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没料到杨广会在这时候开口，于是只得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杨广瞥了一眼浑身灰扑扑的张丽华，只看到她的面庞上原本精心画好的妆容如今混着灰泥和泪水，已经糊成了一片，简直难以看出这就是把堂堂一国国君迷得晕天转地的一代绝色宠妃。他收回了目光，对高颎说道：“这张氏不过是个女眷而已，什么时候我们大隋有处死女眷的惯例了？”
话虽如此，不过杨广之所以开口跟怜香惜玉无关，而是他忽然想到今天下午遇到的那个小娘子，皇太子陈深不是说她是自己的妹妹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陈深的生母就是这个张丽华吧！所以如果处死了张丽华……杨广几乎已经可以想到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里，一瞬间就会被痛苦取代，甚至还会溢满盈盈泪水。光是想到这个场景，杨广的心头就开始隐隐作痛，所以他只得尽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然而高颎并不知道杨广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只知道关于张丽华的美貌，就算是在隋国也流传甚广，所以杨广此时阻拦他处置张丽华，他只当杨广也被这妖女的美色也迷惑住了，于是义正言辞地说道：“昔日周武王灭殷商，杀了祸国殃民的妲己。如今大隋平定陈国，这张丽华祸害南地的百姓已经很长时间了，根本留不得。”说完，高颎也不管杨广还要反对，径直命令士兵们将她带下去处死。
尽管杨广也知道这张丽华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这下被高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反驳了，甚至公然无视了他的命令，一时间脸上也难看得很。
但高颎是父亲亲自任命为元帅长史，负责辅佐他三军事务，如果他现在公然和高颎发生冲突的话，回京后他也没法向父亲交代，所以沉默半晌，杨广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的阴翳，说了一句：“今天也太晚了，如果不是太紧急的话，剩下来的事情高长史不如留到明日再进行决断。”
高颎看了看屋外的夜色，怕是快要到子时了，于是点点头：“也罢，还请殿下先去休息，臣再交代几件事就可以了。”
杨广见状“嗯”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大步离开了这座太极殿。只不过在回去后，杨广立即摊开案几上的纸笔疾书一封，让士兵即刻送回大兴城。
高颎不愿意听从自己的命令，不过韩擒虎对自己却是信服得很，所以就算他现在还没有权利对高颎做什么，但是想要奖赏拉拢一个人，还是可以做到的。此时夜色已深，杨广望着外面溶溶夜色，唇边渐渐勾出一缕凉意。
第二日天一亮，后宫各个宫殿里剩下来的宫人纷纷伺候自家妃嫔洗漱起来，不过到底皇宫一夜之间已经换了主人，这些妃嫔公主也不似以往那般将时间花费在梳妆打扮上，就连衣裳也是尽挑了些颜色素净的穿了。
陈婤昨日被陈深送回了求贤殿后还是有些坐不住，尤其是听说陈叔宝已经被软禁在承香阁里由隋军看押起来后，更是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去打听一下宫外的情况，比如陈胤怎么样了，比如……沈遵礼有没有受伤。
但这一次沈婺华将她看得很牢，要么是让她待在自己的身边，要么是另外派了玉蕊之外的宫人前去看着她，总之就是不许她再离开求贤殿一步。
所以一天下来，陈婤除了站在宫门口不停地张望着外面，试图从来往的人身上打听点消息，其余什么事也没做——事实上也是无事可做，陈国都不存在了，文馆也不必再去了，那些还没有完成的功课更是早就被陈婤抛在脑后了。
沈婺华尚且还能一如既往安静地坐在那儿看自己的书卷，陈婤是坐不了一会儿，就要烦躁地站起来走来走去。不过好在随着陈莹净的到来，总算是让陈婤能够安静地坐一会儿了，谁知陈莹净一来就带了个惊天的消息。
“莹净姑姑，你说什么，张丽华死了！？”陈婤一下子站起身来，脸上尽是不敢置信的样子。在她看来，张丽华那么嚣张跋扈的一个女人，仗着陈叔宝的宠爱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呢？
陈莹净也是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不相信的，但这的确是今早传来的消息，说是昨天夜里就被隋国的将军拉出去处死了，听说青溪中桥上的血迹到现在还没干呢。”
虽然知道陈莹净不会拿这种事跟她开玩笑，但陈婤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女人，那个她厌恶了那么久的女人，在这后宫里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连沈婺华身为皇后才有的掌管后宫的大权都夺了去，怎么会就这么轻易地被杀了呢？
