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凤鸣鸾终究被留在了长安,而它所承载的记忆,却随着主人的死去回到了天机阁。当记忆被鹿柴冰封的那一刻,展开一角的虚卷中,我看见繁华无边的宫宴,耳边却回响起青鸾疲惫的声音:“只是可惜啊……”我知道她没有说完的话,只是可惜,再也回不去。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将窗棂旋开。
二月的月下城,此刻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余光过处有扑棱的白鸽,在雪色中并不分明。我忽然想起前几年远在长安的故人曾来信索衣,那件提灯染华裳送出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一个雪白的季节。
壹
承和十四年
当久旱的王都长安终于降下年来第一场甘霖,深深的宫苑中传来新生的啼哭。
是月,越嫔、皇后接连诞下公主,帝亲赐名为云在,凝兮。
皇后以序第“四”不祥为由,请赐封九公主。帝允,并赠凌烟阁。
是年,传圣喻,曰,大赦天下。
十六年后
醉香楼
“方才讲到,五皇子率兵大破突厥,凯旋听赐亲王,一时是风光无限。而当今陛下膝下,除了诸位皇子个个文武兼备,近年在京中也不乏传有两位公主的美名,却说这两位公主乃是应时而生,当年一场甘霖……”
“这陈瞎子一张嘴,还当真是什么都敢说。“”诶,说书人嘛畅所欲言才好,也更显天子治国仁善。“谈笑声自二楼雅间传出,有人合扇轻笑道:“早听宁兄与三公主交好,想来能得宁兄青眼,这个‘贤’字自然是当得。”被唤到的男子却不由皱了皱眉“易兄说笑了,我与公主不过数面之缘,哪里有交好之说,何必无端坏了公主名声。”
“好好好,是愚兄胡言了,愚兄自罚一杯。”易昀见他皱眉,仍是轻笑,一手斟酒,
扬眉饮尽。
谈笑间,珠帘轻晃,叮咚惊起窗边早燕,随着午后日光,闲穿熙攘叫卖声,掠过繁华的长安街,累来堪堪歇在一处斜矮的屋檐上。
屋檐紧挨着京中的贫民窟,那是临时搭建的几处茅草房,里面安置了从南方水患发处逃来的灾民,也不乏郊外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
屋檐下,女子着朴素青衫,遮一方雪白面纱,安然的眸子中倒映出手中不断盛起的白粥,还有眼前垂涎盼着的灾民。
身边的侍女如她一般也是盛粥递去,并不敢丝毫懒怠。
半晌,两个偌大的粥盆见了底,眼见灾民的队列还有小半,女子有些不忍,刚要转身吩咐,却听不远处有脚步声渐渐清晰。一抬眼,却见一张明媚的面容,在粉色的蝶戏海棠裙衫下愈发是孩子气,“姐姐,我听阿芜说你在此施粥,凝兮也要一起。”
云在见她言行全然无所顾忌,不由暗叹一声道“你身份尊贵,按理不该来。若是你真有心,不如施些财物换来粥米。也当尽心了。”
“好啊。阿芜,我身上还有母后前几日给我的几个珠宝,我们去换粥吧。”凝兮欣然应下,转身就走,只留身后的女婢亦步亦趋地边跟边劝着“姑娘,奴婢求您了,您还是把面纱戴上吧,这样实在有失体统。回头夫人又要指责奴婢了。”
凝兮回头,粲然一笑“那到时候我再替你求情嘛。小事。”
看着粉色的衣袂逐渐消失在转角,云在身边的女侍忍不住发声:“姑娘,您好不容易攒下银两,又在此亲自施粥赈济灾民,干了这么些苦差事才博得圣上两句夸奖,又何必让九姑娘来,她凌烟阁内有的是奇珍异宝,这点钱财根本不算什么。姑娘不让她操劳,到时候功劳却还得记上她一份。”
“素心,今日带你来是施粥的,还是来背后非议主子的。”云在皱眉,施粥的动作暂歇了下来。
“奴婢知错,奴婢,奴婢只是替姑娘不甘心。”素心微微低下头,仍是多了一句嘴。
“施粥是为了救济贫苦,施粥者应存仁心,怎可以争显一时为图。”云在轻叹了声,柔声劝道,“算了,今日之言我权当没有听见,安心施粥罢。”
“是。”
“什么东西没有听见,素心,又惹你家主子不开心了。“身后传来揶揄轻笑,余光瞥见是一角墨蓝衣袍,素心机灵,先回身惊喜叫道:“宁公子!“被唤的男子只是浅笑着颔首,命随从上前接下了她们手中的活计。云在这才回身,微微俯身施礼:“宁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恬淡的笑意恰到好处,这是她一贯在人前的笑,只是耳廓分明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无意露出女儿心事。“午时同人在醉仙楼吃了几杯,方才散宴,想起三姑娘在附近,便过来看看。”他说着看了一眼身侧不断涌上前的灾民,微微皱眉,“这些人当有朝廷安置,你这又是何必,你每月的奉钱怕是都花在这些上了吧”
云在见他皱眉,脸上笑意不由也淡了几分,只是将声音放得更低些:“朝廷自然也有赈灾,只是灾民一日日更多,前线这几年也有战事,怕也难十分顾及。宫中再如何也胜过这里无数,我拿那些余钱尽一份力不是更好,不过想这也非长久之计,我也只是……”云在话方说到一半,背后不知被什么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前几步,还未及站稳,又有人群涌过来。
“小心!”宁远琛忙把云在拉到一边,偌大的粥桶便贴着素色的衣袂滚过。
原来是粥已经施完,后头有些未分到的焦躁,欲撒泼闹事,灾民少说有几十人,单凭两个随从和素心确是难办。
正想着,身后有脚步声奔急传来,他也不及思索,伸手便护着把来人拦至一边。
待一声闷响伴着女子尖叫响起,他忽然反应过来,力气似乎用大了。若来人是个成年男子——他自然以为会是灾民闹事,故而觉得是灾民中力壮者,那这着实是拦,但若是一个小姑娘……他回头,果然看到一个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的粉色身影,娇艳的海棠花样上蒙了一层泥灰。
“姑娘。”他刚要开口,身后的灾民却又涌上来,那个刚爬起来的小姑娘朝着人群走过来,然后拉过他身旁云在的手,跑了……
宁远琛忙跟上去,谁知刚跟着跑到巷口,那女子回头见灾民都没跟上来,停下脚步,瞪着他道:“我,我警告你,你不许过来,”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把云在拉到身后,才继续道“我告诉你,我可是当朝九公主,你今日意图轻薄我姐姐在先,又伤害本宫在后,已是大逆不道,不过若是你能迷途知返,就此止步,本宫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你若不知悔改,本宫一定会把你……把你关进大牢。”
关进大牢应该也是这小公主唯一知道的邢罚了吧,他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道:“好好好,我不过去,但今日之事……”
“去”字方出口,两人的身影便一溜烟地远了。他只得摇头,轻叹了声,看来今日之梁子结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