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林的生日算不得甚大事,晚宴结束,便没人再记得起来。棉纺厂生意兴隆,方氏夫妇勤俭持家,方一林嗜酒如命,平日里除却买酒,再无甚旁的开销。这一家子里头最擅长挥霍的,即是这二小姐方又琳。
方父的规矩再严,到底不能约束了女儿的开销。一年到头,少不得置办几套旗袍首饰;一日三餐用得碗筷餐具尽是银器,吃的素菜绝不沾荤,荤腥绝不染素。洋玩意儿置办的虽不多,可钟表怀表八音盒洋卡子一样都没短。故而方家的女儿养得最端庄,也最骄矜。
方一林生日刚过,各家送来的礼金一半归了寿星买酒,一半便归了方又琳买衣裳。夏天刚进了六套薄的,眼瞅着秋天将至,还须得添购几件厚的。
这方二小姐万事都讲究,唯独不讲究排场。出门一向独来独往,且不论买了多少东西,一并是自己拎着。可正当她两手提着新买的一些金银细软走在街上,不知从哪里冲出个人来,猛地撞了她一下。
待她反应过来时,手中的纸袋子与钱夹便都不见了踪影。
“抢劫!来人啊!抢劫了!”她穿着高跟鞋一跑三歇,只得指着那人跑的方向不断招呼路人帮忙。丢了东西事小,重要的是那钱夹里放着的,还有一张方一林日思夜想的老照片。十年前方家从天津搬来上海,方一林同恋人诀别时她曾偷偷拍下的,也是唯一关于那个女人的纪念。
平日里温和持重的方二小姐,硬是穿着一件绸缎旗袍,踩着一双精致的白色皮鞋,歇斯底里地追着一个飞奔的人影跑过三条街道,一直追到码头。她以为一定追不到了,只得精疲力尽倚靠在商店的橱窗里,一手颤巍巍指着那劫()匪脱逃的方向,半晌说不出话来。
“站住!”她上气不接下气,耳听得一声断喝,又连忙屏住了呼吸抬起头。那劫匪已被打翻在地,却仍然苦苦挣扎。不想半路杀出来的是个狠角色,不容分说一把夺回钱夹与几个袋子,又挥着拳头朝那劫匪头上砸去:“你大爷!老子让你跑!让你跑!”
“少爷——!”
方又琳掸了掸衣裳才想上前道谢,却见一队人马急匆匆打码头上跑过来,个个儿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还都带着家伙什儿。这是陆家的码头,能带着家伙的,也必定是陆家的人,少爷必定是陆家的少爷,是踹墙的小疯子陆云旗。
她认清了之后倒是不急了。陆云旗有胆去晚宴上折腾,难保没有旁的花招。他是个疯疯癫癫的没脑子,可陆襄亭老奸巨猾之极,不得不防。她慢吞吞拿出手帕拭去额间细汗,又理了理头发,这才不紧不慢走上前,自陆云旗手中接过东西来仔细清点过一遍之后,昂头道:
“你这疯子好大胆子,当街抢劫目无王法,实在可恨!”
陆云旗听了这话,立时发狠又朝那劫匪脸上挥了两拳,直打得那家伙口鼻出血两眼失神,只有进气不见出气了。他见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活动了一下手指,由几名喽啰搀扶着站起身来,附和道:
“听见没有,方小姐说你可恨!”
方又琳忍俊不禁,别过头去轻笑一声,侧目扫量对方满头大汗邀功的狼狈样子更觉得可笑至极:
“他是可恨,但远没有他背后指使的疯子可恨。陆少爷,你认为呢?”
“你怎么说话的!”一人上前扬手要打方又琳,不想手臂刚抬起来就被陆云旗一把按住:
“退下。”
“少爷,她……”
“老子说话不好使啊!”见那人不服,陆云旗索性给放倒在地,免得再横生枝节。他转而看向方又琳,默了半晌终是苦笑一声,认命般点点头:
“成!我陪方小姐走一趟警(察局,看看是谁可恨!带上这小子,我们走。”
谁知这陆少爷刚迈出一步,不知怎地腿上一软,竟扑通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少爷!”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伸手搀扶,唯独方又琳冷眼旁观,还不忘多讽刺一句:
“反间计,苦肉计,陆少爷还有什么招数一并用了罢。”
“你!”陆云旗闻言似是真动了怒,猛地起身又险些踉跄跌倒,多拜手底下有两个眼疾手快的才不致二次出洋相。他原有诸多气话要说,可见着方又琳含笑挑衅的模样,只觉得漫山遍野的怒火全被温柔的雨水浇息了,灰烬都得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我如何?”方又琳回过身,勾起唇角笑意嫣然。他深吸一口气,仓皇移开了视线,一瘸一拐自她身边绕开。
陆襄亭的话不错。他的的确确是色迷心窍,一旦面对方又琳那双眼睛,他的脾气就能好起来,更能学会言听计从,忍辱负重。
如果他能坚持念书,或许现在能写出大段大段的酸涩文字来歌颂那双美丽且高傲的眼睛,那个令他为之疯狂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仅想到一个词,名曰“好看”。
警(察局不比夜总会,铜墙铁壁结实得很,任他陆少爷多大的能耐,也踢不动那扇坚固的门。他是被“请”进去的。方又琳一口咬定是他唆使贼人当街抢劫,那劫匪又几乎落得个“死无对证”——人活着,嘴却张不开,一口好牙全碎了。
“刘警长,前些日子我兄长庆生,晚宴上来闹事的就是这伙人,现下又当街抢劫,您绝不能轻纵了他们!”方又琳说得有板有眼,将陆云旗如何指使劫匪,如何趁机报复,又如何施展苦肉计博取同情“一五一十”讲得明明白白。陆云麒泰然听完,继而咧着嘴笑笑,并不反驳。那一众兄弟可是听不下去了,一个个亮了家伙,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刘警长,这丫头不知好歹!”
“你给老子闭嘴!”那姓刘的警长尚未来得及抖威风,陆云旗就先掏出两板斧子压在桌上,不冲方又琳,反而冲自己人。“今天我敢来就没打算全身而退。方小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