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黎明时分进了庄子,虽然绿水青山、楼阁庭院美不胜收,这折腾的一夜还是让人睁不开眼。杨少青让人安排了上好的客房,便送几位客人歇息。
客房在庄子西翼。穿过庄子大门,门前是一片开阔庭院,地势稍低。东边地势稍高,是一栋藏书的阁楼,西院经过几步走廊,是客房的院落,院落尽头另有一道门,门外一样是的高台,天朗气清,目极无穷,倒是适合练武的场所。
客房一间不算太大,窗子向着南边,屏风外有半间小小的会客室,屏风是素面的,桌椅是漆过的红木,家当带两扇雕花,略有纹饰。客房摆设齐全,家具价值不菲,房屋也算宽敞,看得出隐贤山庄待客的诚意,不过住在里面的人,难免有些客居他乡之感。
虽说人在江湖,四海为家。不过真正能甘当浪子的人,天下也并没有几个。
苏祁对房屋的冷清没有什么不满,这样讲究的客房不知比他在深山里的住所环境优越了多少。他的手里倒是从未拮据过,也对银钱无甚想法,但是他娘从未和他提过改善生活。那样深山老林寒酸而破败的隐居生活,他也曾安之若素,许是狐妖一族不为外物所扰的天性。
几乎是一进门他就在软塌上坐下,半倚半靠地歇着,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瞌睡了。警惕着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些许。一个一直隐隐徘徊在他脑海的疑惑开始浮现。
萧九娘……究竟是怎样看破他的身份呢?
便是功力深厚之人,也难以轻易看破他功法的运转方式,这也是他可以出山,面对天下豪杰的底气之一。萧九娘年纪不大,若不是别有秘法,难道是靠算卦算出来的?
她倒是说了,衍算之道,不能轻信。
狐狸都是狡猾的,就算是沉睡之时,也对周遭变化一清二楚。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只觉得独苏山当真是风水宝地,灵气充沛,运转毫无阻塞。哪怕是凡夫俗子住得久了,也有益身心。更兼风景秀美,令人流连忘返。
这一觉直到过午多时才清醒。
约莫快有申时了,苏祁方收拾完毕,杨少青敲门来请。
“苏兄,我母亲在山庄在园子里备下晚宴迎接,请苏兄过去。”
“多谢,我先去换一身衣服。”
不时苏祁走出房间,换了一件干净的装束,依然是淡青色常服。
杨少青带着苏祁走向后院,边走这边说。
“苏兄,这衣食住行我先吩咐人准备了,应该不日便有衣装送来,若有什么需求尽管与管家提。来者是客,我山庄尽量要人宾至如归。”
“有劳杨兄了。”苏祁点了点头,“苏某一向漂泊在外,杨兄一切从简就好。”
“客气话这样说,我确实不会照办的。”杨少青道,接着和苏祁相视皆笑。
苏祁笑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那就不要那些繁文缛节。”
二人从主堂侧面穿过,后院有几颗古木,两旁画廊精致,北向靠着峭壁岩石,却是与山石间垒出一道墙,从外面全无察觉。几副石桌石椅已经放好了软垫,萧九和拜月已经坐在那里,有说有笑。
“阿九阿九,这苏苏是哪里来的呀,我在楼外楼没见过他的画像。”拜月倒是将错就错。
刚一走进院子,苏祁便听见拜月在背后议论自己,不免有些尴尬。这不过半天的工夫,拜月倒是当萧九亲如姐妹,她换了一身白衣,披风末端暗金色的细线绣着枝叶,应该是九娘的衣服。萧九正对着他,看见他和杨少青,点头示意了二人落座,然后对着拜月说:
“苏少侠这是隐贤山庄的客人,若他愿意讲,我们也才好听着。”
拜月点点头:“我离家的时候,以为世上的奇人妙事都认全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位武功不俗的大侠,我竟然没认出来。”
苏祁在桌椅的另一侧宾客席上坐下,听说拜月这句话,在一旁补充道:“苏某不过是一方游子,多谢姑娘夸赞。”
“所以你到底哪里来的呀。”她小声的自言自语。
“江湖人氏。”苏祁已经不愿意随便说出籍贯,免得再让萧九一般的人物识破,或者借此发挥。
拜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又因为苏祁抢白,反而理直气壮地瞪了他一眼。
杨少青有意无意地说:“江湖上藏龙卧虎,也不乏相似或者相貌平凡之人,画像毕竟有差别,姑娘如何能认全?”
