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我被安置在东宫的一间厢房内。此后的日子,每日都有前来教授我各种的嬷嬷。
有时是茶艺,有时是书写,更奇怪的就是还有什么千奇百怪的礼仪,从坐到起,再至言行……我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呆板无趣。时间长了,我学得越来越漫不经心,三天两头便装病偷懒。
那些嬷嬷虽然老迈,却不是傻子。装病的戏码开始不大管用。
只是还未等我想到什么更靠谱的办法,便看见了门口一脸肃然的他。
“为什么不好好学?”他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表情也柔和了许多。
“我不喜欢这些……我……我不想学。”我想起那一夜的事,有些怕他,却又忍不住想和他说真心话。
“世上没有你喜不喜欢的事,只有值不值得去做的。”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茶艺修心,书法养性,学起来总是好的。”
“那些老嬷嬷连茶具和毛笔都握不大稳当,我才不要她们教我。”我觉得这个理由很不错,他总会放弃的。
谁知他只是笑了笑,“好啊,她们教的不好,我教你怎么样?”我连忙摆手,“那怎么好,你那么忙,肯定没时间。”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他不会当真了吧?我心里不由打起鼓来。
次日午后,我看着窗外渐高的日头,刚刚拿起的笔又放了回去。
他昨天说的话,或许只是吓吓我吧。我心下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
“姑娘,殿下来了。”门口的小丫鬟轻轻提醒我,我抬头,恰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眸。我讶然,他竟真的来了。“你昨日……”我本想说昨日你只是随口一说,今天不必真的来。或者说昨天我只是骗你的,我其实不大想学这些。
但是在看到他的眼睛的那一刻,我发现,我好像说不太说的出来这些话了。
“昨日?昨日我说过,我会来教你。怎么,不信?”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我摇摇头,又感觉不对,又点了点头……还是不对,我想。
“过来,我教你泡这龙井。”他向我招了招手,我跑过去,便听见他接着讲,“这雨前龙井很是讲究,茶水不能太滚,亦不可太温。待的茶叶袅袅浮起,才是最适宜的时候。若是泡得太久,反而苦涩了茶味……”我听着他娓娓地讲着,手底下的茶叶果真陆续浮了起来,仿佛是凌波而上的秋水仙,清香阵阵。
这是我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听得这般认真,不过确实,他教的很好。
从日中到黄昏,他讲了多久,我便听了多久。虽然我仍不懂我为什么要学这些,但是我想,我对这些,起码有了些兴趣。
春去秋来,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他仍日日都来教我,从原先的半日渐渐变成了现今的一个时辰,我想及此处,抬头看见开始布置东宫的女婢,里外焕然一新,恍然惊觉,原来已是年下了。
他今日,却迟迟未来。
我倚在门外,想着他今日许是被什么绊住了吧。却未意识到,不知何时起,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他未来时,我还会牵挂。
终于——我遥遥望见门口行礼的宫人,心下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他终是来了。
我转身去向案前准备应用的笔墨,恰听见他迈入门槛的脚步。
“今日还是练字么?”我像往常一般问道。
身后久久未传来回应,我奇怪地转身,却看见他深深皱起的眉。“怎,怎么了?”我有些无措,这些日子,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皱眉了,但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沉默。
“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长安吗?”他突然开口,倒是吓了我一跳,“那本宫现在告诉你。”他同我说话是向来以“我”自称,现今改口,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却让我心中莫名酸涩。
“九重宫阙的太子殿下,如今却要以利用女子来争得筹码,十分不堪吧。”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静静地等他说完。
