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青忙着君家兄妹的事,左右不过两步路,苏祁便婉拒了主家相送,自行回到客院。
他正打着口哨,散漫的往回走,迎面却看到一个姑娘。
门口正是拜月,依然穿着萧九的衣裳,苏祁虽然认识她不久,却莫名觉得她就是该一袭红衣。虽然只见过红衣的拜月一次,但是在苏祁的意识里面,那才是拜月本来的样子,或许这是狐狸的直觉吧。或许仅仅是因为红色贴合她的气质,而她也不曾反驳这种说辞。想起今天席上的闲聊,他也不是独一个这样的想法。见过的都说二人像,只是不知洛神女又是怎样的风华。
或许真实见到洛婉云本人反而没有那么神仙,苏祁路上瞎想着,拜月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思绪乱飞的时候突然忘了自己要和拜月说什么,闲聊了一会,他才想起来。
“拜月姑娘,令兄长到庄上了。”
拜月先怔了一下,看起来困倦着,歪头想了半晌才答复,让苏祁原地杵着有些不适。
“多谢提醒,我晓得哥哥近日要来涵阳办事,果然来的快。”
原来是知道兄长要来,这才偷跑离家,却不是乱走。今日她不说,苏祁几乎忘了当时的问题,想来拜月已经忘了个干净,此时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那祝姑娘一路平安。”苏祁也不好多耽搁,简短致意之后,二人各自回去了。
次日清晨,苏祁去后山练剑,回来碰上杨少青,无意间得知君璟兄妹并未离开涵阳,而是在城中寻觅得住所,似有久留之意。
苏祁也不好猜测,渐渐地将前一阵子的事情往了脑后。
隐贤山庄客人无数,但是客房多数是空闲已久的。山庄庄门大开,每日进出忙碌,此件却仿佛是养了一个闲人,苏祁每日不过是早起去山上练剑,回来去逛逛藏书阁,傍晚时而拎着一壶酒靠着山门小酌,别人看着无趣,他自己却乐在其中。
客院没什么人,邻居是山庄的铁匠老王。老王看着整日灰头土脸,人却精神,也是小有名气。少庄主曾讲过,若需要趁手的兵器,只管去找老王。不过一来苏祁平素只是青锋三尺,并无挑剔,二来也没有什么剑刃出鞘的机会,因此不曾劳烦。
比邻而居,也是有早晚相见的机会,免不了攀谈几句。老王也是没什么家小的人,会打的好武器,带两个徒弟平日在山下铺子,身手平平,不知来自何方,口音虽然被涵阳同化了,依稀有盛京一带的底子。
混熟了以后,平日里又加了和老王的闲扯。不过老王负责这山庄的铁器,虽然俗务都是徒弟代劳,也不若苏祁清闲。
几日苏祁倒是不曾见到杨少青和九娘,想来几日在忙的约是生意上的事务,人家不来找,他自然不会上赶着去。独苏山灵气浓郁,本来练功是事半功倍,只是苏祁心中没有什么必须的执念,心性不起波澜,没有了急功近利的坏处,也不免多卡几个瓶颈,阻滞不前。
一得闲暇,吃穿不愁,狐狸的懒劲又犯了,虽然照样早期练剑,脑子却不愿意想这些事情。寻常人练剑,心无旁骛,仅仅专注与剑法本身,是难得可贵的。可是他要是能心无旁骛,不假思索,那他差不多就是睡着了。
正神游天外间,突然墙上树叶扑簌一响,苏祁本能剑锋上挑,待到看清来客后,又忙收了剑气,错开锋芒。
原来树上落下了一只小狐狸,软软的一团,毛色雪白,就是方才山上打滚的时候沾染了不少灰尘,看起来没有通体洁白的样子,若是它没有调皮,当然也就不会掉下山崖了。