“画像嘛只是画像。”她的语气仿佛一切是理所当然的。
杨少青当然知道不会仅仅有画像,但是这君大小姐虽然看起来口无遮拦,但是要是真的想从她口中套出话来,很难说可行,只好暂且放弃。
拜月却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比如说兰台双花虽然是双生子,而且使的都是两把娥眉刺,但是姐姐云重影的左颈有一颗痣,力道比妹妹纯熟得多。而云重衣的轻功要比她姐姐好多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兰台派在荆潇,但我也是没去过的。”不曾去过,却一清二楚,只怕是兰台子弟都不能知道的这样明白。如果拜月此话当真,要么是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要么是在此多下苦工,而有过目不忘本事的人毕竟是少数。
君璟就这么一个妹妹,如果刻意培养,又有何用意呢?这其中道理,难以说清道明。桌上又一时沉寂,各自有各自的思量。好在一声抱歉传来,声音不算大,正好打破了僵局。
“方才有事耽搁,怠慢了各位,我今日却是要向大家谢罪了。”萧夫人,萧摇光的忙加快了两步走来。
杨少青说了声“娘”,萧九叫了“姑母”。
苏祁顺着声音看去。他本以为能把持隐贤山庄大局的该是气势外露的女侠,武功绝世,能震慑宵小之辈。或者精巧算计的人物,她却不是这二种。
萧夫人不到四十岁,穿着大气不显华贵,颜色并不出彩,气质温润,讲话也文雅而平和,完全不像是天下第一庄当家人的样子。
苏祁不了解,拜月应该是晓得的。这萧夫人本来就是大家闺秀,嫁与隐贤山庄庄主,虽然无甚武功,但通晓事理,冰雪聪明,夫妻二人同心同德,这才有了今日的天下第一庄。
然而兄长萧衡一死,萧家衰落,因为萧太傅的缘故,加之山庄树大招风,杨氏夫妇也结下了不少仇家,一日在外,庄主被人寻仇,竟意外身亡,至今尸身难寻,留下遗孀幼子,还要照顾投奔而来的孤女九娘。
在不少人冷眼旁观预备要看隐贤山庄的笑话之际,萧夫人却一力抗争,赖着平时一些得力的帮手,和之前结交的好友故人,竟然在中原武林的血雨腥风中保住了隐贤山庄,萧夫人也因此得到天下称誉。
后来杨少青长大成才,隐贤山庄事务趋向平稳,只是这十几年行事更加谨慎,只怕木秀于林,然而传言是不能止住的。十几年的动荡,虽没写在萧夫人面容上,也深深地刻在她心里。而今任谁看,都觉得平凡,却又徒生敬意。
世人皆道萧夫人才能过人,谁能窥探其中艰辛?话说回来,世人皆知道世事无常,众生皆苦,其中有步步登天者,谁能窥探其中玲珑心思呢?
苏祁看着来人,便知道这就是萧夫人了。虽然不认得,也和之前的设想有差别。此刻却觉得,萧夫人本该是这样子友善而神奇的。
他忙着见礼。
“晚辈苏祁,见过萧夫人。”
按理这狐狸实在是不该自称晚辈,不过他曾向栖霞真人讨教,栖霞与萧家兄妹又是故人,苏祁这一声晚辈也是合情合理。
萧夫人笑道:“不必多礼。倒是苏少侠能来敝庄,实在是敝庄的运气。少侠只当成自家就是。”
转而看着拜月。
“这位就是拜月姑娘吧,果然是神仙妃子的容貌,却又有江湖儿女的英姿。”
许是怕她不乐意,并没有说出“小洛神”这一绰号。
“多谢夫人夸奖。”拜月也笑了,她笑起来是很甜的。
隐贤山庄的管事这时候亲自端上晚膳,菜色丰富,荤素咸备,自酿的米酒打开,庭院一阵阵醉人酒香。担心拜月吃不惯,桌上又上了江南的几样糕点。
萧夫人只是说着山庄前后趣事。至于外界刀光剑影,暗流涌动,则一概不提。
日渐西沉,浸没在济山一脉诸峰之下,晚风携香而来,庭院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拜月喝了一点酒,脸色微红,犹犹豫豫的开口,看得出是记挂了很久。
“阿九阿九,你说……我真的很像那个洛神女吗。”
萧九摇摇头:“我不曾见过她,只听说她剑法超凡绝世,容貌是天女下凡。”
萧夫人仔细看了看拜月。
“拜月姑娘长相秀美,穿上这素色衣衫,倒是真和洛婉云女侠有七分相似。”
拜月没有介怀,反而眼睛多了些光彩。杨少青在旁说到:“娘,拜月姑娘来的时候,却是穿红衣的。”
“我平时爱穿红色,白色却也不少穿。”她看上去若有所思,“我想那洛女侠一定是穿白的最好看。”
山庄主人虽然觉得这晚宴简陋了些,一直抱有歉意,但是来客却不以为意。一个苏祁不喜喧闹,一个拜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席间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少侠留步。”萧夫人让九娘送走了拜月,然后留住了苏祁。“听说少侠曾与栖霞真人有故。”
“是晚辈入了道长青眼。”苏祁答道。萧夫人避开拜月,应是有事相求。
“隐贤山庄一直在做边春道的玉器生意,辩驳真伪,常有疑虑,希望少侠能指点一二,山庄亦将有重酬。”
“是了,近来有友人牵线,我刚收了一些玉璧,虽然开价低廉,成色上好,却是不知年份和出处,苏兄若是有兴趣,过两日便来查看。也为我等解惑。”杨少青在一旁接到。“另外还有一事物,在我的朋友那里,一时不方便请苏兄过目,还要过几日才能烦扰了。”
“主家有求,苏某自然尽力而为。”苏祁向二人示意。“不过苏某才疏学浅,虽然识玉尚准,但细究起来,在溯源等事物上远远不及道长。”
他却不是自谦,对历代玉器沿袭之究竟,他若自比栖霞,依旧是相去甚远,只是胜在感官灵敏。
“如果苏兄不嫌天色已晚,大可今日前去观赏。”杨少青看着苏祁并无忙事,便趁机道。
苏祁方欲答应,前院一管事前来禀报,说君璟公子正在门外求见。拜月说她哥哥明日到,谁又能知道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