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乍起明月夜,暗流涌动上海滩。
陆云旗没等来与方又琳会面的邀约,却先接到了梁喻楠的电话。梁氏有一批紧急的货要出港,还提了诸多要求:其一掩人耳目,其二水火皆不得碰。倒是娇气的水果,可陆云旗心知肚明,那该是一船暴利的金贵东西,却是一单下流生意。
上一次席间替方一林解围,驳了梁喻楠的面子,这一回若再不肯遂了他的意,只怕陆家在上海也要无地自处了。
他未向陆襄亭说明缘由,只道是出门访友便直奔了码头。梁喻楠过了晌午就到了,一身利落的西装,梳了个中分油头,加之天生一副书生模样,那脸上白里透着红,远看真似个雪白瘦饺子顶着团毛,滑稽得很。
陆云旗嗤之以鼻,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才不情不愿走上前,对着这“瘦饺子”抱拳一礼:
“梁先生。”
梁喻楠抬了抬眼皮瞥他一眼,笑道:
“原来陆少爷懂规矩。那怎么在徐二少的生日宴上,非得替方家出这个头呢?”
陆云旗懒得理他,自顾先上前点了点货箱。哪成想越是没自知,越是不依不饶,梁喻楠背着身,悠悠道:
“我看得出来,你和方一林之间并没什么交情。帮方家,你瞧得是他小妹的面子,对吧?”
陆云旗不耐烦插了腰,冷道:
“我看谁的面子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当时喝多了,没看清楚撞了你,你要是心疼那杯酒,改天我给你梁公馆送一车。”
“陆云旗,你得明白。在上海滩没有人敢和我这样说话,包括你叔叔。他年轻时候也和你一样,血气方刚,以为拳头硬就可以在码头上说话算话。可是后来怎么地了,不还是点头哈腰,乖乖做个识时务的。”
“那你再等我三十年,和他一边儿大的时候,说不定也是个识时务的。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活着等到那一天了。”
陆云旗语气轻蔑,极尽挑衅。
对方一时不敢动他,是因为码头上的生意往来。那些货不能总出一个码头,上海的狗腿子也不止他梁喻楠一个,故而陆家的码头能用不能放。
故而这梁狗腿子也只能笑着摇摇头,转过身道:
“人人皆道陆少爷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天书。我倒是觉得你牙尖嘴利,口若悬河呢。”
“哟?”陆云旗也不怒,就着他的话接道:
“那我先谢过梁先生了。”
“阿旗!”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唤传入耳中,陆云旗几乎抑制不住那一脸的傻笑,转身撞开梁喻楠,向着来人奔去。
能教他如同一条野犬脱逃似的奔向的人,除了方又琳哪里还有第二个。今日他的心心念念的美娇娘不曾为李长缨刻意去学旁人穿洋装,而是择了一件素色的旗袍,寻常极了,愈发不显得出挑儿。可他依然能一眼就认出来,好似她衣柜里的每一件衣裳都是按照他的心思做的,每一件都各有千秋,都教他欢喜的不得了。
可说他那架势有多吓人,方二小姐见着了,也生怕他会站不住脚,连忙往一旁让了让。待到他站定,这才惊魂甫定拍拍胸口,小声嗔怪道:
“你急什么?怪吓人的……”
陆云旗倒是当真了,当即敛了笑容,认真道:
“下次不敢了。”
方又琳迎上他痴痴目光,一时全没了脾气,忍俊不禁道:
“你该不是小疯子了。我看,倒像个傻子。”
陆云旗闻言也不恼,反而也跟着她上扬了唇角,低声道:
“你说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不挑。”他言及此处顿了顿,又支支吾吾道:
“方……方才,你叫我什么?”
方又琳不明所以:
“小傻子?”
陆云旗摇摇头:
“在这句之前。”
方又琳忖度片刻,又道:
“小疯子?”
陆云旗急道:
“你来时怎么喊我的?”
方又琳这才明白,却不肯遂了他的意,故意挑了挑眉,道:
“来时也只唤你小疯子,再不然,就是陆疯子。总之没有别的话了。”
“我听着不是。”陆云旗知道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生一计,佯作满不在乎道:“你不说就算了,我还不想听了。”
“哎!”他言罢要走,方又琳果然中计,连忙绕到他身前,“阿旗——!”
可怜方二小姐说完才知入了圈套,脸一红小嘴儿一撅,老大不乐意别过头,道:
“我瞒着家里面偷跑出来寻你,你竟然这样算计我。”
陆云旗唯恐她真动了怒,登时也慌了神,忙道:
“哎,你别生气啊,我认打认罚还不行吗!”
方又琳果然扬手要打,他便认命一般闭了眼睛躲也不躲,直到感觉左边袖口晃了晃却没挨着打,这才偷偷摸摸睁开了一只眼睛,竟恰好瞧见对方轻轻扯了扯他衣袖:
“你回去看过大夫没有,还疼不疼?”
方又琳说得平平谈谈,丝毫不掺杂嘘寒问暖的温柔体贴,可落入了他耳中,便觉得是世上一等一的好听!他也敢颇为恬不知耻地又朝人凑近了一些,道:
“我是谁!这点儿小伤早就好了!”
方又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也不知道前几日是谁吓我好大一跳。”方又琳说着,自腕间解下手帕来递了过去,“帕子我带来了,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陆云旗满心欢喜捧着那帕子,倒是不情愿将那只卡子交出去。总是她的东西什么都好,一碰着就不想再放手了。方又琳生怕他不给,不由催促道:
“怎么,一只卡子罢了,你舍不得给我了?”
陆云旗点点头,仔细将那条手帕揣好了,又慢吞吞将夹在衬衣兜里的水晶发卡取出来,紧紧握在手中,非得等到对方用力夺才肯放。方又琳知他心中所想,其实旁的东西他想要给他就是了,可这卡子是方一林所赠,那日约莫是饮酒过量上了头才会给了出去。若不要回去,只怕方一林要大做文章数十年才肯罢休!
她瞧着这小疯子垂头丧气模样于心不忍,本想添上两句宽慰的话,却瞧见梁喻楠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油头粉面的好不滑稽。
“梁先生。”她颔首示意,对方端详她片刻,眼中陡然一亮,感慨道:
“你与她……生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