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於天,君子以饮食享乐。
车上萧九无意识地抛接着几枚铜钱,窗帘开着,她眼神落在窗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不是在看着明亮的月色,至少苏祁觉得应该不是。
说到饮食享乐,世上本就少有人能成为长安公主的座上宾。美酒佳肴,仙子舞剑,圣手奏乐,这一场宴席本应该宾主尽欢,大醉而归。洛神女一到,不知何事来找公主,因此宴会便提前结束。公主虽然留话说不再打搅客人继续游乐,但有几分眼力的人都顺势告辞。苏祁事后回想起来,也倒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如果公主不曾给他留下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的话。
从行宫里回来反倒是心情不佳的,可能唯独只有隐贤山庄诸位,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拜月。苏祁现在想着长安公主的话,依旧隐隐的脑壳痛。公主宴会后召见了隐贤山庄的少庄主、萧九姑娘外加一个叫苏祁的,现在无人不知。也许有人妒忌地揣测他们受到了什么赏赐,而那些混迹江湖的老油条却都知道,和公主府牵扯过多总没什么好事。
“哎,你说,这天下第一庄的天下第一,咱们还能叫多久?”
“谁知道呢?没准人家就青云直上啦。”
“屁,能青云到哪儿去?哎石兄来了,你是名门正派,你说说这可曾有二十年的天下第一?”
然后便有人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数来数去,也没有说出个究竟来。或有人大声说一句:“洛神女呀!”立马就有人反驳:“洛婉云哪里出身?成名几年?”
短暂的沉默过后,开始那人不服气的说:“那你不妨在等上十几年,看看世上是不是终究只有一个洛婉云。”
就算世上真的只有一个洛神女,但是十几年后,今日沉醉在桂花佳酿里的这群人,又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了。
“隐贤山庄本来就一半姓萧,和公主府扯上点关系,也不算过分吧。”
隐贤山庄几个人从行宫侧门走出,所经过之处一片窃窃私语。苏祁耳朵灵,嘈杂的谈话顺着风就往里灌,他只能假装什么也没听到。隐贤山庄一直颇受排挤,其中又几分难处,他也是亲眼所见。
“那要看是不是……仅仅扯上一点关系了。”语气神神秘秘的。“当年天香阁,可是叱咤风云了不只有二三十年啊……”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这句话嚷道:“听你们说好几回了,天香阁我还有点印象,那是咋回事啊。”
走在最后的杨少青突然回头,冷冷的扫了他一眼,那汉子只觉得如坠冰窖,这秋夜里生生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会才缓过来。旁边人扯扯他的衣袖,目光同情又有点幸灾乐祸:“兄弟,你可是犯了天下第一庄的忌讳了。”
于是便有了马车上相对无言的这一幕。
杨少青还是抱着剑不说话,苏祁不知道天下第一庄到底有什么忌讳,更不想去触少庄主的霉头。等到萧九开始背诵着“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的时候,他终于坐不住了,小声说:
“萧姑娘?“
萧九没有听见,他又轻轻问了一声,萧九这才回头。
“抱歉,刚才看月亮,一时入了迷。”
“你说,明明有官府给办事,长安公主还让我们帮忙查刺客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萧九摇摇头:“不好说。”
他没说不知道,只说不好说,看来是已经有了一些猜想,只是说不清到底是哪一个。既然萧九已经有了打算,凭借一种愚钝的信任和茫然,苏祁便不加思索,他刚想再问下一步如何走,忽然闻到一股淡淡香气。
他吸了吸鼻子,这股好似桂花气息的甜香反而更加浓郁,一缕缕香气前赴后继,萦绕不去。
杨少青睁开了双眼。
“你也闻到了?”萧九突然开口,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祁徐徐呼吸,片刻之后又抬起袖子闻了闻,确认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也许是游园的时候沾上了桂花——”
他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沾上的桂花不可能越来越香。
但是这香真的没有散去,并且越来越香,香到让人困倦。萧九一言不发,支开了窗子,冷风立刻吹进来,几人精神了少许,又过了大概一刻钟,这甜香竟然慢慢散去。
苏祁默默将灵气运转一个周天,虽然尚且有阻塞,但是和之前并无差别,便问道:“这香气是什么?”
萧九右手向上一收,六枚铜钱同作一个声响,稳稳落在她手中。她手指一转,手心的铜线绕了一圈。“吐芳。”
“什么是吐芳?”