好在山崖不高,小狐狸摔得七荤八素,抬头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满是懵懂。突然他脚下一空,它呲牙咧嘴了好一会,四肢在半空中徒劳滑动。挣扎了一会,它似乎才缓过来,微微抬头,看见苏祁的笑脸。
苏祁提着他的后颈,一条腿搭在石凳上,把小狐狸举到高过他肩膀的地方,另一只手点点它的鼻子,但是顾忌着小狐狸身上脏,也没有多触碰。
“要是再干净一点……我倒是可以留你在这玩几天……”苏祁脑内想过这样的想法,摇了摇头,他也不是天生就爱干净了,只是开了灵智的狐妖在这些琐事上总比凡人在意。
看到狐狸,就想起之前年幼的旧事,但是细细想来都记不太清了。修行不易,若是懵懂时的事情都要记得,那才是累赘。
反倒是娘带着他隐居的时候记得一清二楚,山中花鸟鱼虫,溪流草木,还有娘说起往事隐隐闪过的泪光,放任他自由自在的欣慰和隐忧,还有一次次的嘱托,语重心长,他却至今不能通透……
人事不能全记得,不然徒增烦忧。但是如果都忘了,又何处安身呢?苏祁不曾想过,或者说也不敢想。
他看着小狐狸的眼睛,小狐狸当然不是他的族人——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族人——对他眼神里的思虑并没有半分理解,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放弃了挣扎,眼巴巴地希望他放自己下来。
旁边传来噗嗤一声笑。
苏祁回神来,看见萧九站在来时的石板路上,靠在树上,穿着白色上襦,藏蓝色的裙子,无它装饰,一如甘泉清亮,树丛里不甚看得清人。
苏祁清了清嗓子,把小狐狸放下。这小东西似乎觉得苏祁气息亲近,并没有一溜烟地跑了,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警惕地看着四周。
“你笑什么?”
“我来时方看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大眼瞪小眼。”
苏祁不以为意,讲道:“看见白色狐狸,总是有几分亲近的,只是此山虽然灵气充沛,这小东西却不是修行的雪白,应该是天生的,恐怕并非幸事。”
“是了,物以稀为贵。”萧九略微一想,便明白其中道理。
“你要是觉得有意思可以拿去玩,狐狸好养的。”
“隐贤山庄不缺狐狸。”萧九眨眨眼睛,苏祁才听出其中歧义,咳嗽一声,岔开话头。
“姑娘前些日子一语道破,实着是让苏某惶恐。”苏祁并没有表现的介怀,但是当然他真真被惊骇了,如何也想不明白。与其憋着,不若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我知道你绝无害人之心,但是就我而言,实在是难以放下提防。”
“其实你不必担心,世上恐怕难以找到第二个人能一眼看出。”萧九盯着他的眼睛,语调诚挚。“至于我因何知晓,却是不便轻易说起。”
苏祁点了点头,勉强暂且放宽了心。
萧九似是想起什么事情,从怀里拿出一封请柬,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这是有人带给少侠的,还请拆开一看。”
看起来这才是萧九见他的来意。
苏祁抱着满腹狐疑,伸手打开石桌上的封皮。请柬是薄薄的铜牌,份量不重,字迹严丝合缝,正面印着:八月廿五,上阳宫宴。背面是阴刻着一枚长安公主印。
“你说……这是给我的?”
苏祁疑虑非但没有消解,反而更加困惑了。“我一介草莽,长安公主为何下帖子请我?”
