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循声看去，果然眼前柳暗花明，现出了数个错落有序的农家小院。
院内坐了安静的石碾，院外栓了搁浅的舢板，然而那些成画之时便已定下清寂氛围的鸦雀窝和鸡鸭圈，此刻却已经挤满了鲜活的喧嚣。
甚至还有一只新生的雀儿摇摇摆摆地飞了过来，颇是亲昵地蹭一蹭少女的指尖，引得少女下意识展颜一笑，才想起来对张先生抱怨：
“别看它们现在乖巧，之前可是活泼了，每日都跟着那些鸡鸭吵闹不休，我轻易都不会过来的。”
张先生被她逗得失笑，刚想说鸟雀无心你不理它就是，又想起来好像眼前的少女也不该算在人类的行列，不定这话是安慰还是嘲讽，便索性摇了摇头，继续跟着她走了。
而这会儿，少女之前提过的接亲队伍也热热闹闹地过来了，可惜因了几个主角的过于自由，整个队伍都有些不忍直视。
骑着红马的新郎官漫不经心地将冠帽挂在了马脖子上，挑着新娘嫁妆的脚夫头上手上也多了许多女子的金钗玉镯，看来十分荒唐。
尤其是那个本该安安静静坐在花轿内的新娘子，竟真如少女所言，毫不客气地掀起了帘子，对着二人露了一个大大的笑。
张先生看了眼前这堪称不伦不类的一幕，想起作画之时苦苦思量婚仪是否有误的自己，一句不成体统都涌到嘴边了，到底还是被他咽下了，只寥寥挂了一个无奈笑意：
“总算他们还是快活的，无心无情，也就无心无情吧。”
少女却没听到这一句，她正殷勤地和新娘子打招呼，直至那一行人消失在水墨之间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头。
一抬眼却看得张先生神色古怪，少女还当他不舒服，颇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瞬，便伶伶俐俐地对张先生指起了不远处的茶馆：
“先生可是累了，要去里面休息吗？“
张先生看她问得认真，似乎真觉得红尘中的自己能因为画中的茶点得到修整，一时又是失笑。
不过他到底不愿坏了少女的兴致，很快也跟着她上前去了。
倒是少女自己，还未靠近茶馆，就颦着眉退回来了：“哎呀忘了算时间，他们这又闹起来了。”
她的身影一让，张先生才看到原来是有人没牵住受惊的白马，让它直接撞入了人群，冲得好几个乡民都四散开来，旁边那位拄拐的老人甚至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许久才讷讷站起。
场面确实不太好看，难怪少女又不愿接近了。
不过少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瞬，她就收了微微不满的颦眉，而是盯上了茶馆边上悠哉悠哉的两头牛：
“对了先生，一会儿就要进城了，不如我们坐这个去吧？”
张先生本还在回忆自己画方才一幕时在想什么，循声看去，却一眼看到不远处正在浇水施肥的农人，原本都要应了的口气又硬生生转成了：
“那是人家的耕牛，不可以用的。”
“耕牛是什么？”少女便自然无比地嘟了嘴，“为什么是耕牛就不可以用了？”
张先生这才想起这不是现世，出现在这里的耕牛除了表示这该是一幅农耕场景外并无其他用处。
想到这里，本来还打算好好解释一番耕牛与普通牲畜区别的张先生不觉就松了神色，伸手一抚少女柔软的发顶：
“没什么，走吧。”
长夜将尽，也许他终此一生，都再不可能如此自由地行走画中了，那么，又何必再去计较这些细节呢？
张先生虽放弃了解释，少女却仍认真地等着他的开口，看他突然又断了话语，还颇是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毕竟是出自张先生之笔的画中人，即使不曾刻意说明，也本能地注意着张先生的喜怒。
因此，一确认张先生已经收了犹豫之色恢复了温和眼神，少女便飞快地结束了郁闷，开开心心地拉着张先生上了牛背。
其实，这些游离在真幻之间的风物对于张先生来说或许还算得奇异，对于一直身在其中的少女却早已没什么吸引力了。
然而不知为何，在看着张先生认认真真地向她解释着这些她日日得见却从未深思过的风物时，她也莫名觉得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可爱起来了。
人声鼎沸的码头，来来往往的身形匆忙神色各异的人们，酒馆内迟迟才拉起的招揽顾客的旗幡，遥遥涉水而来的大船，时刻准备着装卸货物的精干工人……
少女就这么定定看着那喧嚷的人群，直盯得那些工人都开始奇怪地看她了，才一边继续自在地晃着腿，一边欢欢喜喜地指着缓缓流过的风物不断发问：
“先生先生，你看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是码头，就是所有的船往来的地方。”
“船，就是那个大大的奇怪的东西吗，是做什么用的？”
“船就和我们正坐着的牛一样也是一样代步工具，只是它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在水里走的。”
“水里走？就和鱼一样？那直接让鱼过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这么麻烦？”
“因为人们用船是要运送东西的，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个码头，就是船休息的地方，会有很多从很远地方来的船，带了那些地方的东西来这里。”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别的地方的东西带到这里来啊，这里的那里的，不都是东西吗，有什么区别啊？”
“因为虽然都是东西，但他们之间也是有很大区别的。甚至于同样的一朵花，白日与夜间都是全然不同的。”
张先生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边问，一边答，眼神颇有些悠远。
少女刚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很快又被迎面过来的慢悠悠捋着胡子的算卦先生吸引了眼神：
“先生你看那里！那个人我见了好多次了，每日都说他是算卦的，可又不告诉我卦是什么……”
果然，顺着她的声音，对面慢慢走来了慢悠悠捋着胡子的算卦先生，样子看起来很是仙风道骨，然而眼底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暴露了他的入世之心。
虽然，也不过是浮在画中的幻影罢了：
“这位姑娘，可要我帮你算上一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