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郝承天睡了一个懒觉,等他睡醒起床时,已经过了八点了。他回到家时,差一刻钟十点。
准姐夫王健正在宰鸡,瞧他那笨手笨脚样,郝承天觉得有点好笑,道:“姐夫,鸡可不是这样宰的,照着你这宰鸡法子,今天可是吃不上鸡肉了。”
王健满脸通红,早没有了在讲台上的翩翩风度,他一脸狼狈道:“小天,别说风凉话,知道你行,你快来。”
说话间,大公鸡已从王健手中挣脱出来,飞跑几步,扑棱着翅膀飞上了院中的丝瓜架。手拿小拇指细白蜡杆,躺在丝瓜架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的爷爷,以一个不似他这个年纪的速度跃起,手起杆落,那只大公鸡便被抽下丝瓜架,倒地蹬蹬腿,眼见是活不成了。
这一连串动作把郝迎春吓得花容失色,跑到爷爷郝一丁面前,扶着爷爷坐下,犹自惊魂失魄道:“爷爷,您可吓到我了,您今年都82岁了,一不小心摔倒了可怎么办啊。”
爷爷拍拍郝迎春,笑呵呵道:“丫头啊,我身体还硬朗着呢,这动作还难不倒我。”说着指指地上的鸡说:“让王健把鸡宰了吧。”转头瞬间变脸,把眼一瞪严肃道:“小天,你过来。”
郝承天三步两步走到爷爷身边,佯装委屈道:“爷爷,您也忒偏心点了,对您孙女就和颜悦色,咋到您孙子就声色俱厉了。”
爷爷满是皱纹的大手用力拍了拍躺椅的扶手,道:“贫,就知道贫。你姐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你才是咱老郝家将来的顶梁柱,我能不对你严厉点、狠点?”
郝迎春翻了个白眼,感情爷爷疼爱她,是因为她早晚要嫁出去啊,这重男轻女的遗毒也太严重了。
郝承天想笑又不敢笑,憋着怪难受的。正当他表情怪异要破功时,那跟白蜡杆已经敲到头上,就听爷爷威严地说道:“有什么好笑的,最近有没有练习我交给你的军体拳?”
郝承天搔搔头,忙不迭地回答:“那32式军体拳我每天都练习着呢。”
但爷爷并不相信郝承天的话,他眼睛一瞪,道:“你现在打一套,让我看看。”
踢、打、摔、拿、拧……随着郝承天将一套军体拳行云流水般的打出,爷爷不住地点头,苍老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待郝承天将一套军体拳打完,爷爷点评道:“不错,动作灵活迅速、刚劲有力,很好地打出了军体拳的特点,看来你最近没有偷懒。”
“爷爷,我向来把您奉若神明,您要求的,我哪能偷懒呢。”承天有点小得意道。
“哼,你只是按套路打出来了,可不代表实战就可以。”爷爷一语便戳破了郝承天得意的小泡泡,他毫不留情地说道:“过来和我对打。”。
“爷爷,别介,伤到您,可就不好了。”郝承天可不敢拿爷爷练手,万一出点差错,他可就万死莫辞了。
“小子,别瞧不起我,就你现在的水平,还不是个儿。拿出你全部实力来。”说完,爷爷站起身,也不打招呼,一拳直奔承天胸口而来,虎虎生风。
“爷爷,不带您这样的。”郝承天边抗议,边双臂十字交花拦住那直奔胸口而来的拳头,拳臂相交,一拳之力打的承天双臂生疼。
不待郝承天做出后续动作,爷爷又一脚快速踢来:“小子,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一步差就会步步差,生死相搏哪来的规矩可言。看招——”爷爷脚踢、拳打、手拿一串动作下来打的他连连后退,十成的能力发挥不出三成。瞅准机会,爷爷一脚将承天踢倒在地,笑呵呵地说道:“小子,服气不?”
郝承天站起,拍拍身上的尘土,笑嘻嘻道:“爷爷,这同样的功夫啊,经历过生死相博的和没经历过的能比吗?您的功夫可是经历了血与火的锤炼,您孙子可没有。即使我练的再熟练,也不是您的对手。”
爷爷笑眯眯道:“现在勤练就可以,等到部队操练一段时间,就不会这样了。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唉。”
郝承天进屋转了一遭,道:“姐,你们今天怎么回来了?学校不忙了?”
郝迎春:“过两天不是开学吗,难得空闲两天,回家看看咱爹娘,开学以后我也就没时间经常回家了。”
这点郝承天理解,作为一个班主任,尤其是毕业班的班主任,耗费的精力一点不比学生少,他又问道:“咱爹咱娘呢?”