“这……说来话长。”
萧九坐到一旁的石凳上,苏祁早上刚沏的一壶茶已经半凉了,萧九却并不介意,挑了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上一杯茶叶。
浅赤色的茶水浮起乳白色的泡沫,在光线的晃动下,普普通通的瓷胚竟然也有白玉的质感。少女水葱一样的手指洁白透亮,比这白瓷更有晶莹的质感。只是沉在杯底的浮渣明白的表现出茶叶的劣质,这样一来,衬着茶杯也是廉价了几分。
苏祁的茶盏自然是隐贤山庄的好东西,名窑的白瓷,色调温润,隐隐的浮花不假修饰。但是苏祁的茶却不是好茶,他也不是那等风雅之人,平日不过是随便喝一口。
萧九却没有乱七八糟的顾忌,斟茶九分满,抬手直接喝了下去,袖子擦了擦嘴角浮渣,呸了一声。
“你这茶真的难喝,狐狸果然好养。”
苏祁看着萧九卖关子,他却并不吃这一套,九娘岔开话题,他也便跟着打趣道:“萧九娘也是官家小姐,我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萧九把一甩手把茶杯放下,茶杯和石桌相碰出清脆声响,倒是看的苏祁胆战心惊,她一甩衣袖擦了擦嘴角:
“鄙人是混江湖的。”
“江湖客没有你这样的。”
“江湖上什么人都有。”
苏祁又一次放弃了套萧九的话,也倒了一盏茶喝,可惜到的是个茶水壶底,他皱眉看着一盏茶半盏茶叶末,一鼓作气的喝了下去。
确实难喝,之前怎么没喝出来。
“说来着长乐公主为什么请我呢?”
“是长安公主,本朝不曾有一位长乐公主。”
“对,然后呢?”
“拜月那日遇到的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是为长安公主而来。”
“那……”苏祁心中升起了更多的悬念。为何会有人谋害长安公主?公主出行按理应该声势浩大,为何会有人错认拜月为目标?公主遇刺,为何不是满城尽人皆知?这样的许多想法划过他的脑海,他觉得似乎还有别的线索,但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萧九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听。
“入秋以来,盛京气候越发潮湿,公主身体有恙,受不得潮气,因此来上京修养。途中有事耽搁了,致使侍卫不齐全,给人以可乘之机。再者刺客有备而来,挑选的地点却是绝无仅有的一处山崖回路,在此冲撞公主车仗,一行人不得不放弃车仗,护着公主走官道直奔涵阳城。”
萧九沾了沾茶水,在石桌上简要画了一下地形。
“公主也是惯常会武的,若是官道策马直奔上京而来,路途不远,人数又远胜于对方,自然无事。”
苏祁隐隐抓住了什么,喃喃自语:“欲速则不达。”
“对,公主误走了岔路。”萧九脸上浮现了一丝奇异的笑容,苏祁尚未理解她的意思,萧九收敛了笑,继续讲道:
“巧在拜月正巧从此处过,追兵便去追拜月姑娘,又遇到了表哥和少侠。公主一来对此无妄之灾心怀愧疚,而来多谢诸位借力,故在中秋游园宴会时邀请我等赴宴,另有赏赐。”
“听起来是那么回事。”苏祁点头。“这些是公主府来人与你讲的吗?”
萧九冷笑一声,便是之前的神色。
“这套说辞疑点有三:一是长安公主我是从前认识的,似乎一向身体康健,不曾有这等病症,不过时过境迁,谁有说不清。”
唯有这时话语还点明着她旧时身份。
“二是上京官道路平道直,精兵护卫不至走错。其三嘛……天家便是为你添了灾祸,你也该跪谢,罢了给些赏赐,又为何叫一群江湖人参加什么宴会呢?”
苏祁深以为然,应和两句,萧九却没有细说下去。
“公主府的人是和楼外楼的人一起来的,递了帖子,说了一点话便走了。若是真的只是给一些谢礼,又不至于搬出一套说辞,公主让我等去上阳宫,应该另有别的意思。”
萧九不声不响地走了,留下苏祁一个人兀自沉思。只是此事一时想不明白,还需见招拆招,他索性也就不在想,右手收剑,左手拎着酒壶,下山去了。
次日清晨,有人敲他的房门。苏祁穿着里衣方才迷糊地起来,稍稍打开门缝,是山庄的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看见苏祁脸一下子红了,递上一个盒子,磕磕巴巴地说:
“萧姑娘说这原本是有人送是她的口粮,还没有动过,少侠若不嫌弃就收着吧。”
苏祁接过来,笑道:“那替我谢谢萧姑娘,实在是有心了,你就讲,有机会我去亲自道谢。”
“少侠讲的话我一定转述。”她连连点头。
不过等到下行他见到萧九,萧九却说不记得有送茶此事,到是一个有意思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