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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闹钟还没响他就醒了。他冲澡、刮胡子、换衣服。他已经准备了一套今天要换上的干净内衣,一件白色衬衫。他穿上那套他第一次拜访监狱时穿的暗灰色西装,把银色领带换成有纹理的黑领带。朴素,他决定。穿得朴素绝不会出错。

他看看镜中的自己,很满意自己的模样。他的胡髭需要修剪吗?他想着想着笑了,用大拇指和食指顺了顺。

他的鞋子不脏,不过可以擦一下。五十英里之内会有擦鞋匠吗?他很怀疑。不过昨天他在OK便利商店买冰激凌时(他买了两品脱,而不是一品脱,而且两盒都吃掉了),也顺便买了一罐奇伟黑色鞋油。

有些汽车旅馆会提供一次性的擦鞋布,主要目的是想节省旅馆毛巾,而不是为客人提供方便。这家戴斯酒店却没有提供,这是他们的损失。他用一条毛巾擦上鞋油,然后用一条手巾摩擦得亮晶晶。

他离开前,用另一条毛巾擦掉他可能碰触过的表面。他习惯上不去碰触不必要的东西,也不会有任何人来他房间撒粉采指纹,不过这种事对他来说是例行公事,为什么不做呢?他还有大把时间,而且事先预防绝对不会有错。小心点,免得事后遗憾。

他最后一次打开计算机,上网,查看电子邮件。他浏览了几个订阅的新闻组,看了一些文章。有个关于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即将被处决的讨论主题,迅即引起了一连串回应,他看了一些新的帖子,发现除了零星夹杂的几则挑拨性言论外,大半不是来自一般反对死刑人士所必然会有的怒吼,就是正好相反,是出自拥护死刑者的欢呼,这些拥护者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电视转播处决过程。

他想,付费观赏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退出网络,把行李整理完毕,从后门离开汽车旅馆。没有必要去办退房,因为他们已经预刷了他的信用卡。他也没有任何必要去归还塑料房卡。他看过报道,说这种房卡会自动记录许多编码资料,理论上是可以利用房卡去查出住客的所有的进出记录。他不确定是否确实如此,就算可以,他知道这些卡片都是自动回收循环利用,要重新设定以供下一个住客和下一个房间使用时,里面的编码资料会被永远删除。不过为什么要留下任何机会呢?他带走了那张房卡,准备到另一个州扔掉。

十点二十分,他在监狱的警卫室前停下车,警卫认出他来,朝他咧嘴微笑。他把车子停在现在已经是他老位置的地方,然后看看镜中的自己,顺了顺胡髭,走向入口。太阳高挂在几乎无云的天空,没有一丝微风。今天会是个大热天。

不过监狱里并不热,里面有空调保持空气终年凉爽干燥。他经过了金属探测器,把证件拿给那几个已经认识他的人看,然后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里头是专供人们静坐目睹这个社会动用极刑的地方。

他在十点四十五分进入那个房间,离预定的行刑开始时间还有整整一小时又十五分钟,里头已经有六个人了,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有个男人比他年轻几岁,穿了衬衫,打了领带,可是没穿西装外套,正在到处搭讪。他确定这个人是新闻记者,他不想跟他谈话,其实他不想跟任何人讲话。他摇摇头,打发掉那名男子。

他惊讶地发现,房里有一张茶点桌,桌上摆了一个保温咖啡壶和一壶冰红茶,另外还有一盘甜甜圈和一盘玉米麦麸松饼,供观众取用。他什么都不想吃,这整个吃吃喝喝的想法有点让人反感,不过他去倒了杯咖啡。

然后他挑了张椅子坐下。这里没有不好的位置,观众席长而窄,每张椅子都面对着一面大玻璃板构成的窗子。他猛然意识到,他们离即将观看到的死刑竟是如此接近。但透过那扇隔开的玻璃,他们将可以感觉到那位在场医师的呼吸,以及那名不幸病患的恐惧。

各种设备都已经准备就绪,推床、悬挂着三瓶点滴的器具,还有一整套医学设备。他往右瞥了一眼,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和女人,他们双眼紧盯着女人手上拿着的一个裱框照片。当然,那是他们的儿子,阿普尔怀特手下的三名受害者之一。

