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霄的生日宴会之后,整个上海似乎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如常的车水马龙,如常的人来人往,长街还是长街,却没有半点儿生气。
陆云旗记着方又琳的话,一心等着自方家打来的电话。他当然不知道那日回去之后方又琳与方一林大吵一架,赌气茶饭不思,全把他忘在脑后。陆襄亭却也不劝他了。
席间方又琳并不如先前那般无情无义,这小疯子真能像他父亲一般平白捡个大便宜也未可知。
然而他们没等来方家的电话,倒是先等到了李长缨的登门拜访。此人是以小贞园外科医生的身份来为陆云旗看诊,医药箱都备好了,可一进门,先看的则是陆襄亭。
陆家在上海这么多年不倒,连陆云旗那般胡闹都未曾被撼动了根基,陆襄亭才是关键。
李长缨明白,徐家和方家各怀鬼胎,一者蒙混过日,一者独善其身。要游说他们不难,待到商界风向一变,他们自然最晓得该如何见风使舵。陆襄亭不然,至少看上去,是一个固执阴险的老油条。
他走进门来,也不管陆云旗如何冷眼相待,径自就落了座。陆襄亭难得细心地命人备了咖啡,自己则依然捧着酸涩淡苦的清茶,做足了老派读书人的样子。
李长缨端起那只像极了茶盏的咖啡杯,瞥了一眼杯中的咖啡,复又面不改色给搁下了。陆襄亭没瞧见,权当是拘谨,随口道:
“陆某是个粗人,李医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长缨远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开诚布公地问话,不由得怔了片刻,方才礼貌微笑道:
“长缨今天来的确是为陆少爷看诊。不过陆先生如果愿意同长缨多聊几句,自然是不胜荣幸。”
“呵。”陆襄亭冷笑一声放下茶盏,“李医生说话滴水不漏,恐怕同陆某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陆某无话可说。”
李长缨闻言笑容未改,倒是更添上了几分成竹在胸的信心。他原以为陆襄亭也与梁喻楠之流一样,背后有了靠山,才敢纵然陆云旗胡作非为、横行霸道。若非如此,也至少是个乐于搅混水的。今时今日看来,倒也是个谨慎之人。
他忖度片刻,道:
“陆少爷的伤势反复,长缨是知道内情的。陆先生难道就不想听听?”
“你找死啊!”陆云旗听了他的话当即抄起斧子便要打,幸在陆襄亭伸腿绊了一下,让这陆小少爷砍人不成,还险些摔了个狗啃泥,这才老实了许多。
“李医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阿旗了。他就算是有天死在了外头,那也一定是为了方家的二丫头。”
“那陆先生就不想知道,方二小姐心中所想?就算您不愿过问这些儿女情长,那梁家和方家的恩怨,您也不想听一听吗?我记得届时陆先生您去做了说客,方氏有现下这样的规模,陆家功不可没。”
陆襄亭随意搭在膝头的手缓缓攥成了拳,他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气阖眼道:
“阿旗,你先回避。”
离开陆家之后,李长缨没有如约回去小贞园,而是独自去了江边——他想要再听听,这里的风。
方家和梁家积怨已深,这是老一辈之间的事,已经鲜为人知了。纵然是方一林和方又琳兄妹二人,也未必了解内情。
当年方珏初到伤害,本就是个沉闷性子,老实得很。在商场上屡屡碰壁,一时消沉不已,狼狈至极。可后来不知怎地,竟得了叱咤风云的梁喻楠提携,方氏企业一夜之间席卷了布料市场,成为屈指可数的几大纺织业巨头之一。纵然那方珏有三头六臂,也断然不能短时间内轰动整个上海滩,成为纺织业的神话。
这里头,藏着最肮脏的勾当。
三十来岁的孟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就像方又琳,灵动、清雅,透着三分江南水乡的温柔,也含着六分高山平川的优雅磅礴,余下一分,是天赐的美人坯子,精致的五官。从照片上看,似乎比方又琳更多了风情万种,掺杂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美,美不胜收!一身单色的旗袍,略显丰腴的身材,白皙细嫩的皮肤……她满足了任何一个男人,对贤妻良母的偏爱之心!
包括,梁喻楠的心。
李长缨岁数不大,他也是曾灌醉了徐茂行,听见的醉话。
那一夜,就在方珏名声大噪的前夜,孟璐下榻在梁喻楠的住处。
李长缨难以想象,那会是多么聪明迷人的一个女人,能够令梁喻楠这样的小人肯慷慨解囊,为一个落魄的棉纺厂老板投入人脉与财力。他们之间,除了简单直接的交易之外,或许,还真有些许能称得上是感情的东西。当然,那也不过是梁喻楠的自作多情。
这件事,徐茂行牵线搭桥,陆襄亭亲自护送孟璐到了梁公馆。多么可笑,这么多年蒙在鼓里的,却只有方珏一人。
所以梁喻楠才会在方一林接手方家的生意之后处处作梗刁难,他恨方珏,恨孟璐,更恨他们父亲恩爱,儿女双全!
只可惜,这一切也仅能作为,李长缨用来威胁陆云旗的底牌。他们都不是疯子,没有谁会将这件事大肆宣扬出去,本来就应当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可陆襄亭不同。
自从陆云旗对方又琳一见钟情,他清楚,这会是最大的劫。即便方珏当真对此一无所知,他又有何颜面面对孟璐呢?
李长缨这一步棋走的稳,却并不多么光明正大。
他只是不想再继续等下去,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绝佳时机顺水推舟。那远不如主动出击来得奏效。
“年轻人,乱世之中的生意不好做。首先,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也要活下去。我们是活人,才有机会合作。”
陆襄亭的话,一遍一遍在耳畔响起。
江边的风有些冷了。
李长缨清醒不少,他好似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却再也看不透,陆襄亭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