“那一日本宫见到你,是在映月楼。那些世家公子个个为你如痴如狂,是啊,这样一副样貌,天下男子,谁能不动容呢?”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我有些听懂了,浑身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渐渐冰冷。
“本宫会让你在正月十五的上元家宴上好好出一次风头,若你,”他说到此处时顿了顿,看向我,眼中好像有一丝眷恋与伤情,只是未待我看清,已再找不到痕迹,他继续道“若你有幸入宫,本宫会找人替你安排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话出口,我才发现声音竟在颤抖。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别开眼,转身走出门去。
我知道他没有出口的话是什么,我步履踉跄地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倾国无双的容颜,发狂似地笑了起来,伸手拂落桌上的瓶罐,咣当声中碎了满地。
我伸手慢慢捡起一块碎片,刚想划上面颊,忽的又愣住了。半晌,我松开碎片,用被碎片划出一道浅浅伤口的手抚上面容。“你们不是都喜欢我这张脸吗,那青鸾怎可让世人失望。”
陆
等我终于下定决心出门去寻天机阁,已是大年将至。
我从厢房走到正厅,一路上都是即将过节的喜气洋洋,唯有我的一袭白裳显得格外突兀。
正厅里是相谈正欢的三人,除了他和太子妃之外,还有一个容颜姣好衣饰精致的女子,是我不曾见过的。
我走进正厅,他们抬头看向我,我看见他的笑忽的凝固,太子妃和另一个女子则是一脸不明所以。
“怎么了?”他开口问我。
我低下头,恰好躲过他的目光,我听见自己坚定却冰冷的声音:“不是说要出彩吗,世人都传天机阁织衣华美非常,青鸾也去求一件。才好不让殿下失望啊。”
他一时愣住了,我想他或许不会答应。因为天机阁不过是口口相传的地方,并没有人真的寻到过。这听上去实在像一个借口,一个永远离开的借口。
可他答应了,他甚至没有一点质疑,他只是愣了一会,就说道:“好,你去吧。”
我反应过来,点点头,刚要走出去,却又被他叫住,“路上的衣银带齐了吗?”
“嗯。”
“走吧”
“嗯。”我又一次应下,这回真的直走到侧门,都再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却看见张灯结彩的正厅,他一个人长立在正中央,映着这周边的崭新,显出愈发地落寞和格格不入。
这个人,他也会有无奈吗?迈出东宫的那一刻,我再一次问自己。
……
几经周折,我来到了月下城,这里一如传说中的美丽繁华,却与长安又截然不同。是晚
我回想起白日的那一幕,越发睡不着,便穿了衣起来。
窗外的月色很亮,照得客栈的空地格外虚幻。待发觉时我却已稀里糊涂地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里。
月光笼罩下,我看见远处若隐若现的楼阁,还有楼内窈窕的身影,我不由自主的向它走去...
当天机阁的大门缓缓开启的一刻,我看见那传说中的神女。曙光中她那倾世的容颜和身上绝美的衣饰,让我片刻恍然。这里,就是天机阁?神女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她说,我是这天机阁的第一位客人。哦,那便是了。只是这一刻,我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想起我刚进来是对我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我要一件冠绝天下的戏服。”
“好,你先坐下,不妨等一等。”她浅笑了笑,身后的大门便又重新合上。
“若是等得无聊,我们可以聊聊,比如,你与这件还未做好的衣服的故事。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她看着我,眸色微闪,我不由点了点头。
于是我开始讲,从小时候的明月楼到十六岁那年的花朝节,溪边温文的书生,满座惊叹的目光,还有那个,把我从锁阳带到长安的人……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天机阁,没有日月的交替和长鸣的晨钟。我讲的有些乱,但织锦却一直耐心地听着,直到我说完最后一个字。
当我终于说完了心中积攒着的故事,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衣袖在石桌上拂过,我看见那件戏服,以及它别样的光彩,每一个线条都让人沉迷。果真是绝美无双。我又抬头去看织锦,却发现自己竟是身处客栈的院子里,手中是那件美到触目惊心的戏服。
柒
他派给我的马很好,马车从月下城赶到长安的时候,离宴会开始还剩下两天的时间。
