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大闹一场之后,方又琳当真言而有信,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寸步不出。柳琴送去的餐饭,也仅仅是少许饮了些水,菜肴米面一口都不动。她并非头一次这般使小性子,从前更有甚者不吃亦不喝,非得将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再等着方一林破门而入,给她送一个台阶。
可这一回,却让方一林最为不安。
若真茶饭不思倒也好办,过几日人一虚脱,照例把门撞开救出来便是了。
偏偏这小姑奶奶肯喝水,想来是要打一场拉锯战,不到陆云旗那边来消息誓不罢休了。
方一林心中不安,孟璐倒是能做得个若无其事的姿态,每日读书看报,兴致来时约上一二个名媛贵妇打打麻将。方珏更是不知不谓,照常做着他的生意;就连方家的货,都如常出在陆家码头,不压在旁人之后。
可本该热闹喧嚣的码头,却一连数日不见了陆襄亭和陆云旗的踪影,就算程青也只是早上来时露一面,问话不答,阴沉着一张脸若有所思。陆家究竟经历了何种变故,码头上的伙计不敢问,但他们都明白,一定是性命攸关的事,才会如此大张旗鼓,又不得声张。
陆襄亭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说未曾阖眼委实牵强,他已非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就算有意坚持也挨不过倦意来势汹汹。但入睡之后不踏实,总是二三个小时惊醒一次,跑到陆云旗病房门前等上好一会儿,确认没有问题才敢离开。
陆云旗情况危急,所在的病房不允许探视,可即便是在门口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他唯恐自己一走,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生不能相见。
这些时候,他也想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陆云旗来上海投奔他时,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脏旧棉袄,满身伤痕,有棍棒打的、枪炮伤的、狼咬的,还有逃跑时摔的。那陪着来的人早在火车上就断了气,这孩子硬是一个人从火车站找来陆家,跪在届时的宗祠外认祖归宗。
那时候的自己才过而立之年,陆云旗也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学惯了陆襄仇一身的土匪做派,横冲直撞、蛮不讲理,自来就没少挨了打。小时候挨得是二指宽的戒尺,直打得皮肉开绽也不肯嘴软求饶,只管跪得笔直死咬牙关。后来长大一些,尚且算是懂了些人间道理,办错的事少了,挨打却狠了。就用那日在方家所用的蟒鞭,浸透了盐水打,见了血便罢休,以示惩戒。
他也想过,若是陆云旗有徐立霄三分进退有度的方寸,有方一林七分独善其身的城府,他一定愿意让这顽劣小子去好生念几年书,学成个绅士,亦可算是光宗耀祖了。倘若他自个儿年幼时也能多读几年书,不那么年轻气盛不计后果,或许也就不会把孟璐推向万劫不复。
方陆不联姻,是他和孟璐的仇恨,更是他们的默契。
陆襄亭自认不配求一个谅解,他的所作所为不值得被原谅,迟早要遭报应。可他想不通,这报应为什么会落在了陆云旗身上;那只花盆,怎么会恰好砸中了陆云旗?
即便是方家人有意为之,至少可以冲他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匹夫无所不用其极。凭什么,伤害无辜的人?
“阿旗……”
又是漫长一夜,他终于做了一个算不得噩梦的梦。梦里的陆云旗还是桀骜难驯,四处惹是生非又不敢告诉他。他嘴上劈头盖脸一通骂,却还是朝人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鱼。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听不真切。
“你来干什么!”
“滚出去!别逼我动手!”
一阵嘈杂吵醒了难得入眠的陆襄亭,他听得出这是程青的声音,被拦住的该是方家人,否则不会这般失礼。
将衣裳整理了一番,他这才起身去到走廊门口迎接。
果然,来者正是方一林。
对方见了他,反倒不见了盛气凌人,一手搭在胸腹间微微颔首:
“陆先生。”
“程青,让他进来。”
陆襄亭如是道。一众伙计也不敢再为难,纷纷散在两步,让出一条路来。
方一林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道:
“晚生为小妹而来,还请陆先生单独说话。”
“姓方的你别得寸进尺!”
“程青!”陆襄亭转过身走到方一林跟前,“方少爷,请。”
午后的阳光最是毒辣,却是入秋之后难得的好天气。医院这地方素来白漆白墙,处处刺眼。
陆襄亭一时适应不来,便捡着树荫底下走。倒是方一林丝毫不在意,大步流星走在太阳地。半晌,道:
“陆先生,想必你也清楚,陆云旗受伤只是个意外,与我方家无关。”
“是。”
陆襄亭没有反驳。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最好就是个意外,否则,后患无穷。
方一林满意一笑,挑眉道:
“然而小妹对此事耿耿于怀,近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我看在眼里,也甚是心疼。”
陆襄亭心中一惊。
方一林不会故意编造这样的谎言,若非方家束手无策,也断然不能亲自跑到医院里来找他。他先前以为方家那丫头是把陆云旗当个玩笑,如今看来,未准真有几分情义在。
他默了片刻,答道:
“请转告令妹,阿旗并无大碍,不劳挂念。”
方一林闻言笑意更甚,紧赶两步绕到人身前拦住去路,道:
“陆先生是个聪明人,当知道空口无凭。小妹若是见不到活生生的陆云旗,怕是不会相信你我所言。”
陆襄亭不明所以,疑惑道:
“可是阿旗他现下人事不省,如何能证明?”
方一林摇摇头,笑道:
“陆先生不必紧张。我已经问过大夫了,想要陆云旗醒来也有办法,只不过需要你签个字罢了。到时候让他在电话里和小妹解释一番,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方少爷。”陆襄亭目光一凛,“你既然问过医生,当了解阿旗的情况。让我签什么字,草菅人命的合作书吗!”
“陆先生言重了。我想如果此时陆云旗清醒,他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