“一种西域传来的毒,但是本身没有毒性,仅仅是每夜子时一刻发作,发作时香气满袖,让人稍感困倦,一刻之后便香散。”
“子时一刻本来便是让人困倦的。”
苏祁更糊涂了,如此说来,这“吐芳”一毒不仅没有任何害处,好像比寻常的香炉还好用。
萧九看了看杨少青,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杨少青长剑横在双腿上,双手扶剑,说到:“吐芳虽然有味无毒,但是我父亲却是因此而亡。”
苏祁屏息静气听他讲来,杨少青轻轻敲着剑柄,陷入了回忆。
彼时萧太傅才故去,隐贤山庄也深受影响,老庄主甚至想过从此退出江湖,怎奈天下第一庄的名头太响亮,已经不是他能以一己之力轻易改变的。就在这关头,老庄主精神日渐衰颓,一朝忽然病倒,萧夫人求遍天下神医也难觅良方。
故人蜀中张先生来探病,详细询问了老庄主病症,尤其询问夜间可曾闻到异香,近来可曾中过暗器。
萧夫人答道,庄主卧房每日点着沉香助眠,因此异香不记得了。至于暗器,半年之前在西域办事的时候遭遇过刺客,银针几乎伤及心脉,但刺客已死,老庄主伤势并无大碍,加上事物繁多,一时没有彻查。
张先生要来暗器一看。那装着银针的盒子很久不曾打开,打开的一瞬间竟然一缕蓝烟飘出,原来银针已经尽数化为粉末。
故人长叹,这正好应了他心中所忧。他前些日子曾看过一个病人,那人得罪了天香阁主的亲传弟子,被下此毒,沉睡至死。这毒总共有两副,一半叫“吐芳”,另一半叫做“引魂”这两副药自身都无毒,但若合在一起下给同一个人,少则半载,多则两年,都辞别人世。纵使扁鹊再世,也无药可解。
不几日老庄主果然死于病床之上。
等到数年之后,杨少青与父亲生前挚友并一众庄客,前去西域天香阁讨一个说法,因此震动江湖,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他没有细讲,但是苏祁猜得到。
“那我是怎么被下的‘吐芳’呢?”
萧九想了一下:“你旬日前有没有闻到过类似的香味,或者沾到过什么人的血?”然后后知后觉地停顿了一下,轻声说:“啊,我知道了。”
“拜月。”苏祁同时说。
“这就是‘吐芳’的妙处了,先在一个人的吃食里下毒,然后通过血气传递给沾到血的人,最开始那人的既不会夜半吐芳,血液里的毒素也不能持久。这样双方都不知不觉,被下毒的人也很难猜到怎么回事。”
至于拜月,她离家数日,想要追究她到底何时服了“吐芳”,简直比登天都难。当然话说回来,服用“吐芳”的那人也未必不知情,毕竟当时老庄主中的毒,经过众人推测,应该是下在刺客身上,以保证万无一失。
“我没有对你们有怨言,但是我想知道,我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这毒……到底是下给谁的?”
三人皆沉默了。
“吐芳引魂”的目标究竟是谁?可能是拜月,可能是君璟,也可能是长安公主,或者那一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萧九抛出了手中铜钱,铜钱先后落在她手臂上,整整齐齐地摆出需卦。
“我说了,敬之,终吉。”
苏祁实着因为惊讶而愣住,半晌才说到:“你这是故意的。”
“我经常是故意的,但是你也可以认为不是。总之我们是要‘等’。见招拆招,然后,”她正色看着苏祁。“提防暗器。”
“我明白。”
虽然不相信如此耗费心机的计谋会用在自己身上,防人之心他可是一点都没有放下。天香阁早已被清除,“吐芳引魂”的更是销声匿迹,据杨少青所说,应该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如今此毒一出,原本棘手的状况变得更加复杂了。
杨少青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长安公主不过是设计了一个局想让我办什么事情,或者有人借刀杀人,托长安公主达成目的。现在看来,哪怕不是诡计,我山庄也绝对脱不开干系。”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如果真的有人做局,那这个阴谋一定非常大。
“无论如果,刺客一事,还是要查的。哪天挑一个午夜去当时的山路看一看吧。”萧九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再想办法见一下拜月姑娘。”
没等到他们主动去找拜月,拜月自己就来了隐贤山庄,还带了一大筐淮南的橘子,说是她哥哥同意她来找阿九玩。君璟甚至还让她把萧九的披风还回来了,是一件崭新的,用料刺绣和之前都一模一样。九娘收下来,翻着白眼嗤笑一声:“君璟真是讲究。”
大小姐此刻就坐在后山那张石凳上,今天倒是背了剑来,还穿回了红衣。不过这剑客的第二条命此时被随随便便地扔着,它的主人在一旁剥着橘子。今日带来的柑橘是真的好吃,汁水饱满,果肉香甜。
眼看着她眉飞色舞,苏祁却总觉得她心情低落。中午下山的时候,他跟在最后,想了想还是告诉拜月:
“其实,我觉得你不用当洛神女。”
拜月惊讶地瞪着他,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消散。苏祁还想解释一句,比如她自己武功就很厉害,长得也好看,没有必要一直当什么小洛神。
但是这些话都尚未出口,拜月突然又扭过头去,不知道在看什么,梦呓一样地说:“是这样……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苏祁挡了回去,然后她一甩衣袖,一蹦一跳的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