,久在宫中、惯了谨小慎微的小黄门反而不再放肆,迅速将这小小的失礼完美掩饰在了低眉顺眼之下。
却漏算,此处并非只有他和沉心于画作、不会注意到这小小失礼的张先生,还有一个虽不为人所见、存在感却一点不少的非人少女。
少女毕竟是画中人,不必亲看,也能凭着画中世界的灵气波动判断此画是否已成。
因而她只看了几眼画卷便又环顾起了四周,没心没肺地盼着再来什么有趣的东西给她解闷。
如此,倒正正对上了小黄门那近乎失礼的一眼,并很快为此翻出了一道犹疑:
“这种表情不该都是对着很不好的人做的吗,为什么要给先生?”
其实她本是看不懂那些眼神背后的种种深意的。
但是她却有极好的记性。
她记得她前些日子出去,正巧见了一个贵人看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便是这么一个神色。
而后,她身边的宫人就说这鸟儿实在不识趣,贵人伺候得如此精心还要撞笼子逃跑,如今折了翅膀也是咎由自取。
她不知道识趣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咎由自取是什么意思,却牢牢记得,她们说了那句话后便将那鸟儿丢在了花园。
那鸟儿很是凄惨地挣扎了一阵,便死了。
她那天对着那鸟儿看了许久,看得心口都不舒服了才回来。
而后,她便本能地记得如果露出了那种眼神,对着的就是不好的人。
“可先生,并没有什么不好啊?”
少女若有所思地喃喃着,面上,也煞有介事地端了一副苦思冥想模样。
先生都没有对她说过话,自然谈不上伺候她了,对不上。
她倒是跑出了先生的画,可先生也没有把她丢出来,好像也对不上。
这样看,先生就应该没有不识趣,也没有咎由自取了。
“那他为什么还那么看着先生呢?”
苦思冥想间也没得出什么有效的答案,又不愿将此事轻飘过去,她便只得按着最为简单的思考,定下了惩治那失礼之人的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也是不知道何时听来的法子,似乎就是在说用你对我的法子对你,应是很符合如今情势的。
所以她也没有多想,几步窜到那人的身边,便按着他方才的眼神原模原样地还了回去:
“我也应该对你不好才行。”
她想得很是简单,做得也很是寻常,却又全然忽略,今夜已是画成之时了。
而这,意味着她将要有真实的存在了。
不知何时,方才还隐约得闻的虫鸣鸟声突兀断去,乍然倾覆下来的寂静带着一股莫名的厚重之意,深深笼罩了这个小小的画院。
最先注意到这一点的,自然是那个本就看天看地多过看人看画的小黄门。
许是久在深宫,养成了随时注意任何风吹草动的习惯,原本还认认真真问张先生“今夜这画可能画成”的他很快就察觉出了这不同寻常的安静。
然而他毕竟还存着宫人们惯有的谨小慎微,飞快溜了一圈宫室,确定没什么大的异样,才将已至喉口的一句“是不是太安静了”咽了下去。
自然,这倏忽之间几度异变的神色引起了紧盯着他的少女的注意。
“他看什么呢?”
若有所思地嘟囔了一句,少女也学着他的动作细细扫视起了四周。
八风不动的张先生,一如既往的陈列,就连唯一可算得上有变化的《清明上河图》也依然只停留在笔墨的流动……
等等!少女原本淡然的神色乍然一变。
这气息……好像已经……
想到这里,少女哪还顾得上对他的小小报复,想也不想地向那幅画扑了过去。
果然,不知何时,张先生已经静静搁下了笔,以一种复杂无比的神色注视着这幅已全数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
然而在身为非人之属的少女看来,那看似已经安静结束的画卷却并没有停止隐秘的喧嚣。
一缕缕似浓还淡的烟气从画中的每一个角落曳出,牵连着无数的车马、牲畜、行人、建筑,一同尽力蔓延向天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飘摇着,祈祷着,迎接于他们而言真正完成的一瞬。
少女定定看着这一瞬,面上才现出了一抹真正意义上的欢喜:“画成了啊……”
她满心都是《清明上河图》真正完成的欢喜,竟全然没发觉,随了那些烟气扶摇而上,自己的身影也开始随之渐渐完整,甚至渐渐脱胎于虚空,真正现在了人间之内。
“你……”
这次,竟是张先生先开了口,语气中隐约几分了然,又恍惚几分不确定。
画作一成,虚空中便浮出了一个白衣少女,素衣披发,肌肤雪白,不似人类少女的柔润,而更像是玉石瓷器般细致的薄凉。
虽然目前为止,她一直自顾自对着虚空发呆,全然看不出寻常妖鬼的恣肆危险,张先生还是不自觉有些忐忑。
然而看了一眼那个只顾自己目瞪口呆的小黄门,还是只能他叹了气亲自发问: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不知为何,即使明知眼前的少女是非人之属,不定存着什么好的坏的心思,张先生却始终不能对她生起提防之心,甚至还会因为少女淡淡投来的眼神觉出莫名的亲近之意。
便如此刻,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问出了口,却在看到少女轻轻的摇头后又不自觉地隐下了声音。
“先生你看,要开始了。”
那声音很淡,很冷,却似乎带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不知不觉就催着张先生乖乖地顺着她的声音看了过去。
果然,下一瞬,本就已颇为神异的场面再度起了惊人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