他稍微转身,看了那张照片一眼。那头浓密的金发是个绝对不会被搞错的特征;他们是威利斯夫妇,第一个被害男孩的父母,男孩尸体至今仍未被寻获。

显然,尸体的所在位置是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决心带进坟墓里的秘密了。

门打开,进来了另一个人,他找了个位子坐下,然后看到茶点桌,过去倒了杯咖啡,拿了个甜甜圈。“看起来好像不错。”有个人说,也往那张桌子走过去。

咖啡比预期中的好,不如他偏爱的那么浓,但还可以,而且是刚煮的。他喝完了,把杯子放到一边,凝视着玻璃板的另一面。

然后任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离此不到五十英里,但时间上的间隔比距离更为遥远。几年前,威利斯家的男孩——叫杰夫里吗?——还活着,那时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还没有失去自由,有太太有小孩,在社区中受人尊敬。而且,每星期他会到离他办公室几个街区外的市立户外运动场打一两场篮球。

而他自己,阿尼·伯丁森——当时他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刚好经过那个球场。他之前从没经过那儿,他才刚到里士满,停下来看一堆成年男子打篮球。

两个人跳起来抢篮板,其中一人的手肘撞上另一个人的脸,后者痛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鼻子涌出血来。

为什么事情会发生?为什么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死去;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却失败?这似乎不言自明,以下两种运行原则一定有一个说得通。要么就是凡事必事出有因,要么就是一切事物的发生都没有道理可言。若不是从宇宙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万事皆已注定,那么就是一切事物,每个右转或左转,每一声惊雷,每一根断掉的鞋带,全都毫无缘由,只不过是随机的产物罢了。

不论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他都可以说出一些道理,但往往他倾向于后者的观点。随机主宰命运,事情会发生是因为它们就是发生了。你碰上了只能认命。

因此,任何人都有可能停下来看那场篮球赛,但偏偏不是任何人,而是他,亦即未来的阿尼·伯丁森,有着自己独特的过往和个性。而且,虽然那天有点热,但他还是穿了一件运动外套,而且在胸前的口袋里,他很反常地放了一条折叠整齐的白手帕。他是那天早上放进去的,所以他知道自己有那条手帕,当时他想都没想,就朝场上那个倒下的男人冲过去,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止住那个受伤的鼻子——后来才知道鼻子没断——所流出来的血。

其他人包括队友和对手,也都赶过来协助阿普尔怀特,他们立刻将他扶起来,带他去看医生。然后他也走了,手里拿着那条血手帕,他低头看了看,说来不可思议,他竟能预知接下来的每件事。换了别人,会立刻把手帕扔进离自己最近的垃圾桶,但他立刻将这条手帕视为独一无二的机会。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手帕离开。一等到有机会,就把它塞进一个塑料拉链袋里。

一名穿着褐色西装的男子走进房间,显然是典狱长的下属,他清了清喉咙,详尽地解释稍后窗子的另一边将会如何进行。他以前早听过这些了,也猜想在场其他人都听过,包括受害者家属、媒体记者,以及任何设法抢得这些宝贵第一排座位的人。

但那名男子不是来温习每个人的记忆的。他几乎等于是在电视节目摄影棚里负责鼓动观众的人,那种人会讲笑话提振观众的情绪,鼓励他们看到“鼓掌”的提示标志时就热情地报以掌声。当然,那名褐衣男子没说笑话,他的目标也不是要激励观众,而是要消除、降低人们的情绪。“请记住这是个严肃的场合,”他告诉众人,“你可能会感觉到有开口说话的冲动。不管是什么话,请先忍着,直到整个过程结束为止。这个人的样子可能会让你痛苦得想喊出来。如果你觉得可能控制不了自己,那么请你现在告诉我,我会找人带你到本中心的其他地方。”

没有人这么做。

“我们将会目睹一个人的生命结束。我们将会尽我们所知,让这个过程没有痛苦,但即使如此,你们仍将看到一个人从活着转为死亡。如果你不想看到这样的景象,现在就告诉我。好,如果到时候你发现你不想看了,就闭上眼睛。这好像太明显了,根本不必说,但有时候人们会忘记他们还有这个选择。”

接下来还有其他的话,但他没留意听。毕竟时间宝贵,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回忆……

把那条手帕封在塑料袋里面后,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心里清楚极了,仿佛剧本早就写好放在那里,仿佛他只需要一一按照指示去做就行了。

他第一次开始杀人,只是一种金钱与权力两者兼得的手段。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金钱和权力,而杀人只是一种为取得这两者而偶尔用得上的技术。发现杀人并不困扰他并没有让他感到意外,这点多少也预料得到,但他没想到的是伴随着杀人行动所带来的愉快和满足。它带来的兴奋和成就感,那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很难确定他是什么时候想通了,明白到金钱和权力都是次要的,杀人本身就是报酬。但他猜想,他开窍应该大致是在他买那把刀的时候。

