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天朗气清,秋意正浓。
这次下山的车马,又比上次奢华许多,隐贤山庄虽然低调行事,但是该有的姿态依旧要做足,否则只会让人看了笑话。
平素不拘小节的苏祁此时也换了衣装,深色衣衫衬的他更像剑客,纹章虽是暗色,却也锦绣繁多。装束当然是主家量体裁身,只有青玉佩是老家的旧物。苏祁虽然不曾为山庄出力,但是却有大把柄握在萧九手里,根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因此自己想了一会,觉得好似心安理得。
苏祁前几日回去略作思考,觉得公主既然请了一等江湖人士,理应是做好了准备,不至于让人通体不是。当然若宴会同时也请了各家的才子闺秀,他们也不能推辞不去。
上阳宫在涵阳城西,隐蔽在的邙山上,环境本来清雅。今日门前十分热闹,往来络绎,看来公主似有大摆宴席之意。门前侍卫十余人验明了请柬铜牌,当中让出一条路,几人便走进行宫,自然即有内侍宫女前来接应。
这新修的行宫不若前朝宫殿连绵广阔,却自有奢靡气象。走在朱红辉映琉璃着的回廊里,侍卫森严,前方引路的内侍只管走路,步调放到众人刚好紧跟不觉拖沓的程度,偶尔回身看人来客还在,并没有话本里的傲慢或者谄媚。
这几人虽年纪轻轻,也都曾经出生入死,不会被天家仪仗所威震,比起一般来客倒是轻松自如很多。苏祁放开了眼去看,过路的稍许时间,就有玉砌莲池,暖阁通透,在中秋的黄昏,偏生出夏夜秉烛一游之感。
坊间传言,今上春秋事高,甚至很少出现在朝臣面前,但是近年又翻修行宫,终于不知何意。如今长安公主使用,足以见公主圣眷。
苏祁忽然想起一首无名氏的讽喻诗:切切城中不能闻,盈盈笑语舞红袖。
不过就算是诗兴盎然,他也没傻到张口乱说的地步。
堂殿通透,庭院宴席完备,夜间的灯火已经点好。殿前向着东山摆设了祭月的供桌,供桌上香炉祭品俱全,台下有两个软席。北方不生长月桂,庭院中却凭空出现无数桂树盆景,小巧玲珑,芬芳馥郁。
堂前有不少人已经在此等候,有士人模样的,应是公主的门客。更多是在公主府讨生活的曾经侠客,或者各路才俊,时不时私语一二,因为殿堂气氛庄严,也便止住了。目光所及,尽是三教九流。
公主嘱咐过,苏祁等人今日是上宾,在主位下手第一桌。那主位下,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人站立。
公子背光而立,身形挺拔欣长,荼白的长袍,边沿是月白织银的绫缎,发冠亦是银白且华贵,披风的下摆微微飘动,在最后一点夕色里带着朦胧的颜色。衣襟上佩着蓝水翡翠,手持折扇,扇坠看颜色应是白玉雕琢。
风流不似侠骨意气间,寻得是越罗衫袂、龙章凤姿,笑意迎春风,楼头曲宴仙人客。
苏祁好奇那玉坠,便再看了一眼,也没看清晰。君璟看见几人,收了折扇,含笑着点头致意。
拜月站在他身侧,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穿她喜欢的红衣。反倒也是素若梨花,金枝玉叶,和萧九借她穿的那件斗篷有几分相似。
等候不时,内侍一声“公主到”传来,几人忙低头行礼,身后一片拜见之声。公主又向前几步,淡淡说道:
“免礼吧,黄昏才过,今夜还应有祭祀。”
苏祁抬头瞄了一眼长安公主。她年纪很轻,十六七岁,不像是声音里的庄重成熟。容颜不必多加粉黛,自然流露着少女的娇美。公主一身大红宫装,花开锦绣,游凤青鸾,是许因此拜月没有穿红色。
公主先坐在主位,抬了抬手示意,众人依次落座。侍女鱼贯而入,端着凝露的金盘,盘里是露水沾着玫瑰。
“我自幼志向在山川之远,好结交天下奇人异事,也曾入得名士门下,说来和诸位倒是更加亲切。”公主环顾左右,莞尔一笑,开口道。
“公主身份高贵,又有天人之姿,我等若有唐突,望公主大人大量。”杨少青不卑不亢地说道。
君璟又打开扇子,只是不说话。
“九娘在隐贤山庄一向可好?”她忽然问道。
“虽然北方冬季寒冷,但是此间度日无拘无束,正不知道何年何月,可是顺遂了我的心意。”相比之下,萧九倒是神态放松,接上公主的话语,随便谈了谈盛京旧事。长安公主虽然是天家儿女,举止自然有宫中气势,但是言辞也随意,不拘礼节,席上的拘谨慢慢便消除了。首席放开了畅谈,底下自然更加热火朝天。
少焉,月出东山,冰轮清亮。
君璟起身为祭月礼仪执事,点上红烛,众人皆肃立。公主主祭,只有拜月作参祭,参、赞就位,拜月在公主右后一些,二人跪坐挺直。
他在三只线香上轻轻掸了一下,香点着,一缕细细烟尘飘出,又了无踪迹他躬身双手将三只香递与公主,公主接过,向月神鞠躬,讲线香放置在香炉中。君璟再端一樽酒,公主接过,双手洒于台前。
