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张先生并没有逼得更多,毕竟他也清楚此事并不由一个小黄门做主,又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能不保护这幅画,才勉强做了一回恶人。
若要真让他怎么样,他又还真做不得怎样。
所以,只淡淡回了那么一句,他便只是半是叹息半是无奈地看着那个其实还很青稚的背影,慢慢地,自己补足了本该由他继续下去的话:
“如此,明日……便可交与官家查验了。”
此时的少女正对着小黄门落荒而逃的身影若有所思,乍然听得这一句,理直气壮以为这是他对仅剩下的自己的呼唤,欢欢喜喜地又转了身:
“先生!”
然而甫一转身,就对上了张先生似乎温和依旧、却好像又苦涩许多的笑意,那好不容易因为先生吓走了那个局外人而真心起来的欢快也莫名多了几分局促:
“先生?”
张先生这才看出,只要换了她并未经历过的情绪,她的神情就依然只好似浮在镜上的水珠,无论攀附得多么努力,依然只会一点一点坠落。
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总觉得,这样虚假的坠落,比之很多人时时挂在脸上的真实,更有重量。
如是定定地看了许久,张先生面上最后一丝苦涩之意也终于消失了。
少女虽不知道他这片刻之间的心思浮动,却也不妨碍她看出先生此时的神情并不像责怪或不满,因而也果断忽略了方才未尽的话题,直接换了自己更感兴趣的问题:
“先生,交给官家查验是什么意思啊?”
不料她一开口就是如此一句,张先生在心底长叹一声,眉目反而温和了起来:“就是说,明天你就不在这里,要被进献给官家了。”
“不在这里,进献官家?”少女听得很吃力。
分明该有疑惑的眼底,却从头到尾只是镜面般的干干净净。
张先生看得苦笑,索性不再说那些她注定听不懂的话,而只温温柔柔地一抚她的发顶:
“所以,我千方百计留住了这一夜啊。”
这一句,少女倒是听懂了。
她这些日子游荡在外时,也听过这样的话——那些装饰华丽神情愁苦的妃子们,很多都会在夜里对一个看起来温和但不知为何十分不好接近的男子说这样的话。
她想起这一出,自觉十分聪明,便忙不迭地开了口:
“先生是想要我侍寝吗?”
张先生原本算着她出自画中、纯然无心,才说了这么一句是有点让人误会的话。
哪知道她其实早偷入了红尘,学来了许多人间的风物,还一本正经地回给了自己这么一句,一时也被说得面上一红,不知道是开心好还是讶异好了。
还是少女煞有介事地追问了一遍,他才尴尬地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轻咳一声:“自然不是。”
“那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少女虽看得到张先生神色不像开心,却也不像生气,便又大胆地说了下去,“守夜吗?当值吗?”
听得一连串也不知道她从哪听来的话,张先生失笑之余反而多了几分莫名的慈爱。
还真像是小孩子一样……
如此,原本想好的话不知不觉就变形成了温温切切的一句:“你只需好好看看这一切就好了。”
“看这一切?”
原本以为先生听了这话,就算不夸自己乖巧,也该叹一句自己聪明,记得住这么多东西,哪知道他话锋一转又道了这么一句,少女一时也有些委屈了:
“可是我一直在看啊……这宫里的人,宫里的事,我都知道的。”
张先生本还打算说什么,听得她天真的问话,不自觉又是笑出了声。
然而再一看她无知无觉的面色,竟又一时心酸了起来:
“因为只有这一夜,你才是彻底自由的。”
“自由?”少女便是颦眉,似乎有些委屈又似乎只是茫然,“我现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不算是自由吗?”
张先生本是想细细解释一下的,然而想了想,却又没有直接回答。
斟酌许久,才温温柔柔将问题抛回给了她:“这个,也许就要等你亲自去发现了。”
“哦。”
闻言的少女便没有再问。
她知道先生总是有道理的,所以他只要说自己以后就明白了,那自己以后就应该都会明白的。
张先生看她这神色就知道她其实仍未明白,只是凭了对自己莫名的信任才满口答应,一时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知幸或不幸,少女注定是不知道他这一番纠结思量的,这当口,她已经又认真地看起了窗外,忽而一转头,丢过来一句:“天好像变白了。”
显然是记住了张先生说的千方百计留住这一夜的话。
张先生便也望出去,果然看到天际隐现薄薄霞光。
想来此夜已是不长了。
他正想最后说些什么结了这一夜,却突兀看得对面的少女眼睛一亮:
“先生可要随我入画一观?”
“入画?”
张先生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就要摆手拒绝,然而想起今夜将结,这幅《清明上河图》也将要进献于官家,自己此后再无缘得见,心底便不觉有了几分意动。
少女看不出他心底的波澜涌动,却至少分得清他此刻现在面上的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所以她只看了一眼,便得意地小小欢呼起来:
“我就知道先生一定想去的!”
张先生本也在犹豫,听得她如此欢快的一声,反而被唤回了几分神志,叹了气重摆起手来:“我不过凡俗之人,哪能如你一般入画逍遥?”
“可是你也想去的啊!”少女却难得地固执,“你既然都愿意去了为什么不去?”
张先生便只能苦笑:“可是世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愿意就可以的啊……”
“那就试一试再说啊。”
一句未说完便被少女轻轻巧巧的动作打断了。
她竟是直接扑了过去,攥住了张先生的手便不管不顾要往画里带,连着一直缺乏真切波动的声音都奇异地带上了真实的热切:
“好不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