陈婤有些恍惚地盯着屋前的那篇空地，脑海中想的却是，原来一直把他人命运玩弄于掌上的张丽华，也会丢掉自己的性命。那么她呢，她在这后宫里比起张丽华来说简直渺小得不堪一提，这么脆弱的她，命运又会如何呢，是不是再过两天被斩杀于青溪中桥的就会轮到她了，她是不是不管怎么隐忍怎么想方设法，也逃不了这么一天？身为后宫女眷，她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做好死于非命的准备？
看到陈婤一直背对着自己不言不语，陈莹净有些担心地上前扶住她的双肩：“六娘，六娘，六娘？”
陈婤听到她的呼唤，终于回过神来，眼底的茫然却是一时间挥散不去，陈莹净也没料到张丽华被杀的事情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打击，于是只得扶着她重新坐下。
“六娘，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转移陈婤的注意力，陈莹净忽然开口问道。
陈婤闻言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迷茫地说：“打算？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命运之前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难道现在隋军打进宫了，就可以由我们自己做主了？”
陈莹净听了这充满嘲讽之意的话，唇角微挑笑了笑，尽管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当然还是由一个不得自由的牢笼，进入另一个不自由的牢笼罢了。”顿了顿，又道，“你能想象得出来，去了隋国后，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陈婤听到这话后沉默下来，她知道陈莹净指的是什么，因为陈胤之前就跟她说过，就算陈国不在了，隋国也不会拿她们这群女眷怎么样，最多就是被送进隋宫里当货物一样任人挑选。运气好的，可以继续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运气不好的，恐怕下半辈子就要一直待在掖庭里，一直辛苦劳作直到死去。
但是她在这陈宫里过的每一天都是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日子，难道到了隋宫后，她还是要再重复一遍这样的日子吗？
陈莹净察觉到了她心中的烦躁之情，也不出言宽慰，而是起身从妆台前取过一面铜镜，放在她的面前。陈婤被面前忽然多出来的明晃晃的镜子给吓了一跳：“莹净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看看镜子里的这张脸，六娘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陈婤的目光落在镜面上，上面倒映出来的这张面庞是她每天都会看上好几遍，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了。如果说陈莹净是清丽似月下芙蓉，那么陈婤便是娇艳如春之牡丹，二人的容貌即便是放在群芳遍地的后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出挑。
陈莹净见她不答，也不拿开镜子而是平静地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当我们被带去隋宫站在皇帝面前的那一刻，就凭你和我的这般模样，除了等着任人挑选外，还会别的结局吗？”
这是陈婤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她听了这话后，忍不住抬手把铜镜往旁边一推，站起身来走到窗子前面，有些赌气地说：“那我干脆毁了这幅样貌好了，省得日后遭人惦记！”
这样孩子气的话语陈莹净也就是笑笑：“如果这么做就能从任人摆布的境地里解脱出来，我绝不拦你。”见陈婤不言，她又接着说道，“所以呀，我们既然摆脱不了这种命不由己的日子，为何不能顺势而为呢？”
陈婤疑惑地看着她：“顺势而为？”
陈莹净点点头：“六娘你想想，以我们这般模样，进了掖庭后，除非隋国的皇帝不知道，不然肯定会选择将我们留在后宫。”
陈婤听懂了陈莹净的言下之意，就是在提醒她要利用自己的优势把握时机，争取熬出头来，但陈婤心底却有一处挥之不去的忧虑：“可是莹净姑姑，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母亲跟我说过，隋国的皇帝与皇后是相当恩爱的，五位皇子都是皇后生的——就算我们比隋国的皇后生得更年轻更漂亮，但万一皇帝并不喜欢我们，这又该怎么办呢？”
陈莹净闻言却是微微一笑：“如果隋国的皇帝当真看不上我们，也不愿亲近女色，我相信我们也不会缺了更好的去处的。”更何况如果隋国的皇帝当真是无意后宫，那么他的皇后独孤氏又何必那么紧张，居然连皇后之下的三夫人都不敢册封，只封了些品级较低的嫔妃。而且更难看的是，就是对这些位份低的嫔妃，独孤氏也不敢放下心来，又想方设法克扣她们在穿戴用度上的待遇，这也太有失堂堂一国皇后的身份了。
不过这些话她并没有宣之于口，而是只跟陈婤说了说，隋国后宫以及诸位皇子府上的一些情况，好教陈婤心里明白，只要不自暴自弃，她们终归还是有机会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