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乐生到底还是死了。
世上有些死总是难料的,比如出门被雷劈,上山遇流寇和刀剑无眼。然而有时候人之将死,即便外人看不出端倪,那人却在等着黑白无常的时候,魂灵好似先行一步。
他死得不可谓不可怜,尽管他死在床上,眼睛闭着并没有痛苦的神色,仿佛是在做梦。但是他死的前几天总是晨昏颠倒,神色恍惚,自以为大限将至,又说了许多胡话。扫洒的仆役最先看到他,僵硬在床上。等尸体抬出去以后,众人发现他的枕头下面有一块比巴掌小的白色令牌,上面写着“天香令”五个字。
“有人进到山庄里面吗?”萧九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上面的字迹。
“没有。”杨少青坐在桌子的对面,原本温和的面容现在冷的像是被寒冰冻住。看到萧九疑惑地看着他,又补充道:
“我自从回到山庄,一直防范着。山庄守卫森严,不可能有外人悄无声息地闯入,更何况是杀人。”
如果连没有外人闯入这种承诺都做不出来,那杨少青也就不必再江湖上混下去了,还是早早插标卖首吧。
“那万乐生怎么会自己死呢?难道是……”
如果说之前她仅仅是怀疑你,那么在看到天香令的时候,怀疑已经变成了肯定。江湖上只有一种毒可以在中毒者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夺取他的姓名,那就是“吐芳引魂”。
万乐生一死,无论隐贤山庄多么不想声张,但是有一个人是不得不告诉的,更何况他现在就已经中了吐芳之毒。
苏祁习惯性地扣门,但是来的很急,敲门的声音也急促,顶楼的榆木很重,沉闷的声音在书室里回荡。
也许是现在的事情实在是波折太多,杨少青一开始没有意识到是谁,他马上警醒地回头,盯着敲门的方向。萧九伸出手拦住他,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起身打开了门。
“快请进。”萧九揉了揉太阳穴。“此事还是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商议吧。”
“万老板到底是怎么死的?”苏祁自己给自己到了一杯茶,一口喝下去。“他前几天刚和我说过他从西域几个盗墓贼手里收到了玉,但是从来不说为什么天香阁的人要杀他。”
“那你先看看这个。”
杨少青等他一连串话讲完,叹了一口气,把白玉令牌递给她他。
苏祁接过来。天香令质地对于羊脂玉偏温软,对于琥珀又偏硬,他刚刚进门的时候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暗香,似乎有一丝玫瑰香气,又似乎有冷然的雪松味道。暗香原来是天香令散发出来的。但是这种香气来自于玉质本身,对人并无害处,而且不亲手触摸到则飘忽不定,难以说明究竟来自何处。
在知道了它的材质之后,苏祁反倒是不像杨少青二人那样小心翼翼了。他凑近了仔细端详这枚小巧的令牌。令牌是带刺的蔷薇花纹,线条柔顺精致,“天香令”三个字是阳刻,小篆尤其古朴,像是西域都护府时的字样。苏祁曾经在栖霞真人那里借过许多关于金石篆刻的书籍,因此略懂一二。
“天香令是什么?”他反复翻转着,仔细查看每一个纹路。“是天香阁的信物吗?”
“天香阁的门徒有两种信物。”杨少青答道。“有朱砂做成的一般叫做天香红令,据说是取诛杀之意,向来为受到倚重的杀手之流所持。这种是天香白令,一向罕见,持有白令的一般称之为香使者,即便是之前中原各大门派剿灭天香阁的时候,也不曾见过几块。”
“如果天香令这样重要,定然不会落到外人手里,那么他一直在万乐生的枕头下面,是不是可以解释他的死因。”萧九沉吟半晌,想出来一个解释。“不是因为王权之器,而是因为天香令?”