我下了马车,从侧门进入东宫的时候,恰巧看到侧妃温氏在吩咐管家什么,看见我,她愣了片刻,才笑了起来:“青鸾姑娘,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天机锦寻到了?”我点点头,转身向厢房走去。只是转身的一刹那,身后分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对于我的及时返回,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只是皱着眉头让随从帮我安排一切。
然后再见,就是宫中的元宵夜宴了。
那一日的月色出奇的好,流光朦胧,照在那一方装饰精装的戏台上。我听到他低笑几声,向身边那位九五之尊建议道“父皇,儿臣听说,这戏班有一出戏唱的极好。叫贵妃醉酒,不妨一听。”
不久,我站在了那方戏台上,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奢靡华贵之景,我轻轻地笑了,手中花簇扇微摆,目光却仿佛与酒杯中荡起的涟漪融而为一。
鼓乐声中,唱腔婉转,身上的天机锦华美无双,愈发令人挪不开视线。我想起那位神女的话,她说这件衣服取名凤鸣鸾。我的眼神愈发醉了,我一边唱一边痴痴地想,凤鸣鸾,青鸾此生,是否逃不开这悲鸣。贵妃醉酒,我又何尝想做曲中贵妃与凤凰。
曲终,我收袖欲回,正被皇上叫住,跪在地上抬起头的那一刻,那人问我何名,
“民女贱名青鸾。”
我听见那人笑着吟道“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花出禁中。既然如此,朕赐你承华宫改名合欢宫,封婕妤,赐号丽,如何?”我的目光随意飘着,堪堪停在了他毫无波澜的脸上,随后伏身谢恩。我想,这样结果,他该是满意了吧。
合欢宫,我看见那满室的辉煌,红烛映在龙床上随着莫名的风轻轻摇晃,我知道这一切再也回不去。
后来?我不知道了,我只记得自己月复一月地为他传递消息,只记得有人逼我喝了什么东西,只记得我从前在东宫学的东西原来都是皇上的喜好,以及那一日,我为老皇帝舞剑,他入宫而来,四目相对,我没有停住手中的木剑,堪堪架在了他的脖上,引得随从惊呼,我却定定得看着他,眼中讽刺渐深,他只是扶住了我的手,嘴型微动,有些我不能理解的苦涩,他说“你恨我?”我没有回答,收了剑兀自回身。
世人都传,皇上自从元宵佳宴待回了一个绝色佳人后,便盛宠不衰,先封婕妤后立宸妃,鸩杀了对其不满的越贵妃,甚至为其屡废朝纲。
还有,那皇帝的身子一日日弱了下去,以彰显每日我加在他茶水中的东西有些作用。还有后来?后来听说天子一朝病危,三皇子被查谋逆,宸妃独守帝王身边,引朝臣猜测纷纷。
先帝驾崩,太子登位,鸩杀宸妃于大殿之上。一时民心依附,百官俯首。
不过这些,都与我关系不大了。
此刻我坐在雨虹宫的内殿,想着他那日陛下病危时问我的话,他问我:,若他成功了,那我想要什么。彼时我开口便要后位,他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了。
而如今,等到假死脱身,尘埃落定,我却只想离开了。
他每日都会来殿中看我,只是我很少和他说话,因为我说过离开,可他不允。于是便一直耗着。
昨日他又来了,他说,找到了好的易容师,下月,便是我的册后大典。这次我没有说离开,我和他说,我想画一幅画像。他答应了。
今天是我见画师的日子,听宫里的人说,那画师是朝中的新人,画技超群,尤善人物,是前两年的探花郎,如今也是二品大臣。
当水晶帘被一重重掀开,我看见那个画师的真容,俊秀的眉眼,与那年小河边的初见一般无二。
他看见我,却有些吃惊。我屏退左右,他才开口,他说,当年考完,确实回去寻过我,却被告知早已离开。我笑了,班主说错了,这世间书生,并不都是骗人的。他问我,如果他可以带我离开。我却摇了摇头,苦涩的笑意渐渐在嘴角蔓延,我垂下了眼帘“先生带走的是如今的宸妃,而想离开的却是青鸾,先生还是作画吧。”
闭上眼睛,我感到深深的疲倦,竟睡去了。不知道他画了多久,待我醒来,人已不见。案上留着他的画作,画上女子浅色裙衫,脸上是未洗净的污泥,身后春意阑珊,却比不上眉目流转间的盈盈笑意。
我看得痴了,不顾左右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向门边,忽然一阵心悸,咳嗽间,鲜红一片。
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当初那般盛宠优渥,后宫中早就有人看不惯我,越贵妃是一桩,但不过是十分之一罢了,这本不是什么要命的毒,但日积月累,早在五脏淤积成疾,我没有告诉他,也不想说,只是看着画像闭上眼的那一刻,眼前浮现出那个天真的少女,她笑的那么好看,只是,这样的笑容,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了。真可惜啊。
青鸾的死的那一夜,御书房灯火彻夜通明,服侍的太监只听见里头又哭又笑,反复嘟囔着一句诗“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花出禁中。”
自此以后,合欢宫再无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