执事献上祝文,公主在月下缓缓展开,借着烛光朗读。
念罢“祀事既成诚祈嘉飨”,公主起身一拜月神,回身朗声道:
“今夜祭月,无钟鼓之肃穆,只如神在。盛京不日秋季,本宫不能前往,不若遥拜,以表赤诚。愿祈明祀,祯祥吾佑。”
说罢向东南盛京方向再拜,众人亦跟随躬身。礼既成,仍回落座。
月色如水,侍女渐次摆好宴席,自然是山珍海味,桂花佳酿。其实饮食享乐在其次,宾客大多对公主此请的含义有所遐想,谈话时也在偷偷揣测。
苏祁浅尝辄止用了一些,其实内心也和多数来客一样好奇。公主固然可以只为答谢与宴请天下豪杰,他不了解长安公主本人,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天底下仅仅为了请人吃饭而请人吃饭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君璟就坐在苏祁旁边,另一边是拜月。拜月今日寡言少于,还不曾讲一句话。苏祁不好搭话,又借此机会仔细看了一下君璟的扇子坠,琢磨着这块玉的来历。
君璟收敛折扇,转头看向苏祁:
“苏少侠可是对雕琢玉石颇有研究?”
“只是略通一二。”
苏祁籍籍无名,天下第一庄又不曾对外宣扬,不知神通广大的楼外楼主人哪里来的消息。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苏少侠能懂得其中玄机,在下实为钦羡。”
这句话要是反过来是苏祁对君璟说,倒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了。若是君璟跟苏祁说来,不免有些奇怪。
“君公子,不知你这折扇的坠子,可否借在下一看。”
君璟欣然应允,笑道:“我只听人说是好玉,尚且不知道具体出处,还望少侠指点。”
说着把扇子递给苏祁。苏祁接手,只觉得扇骨沉甸甸的,材质应该特殊,想来是君璟惯用的武器,便不好细细查看,只拿起坠子端详。
扇坠是昆吾羊脂玉雕琢的玉虎,细腻温润,乍一看死寂沉沉,握在手上却有若有若无的灵气渡来。刀触顺应条理,刻痕融为一体,应该是有来头的古玉,只是想在手里把玩以一探究竟,气息却不能渗透到玉石以里。应该是主人玉不离身的缘故,可是这却是一块古玉,也说不定是熏染了前任主人的气息。
苏祁看了一会,把玉还了回去。
“确实是好玉,出在昆吾千年以前,养在西方不知何处,本是有渊源的古玉,但是没有半分沁色,实在难得。”
他并没有把这个猜测说出来,不好解释倒是其次,更关键的是,谁知道和此玉相伴了上千年的前任主人正在哪个坑里面躺着?
“多谢苏少侠,看来介绍此物与我的朋友,定然是信得过的。”
“人有挚友,实是幸事一桩。”苏祁跟着开怀大笑,推杯换盏之间,聊着月色花香。
听说拜月是长兄教养大的,不知道为何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今日拜月只低头巧笑,却也不像当时他认识的拜月。
才子佳人吟诗作对,义士侠客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应有歌舞。
公主轻轻拍了拍手,舞女七八人走来,步履轻盈,步调富有韵律,却静默无声。丽人身着各色罗绫轻纱,身姿曼妙,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双如秋水的清澈的双眼。喧嚣的宴席之间出现了片刻安静。
“此来上京,随行有教坊艺伎,可为游宴助兴。”
乐师已然侍坐两旁,木琴试音两下,叮咚作响。美人怀抱琵琶,玉容半遮。泉水般的琴音流淌而出,舞者随风而飘,各有姿态,仿佛是踩在琴音上起舞,羽起宫落,桂香满袖,所及之处引起一阵清风。
一曲舞毕,众人称赞,又是新一轮劝酒。
一直不曾讲话的拜月忽然起身,双手捧着酒杯,盈盈一笑,声音清脆:“以公主之尊,想来教坊乐舞已经看过无数,在座的又是天下豪杰,拜月不才,请以剑舞。”
说完捧起酒杯,向着主位以礼致意,一饮而尽。公主拿起酒杯沾了一下红唇,笑道:“那就有劳拜月姑娘了,让我也开开眼界。”
拜月飞身越过座位,轻功施展,缓缓落在庭院正中,衣袂无风自飘,好似仙子下凡尘。她解下披风递给一旁的侍女,身上穿的原来是单薄戎装,正巧秋风袭来,衣角微微颤动。拜月立在庭院里,挺直了身形,秋风中也不觉得萧瑟。
旁人递上一柄无刃的细剑,剑穗洁白,长约一尺,她只合衣低头,并不接剑器。
乐师方敲响了第一下木琴,于此同时,一声洞箫幽幽响起。众人皆回顾,拜月也惊讶地微微抬头,但又马上进入自己的世界。
紫竹林里一支箫,听得九日不复笑。吹洞箫者,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海“紫竹箫”方别予。