“还有一种可能。”杨少青单手转着天香令,用他的一角敲着八仙桌,发出短促的像是木鱼一样的声音和一般的玉器之清越不同。
“还可能万乐生根本就是香使者,所以才能手持天香白令,这根本就是他们的内讧。”他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但是我不想这么想,我不想怀疑我的朋友。”
“我以为天香阁早就彻底从世上消失了。”萧九又开始摆弄她的铜钱,抛出去,单手夹住,再抛出去,双手夹住,悄无声息。
杨少青突然起身,将窗户合上,书阁里一时风静。他走到北墙的书架前,抽出一本书——这一本却不是真的书,而是一块书一样大的木板,放放在桌上听起来沉甸甸的。杨少青用力一推,刺耳的金属交错生传来,这一扇书架向后滑去,又像两边打开,露出了后面的密室。
难怪楼顶这间书房略显狭窄。
密室里竟然是一排没上锁的书架,黑漆的薄木门,和苏祁想象中充满机关防范严谨的密室不一样,甚至显得有些破旧。杨少青拉开木门,后面是一排置物台上整整齐齐的放着十一枚颜色不一的天香令。正中的是纯蓝色的天河石雕刻,依然是“天香令”三个字,白色色斑在微光下闪烁着,自有神秘之感。
“九娘,那一年你还年幼,我和母亲就不曾告诉过你太多关于天香阁的事情。当年风生水起的西域天香阁,传说有四堂九使十二护法,弟子上百。护法执天香红令,香使者白令,堂主蓝令,每一块令牌都是独一无二的。八年之前山庄和武林各派围剿西域天香阁,收缴出七块红令,三块白令,诛杀四大堂主,夷平天香阁巢穴。天香门下弟子除了伏诛便做鸟兽散,剩下的也不再成气候。”
杨少青轻描淡写地说过八年前武林盟围剿天香阁这一段,但是已经能想象到其中凶险。作为虎踞西域,问鼎中原的大派,如若不是罪恶太多成为众矢之的,仅仅靠还是少年的杨少青,无异于蚍蜉撼树。
“当时重聚武林盟的时候,盟主是谁?”萧九听着,突然问道。
“是蜀中问心门的掌门伍鸿前辈。”杨少青答。“现在天香的卷宗和其中一块蓝令就在问心门,其余的蓝令分别收在兰台剑派和的青城山。”
“听起来像是……镇压什么邪祟一样。”
“因为几遍武林盟一起上阵,也不曾捉到天香阁主本人。据说那人神出鬼没,功力莫测,一直用面具遮着脸。而青色的天香令是唯一能代表天香阁主的信物。”
苏祁走上前去,果然每一块令牌都有细微的不一样。
“在众人口舌之中,我也听说过不少。”萧九像苏祁一样逐一查看,尽管看不出许多门道。“武林盟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引人忌惮,还是分开来比较好,就算是天香阁真的重新出世,我希望也不要重聚武林盟。”
“当年我如何能左右武林盟?好在伍鸿前辈是淡如水的性格,问心门虽然人物庞杂就,但是确实是不曾有野心,不然只会徒生祸端。”
“萧夫人不知道吗?”苏祁忽然想起来杨少青的母亲,哪位很有影响力的夫人。
“不必了。”不等杨少青回答,萧九便说到。杨少青沉默的点点头,苏祁便不再追问。
“我在苏少侠面前打开密室,其实也是为难苏少侠了,毕竟苏少侠身上的毒还是受到隐贤山庄连累。我想既然如何都绕不过去天香阁,还不若都告诉你。”杨少青诚恳地说。“只恐怕苏少侠会怪罪隐贤山庄,若觉得不宜趟这趟浑水,那苏少侠请自由决定。”
他没有和往常一样随意的称呼,倒是有些疏离。
“我倒是担心不是你们连累了我,而是我连累了诸位。”苏祁说得很慢,像是宁愿没有说过一样。
“何出此言呢?”萧九心中一动,隐约有一点摸清了门路。
苏祁倒是直言不讳:“因为礼天六器。”
“说实话,在你说之前,我甚至没有想过他们是存在于世的。”萧九说道。
“我的……家族一直守着其中一个,直到被人强行夺走。”苏祁平淡的说。“虽然我出生时,已经是家族灭亡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假装专注的看着十一枚天香令,留下一片寂静给萧九思索。或许杨少青不知道,但是萧九猜得出其中含义,他说他的家族,是在说是青丘的狐妖。
“和朝廷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家族存在得够久,而且以后也不会有牵扯,所以还是我连累了诸位,既然万乐生已死,苏某定然不会在隐贤山庄一直叨扰了,到时候如果二位还认我这个朋友,苏某有求必应。”
“何必这样生疏客气。”杨少青却笑了,神色终于不再忧愁。“俗话怎么说来着?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好像的确是这样。”
这回倒是都坦诚相待。
“这玉令,你看着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苏祁也笑了:“我想说很久了,听说过长香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