“去果园了。”郝迎春择着菜,头也不抬地答道。
“哦,那我去果园看看。”郝承天听了拔腿就想往外走。
郝迎春道:“咱爹娘知道你今天回来,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不用那么急着去。”
“可是,我下午就要回校。”
王健道:“怎么这么着急,不多在家里待一天吗?”
“不了,我英语落下的太多了,我得抓住每一分钟去赶超。姐、姐夫,你们就多替我在家陪陪爹娘吧。”
郝迎春道:“好吧。”
王健边处理鸡毛,边笑道:“小天,不给我们露一手了。”
“你们先处理,我回来再说,用不了多长时间的。”说完郝承天便走了出去。
郝承天将自行车停到自家果园的地头,伸手从树上摘下一个黄澄澄的梨,在衣服上蹭了蹭,狠狠地咬上一口,甜甜的汁液便顺着齿缝流入嘴里,一边吃他一边顺着树趟儿向那熟悉的背影走去。
“爹、娘,我回来了。”承天眼角有点湿润,有委屈,有思念,也有内疚。
听到郝承天的声音,父亲没有回头只低低嗯了一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依然熟练地从树上摘下一颗颗黄澄澄的梨,常年田间劳作使得他皮肤黝黑发亮,眼角满是鱼尾纹。
郝承天走到父亲跟前时,父亲停下来,眼中盈满喜悦,道:“小天,回来了?”
“嗯。”
“什么时间返校?今天还是明天?”
“今天下午就回去。”郝承天叹了口气,道。
“叹什么气,今天就今天,你现在时间紧,就别顾忌不能常回家,学业为重,我和你娘都好好的,别担心我们,你学业有成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
父亲的话让郝承天鼻子一酸,眼泪没忍住便滚落下来。
“看看,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父亲道。
郝承天拭去眼泪,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囧迫道:“就是觉得今后和你们聚少离多,心里有点不好受。”
“世界那么大,有志气就要走出去看看。”父亲鼓励道:“能飞多远,就飞多远。我还怕你不飞呢!”
“嗯。”承天认真地点点头。
“下午走的时候,带点梨回去。”
“不用了吧。”
“送给你同学的,人家不收你房租,你就心安理得了。”
“我们关系很好的,不用这么麻烦。”
“记住,恩情就是恩情,不能关系好就觉得理所当然,越是关系好,就越要心怀感恩之心。这点水果不值几个钱,但代表了我们的心意。”父亲教导郝承天。
“老婆子,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吧,别让小王久等了。”抬头看看日头,父亲又招呼母亲。
下午四点钟,郝承天依依不舍的出了家门。
“爹,您回去吧,送什么送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没事,反正下午地里也没事,就送送你。”父亲拒绝了郝承天不让再送的好意,又感慨道:“时间真快,我记得96年以后就再也没有送过你上学了了。”
父子俩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又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一路沉默地出了村口。
“爹,对不起,我辜负您的期望了。”郝承天眼含泪水,愧疚地说道。
父亲拍拍郝承天的肩,道:“现在知道错了还不晚。”
“嗯。我知道了。”承天点点头。
“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多想想别人对你的好,不要老惦记着别人对你的不好。听你姐说,要不是她,你初中也不会坚持下来,更别说你后来的好成绩了,这是大恩。”
“我知道,我也并没有恨她。”
“这就好,我就怕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分不清善恶、轻重。”
“爹。”
“我说的不对?”
看着低头不语的郝承天,父亲又继续说道:“你得给我记住:第一,现在要以学业为重,其他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说;第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了就得一心一意对人家好,不能吃着锅里的占着碗里的。好了,我就不送你了,你走吧。”
“嗯。”
“记住我给你说的话。”父亲不忘叮嘱道。
望着郝承天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远方,父亲转身向村口走去。
郝承天骑着自行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不住地滑落。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父亲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话,讲这么多道理。他不知道别人的父子关系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和他们父子一样的内敛,内敛到让人轻易感受不到父爱,但越是长大,越是深刻地体会到父亲那严厉外表下深深的爱。
郝承天还清楚地记得他和表兄跪在雪地里的情景,仅仅是因为逃课,父亲一句话也没说,直接体罚;清楚记得父亲拿着绳子绕街追着打他的场景,仅仅是因为打了堂妹;清楚记得初一报到,别的父亲是陪着孩子确定教室、宿舍、买好日常用品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去,而父亲办完手续后,便毅然决然转身离去,只留给他的是一个高大的背影。可是谁又知道,父亲离去时是如何的煎熬?那个爱他千千万万遍的父亲,却始终说不出一句“温柔”的话,再回首才发现这爱是如此的浓烈、深沉。可惜当真正理解父爱如山时,他的年龄已经渐渐老去,自己也离他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