紫竹箫本人,顾名思义,自然是乐音圣手,常在南海潮音修行,不仅技艺绝伦,武功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连长年流连于南海求道之人,也只闻其声,鲜见其人,不想今日在此间做客,又是有感而发。哪怕只为听此一曲,今日也是值得的。
只有长安公主面无惊讶,依然笑着点头。
第二声洞箫响起,气脉悠长,众人只觉得眼前月色铺开,寒光潋滟。再一看,拜月已然起身,长铗出鞘,剑气虽然收敛,明锐之意盛极。洞箫前两声毕,调子从寂静无声中温和地渗透而出。
拜月轻功很好,比起舞姬更姿态缥缈。洞箫两句过后,转为急促,拜月踩着紫竹清音,剑光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回归天庭之上,与嫦娥同列,两下垂立的教坊舞女此时便是仙子的侍者童女。
箫声悠扬,如丝如缕,叠打之法,声声传情。一曲《长桥月》,明月独悬,冷幕白霜,一时宫中莲池回廊也尽失了颜色。声调转向寒凉处,剑影重重,舞动在白衣之间,恰似月下孤鸿影。
苏祁凝神看着,耳旁声韵悠长,仿佛挑起他的经络,但没有孤傲之气,意蕴柔和,中正大雅。他想再仔细品味,无奈内力凝阻,那一点韵味也消失不见。他本能体悟其中妙处,却总是抓不住,不知是紫竹箫的厉害,还是他的不足。
君璟轻轻摇着扇子,脸上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此时月光下,倒是看起来更加眉目柔和一些。
方才是广寒宫殿,还景移情,如今到了江南桥上,水道无波,桥上远望,四野沉睡。拜月忽然剑舞带起一条白绫,白绫根着劲道飞向空中,七尺有余,她的身形跟随而上。
箫声乍静,舞剑的少女决然凌空的那一瞬间,仿佛永远不会落下。
依稀有人发出一声轻叹。若是此景入画,又该有多少后人赞叹不绝?只恨仙子不能从画中走出。
好像过了很久,有好像只有一刹那,又像是去穷无尽的苦海浮沉。她落下了,落地无声,只有剑影绽放依旧像是留在空中,好似一朵傲雪寒梅。
一息一十二剑。
不知道那么快的剑是怎么数出来的,但是看见的人都知道,那一次腾空,确确实实是十二道剑光。因为白绫碎成十三块,正从半空飘摇而下。
洞箫在少女落地的同时声响再起,却如同置身沧海竹林,剑器渐有破风之声,便是风吹萧萧鸣竹,在悦耳低吟之中缓缓收官。
拜月长剑回樵,收拢衣摆,接过一条丝巾擦了擦汗,盈盈再拜。萧声未竟,一时竟没有人舍得拍手,只频频点头。拜月早就名动江湖,不想又有精进,实在是天资过人。
最后一声洞箫融入了月色中,余音绕梁不去。
乐曲终了的那一瞬间,庭外忽然走进一人。
无人通报,她是如何进得了行宫的呢?她悄无声息,为何却都知道她来了?不知道,甚至没有人看得清她是怎么走了,也记不得她的姿态。
来人是一个女子,白衣胜雪,远远的,丹唇微启。
她似乎发出了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哪怕是说了,这声音也不应该落入凡人的耳中。
她双眼似乎看着什么,又仿佛落在远方,任谁也不会以为她在看自己。眉目婉约,不曾顾盼,也不曾生辉。恰如秋月,明亮而不灼烧。恰如旭日,掩去夜里一切星曜。
纵然是苏祁这条狐狸,看着她也是一时失神。
该怎么去形容那个女子呢?只知道若她在余音平息之时踏入这座宫殿,那一曲人间绝无的霜天晓角长桥月,就一定是为她而作。但是她来了,仙乐也就平淡如水,自然为她而息。
庭院众人都看着她,却都不敢盯着她看,却也浑然不知自己与旁人的神色。
世上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君璟为之色变,他手中折扇只停顿了一下,继续缓缓摇动,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是拜月回神却看到了,正如苏祁眼角瞄到拜月,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依然苍白地笑着,握着剑鞘的右手用力到颤抖。
苏祁突然想起了曾经听过许多关于来人的传说,神乎其神,天花乱坠,很多人自称见过她,却从来说不出她到底长什么样子。若非要挑出一人配得上那绝世的传奇,那只能是殿前站立的这位女子。
若非要安一个名字,以配得上这神秘来客,便只能是洛神女,洛婉云。
他也突然知道江湖上不曾有神女画影的缘故了。
长安公主见到她,竟然起身相迎,露出整晚不曾有过的真挚笑容,唤到: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