他抓着那把刀,紧握在手里。它看起来就像其他的鲍伊型猎刀一样,可是花了他两百多元,而他可以从刀的平衡感和握住它的手感,体会到那种价值。那是一个姓兰德尔的人亲手打造的,在手工精制刀的制造者与收藏者圈子里,此人堪称是个传奇。

他买下这把刀之后使用过几次,总能完美地达成目的。每回用后他都会清理刀子,擦去表面的血迹。当然,刀子是不锈钢的,而且坚固耐用,可是血会渗进刀刃和刀柄之间的缝隙,所以他还会把刀子放在稀释过的家用漂白水里面泡一夜,以预防生锈。没有血迹,没有DNA,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这把刀或其主人涉入过任何杀人事件。

现在,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再度使用这把刀,而且知道如何使用、为什么要使用,他感觉到一阵激动。

那一夜和次日白天,他开着车在里士满到处逛,好熟悉环境。他得知了妓女聚集的地方。没有其他更容易的下手对象,而且他以前若碰到急需满足杀人的饥渴、没有时间玩什么花样时,也找过妓女——不是在街上,而是在按摩院。其中一名妓女好像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不怎么惊讶,他想知道她和她的姐妹们是否会想到有此下场,想知道连环杀手是否能位列她们的职业疾病排行榜上,就像煤矿工人容易得黑肺病一般。

第一夜他差点就挑了一名身材苗条,打扮火辣,穿着红色热裤和一件很紧的露背背心的妓女。他只需要停车就行。她会上车,而当他驶离路边时,她的命运就注定了。她将成为那个鼻子流血的男人手下第一个不幸的牺牲者。

但他必须知道更多。方针很清楚,但他得决定细节。凡事都要先计划好。

他查到了许多自己必须知道的事情。他知道了那个鼻子流血的男人的名字和地址,也花精力在网络上搜寻到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已婚,有小孩,过着一种基本上清白无瑕的生活。多么讽刺,接下来他会去绑架、鸡奸、谋杀一连串同样清白无瑕的男孩。

因为他已经逐渐明白,妓女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她们很多人身上都染上这种或那种脏病,想到要亲密碰触她们及她们的体液,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而且,万一他挑上的是个假扮妓女的警察呢?

更关键的是,一个妓女之死无法引起够多的愤恨。俄勒冈州的那个家伙杀了两打妓女才开始有人注意到他,而即使到那时,警方也没有不眠不休地追捕他。

然后,他缓缓开车驶过昨天引发他灵感的场景,看到了另一场篮球赛正在进行。可是打球的都是男孩子。一群穿着运动短裤的小鬼。一半穿着运动衫,另一半则光着上身。他们的胸膛没有毛,脸颊上没有刚长出的胡茬。年轻,纯真。

杀掉一个妓女不会有人注意,但杀掉一个儿童呢?

他曾这样写道:

我杀男人也杀女人。我得说,杀男人让我比较有成就感。但另一方面,若纯粹就愉快程度而言,再没有比杀掉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更快乐的了。

那么男孩呢?他看着那些打篮球的小鬼,感觉不到他们有性吸引力。然而,想到要捕杀他们其中之一,还是有种不可否认的刺激性。性的方面可以作假,只要找个形状适合的东西充当替代品即可。他不需要为了布置一个可信的性谋杀舞台,而亲身体验性欲的部分。

但结果,连他自己都很惊讶。

几天后他才去物色被害人,之前他买了几样东西。其中大部分——胶带、一条毯子、一把园艺铲、一个橡胶大头锤——是在当地的沃尔玛超市买来的,但还有其他两样比较昂贵的,就是一辆汽车和一台计算机。车子是一辆日本进口车,款式跟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开的那辆一样,而计算机则是减价的IBM仿制品。他匿名用现金从一个私人车主那里买下那辆车——车子被撞过,外壳需要整修,另外车体结构可能有些损坏。不过就他的使用目的来说倒是够了,而且很便宜。

他在那所高中附近发现一个地方,常有男孩在那边等着搭路过的便车,他找到了一个独自站在那里的男孩,竖着大拇指。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反正还不到拿驾照的年纪。

他停下车,让男孩上车。他是个好看的年轻人,金发,脸和前臂晒得稍黑。他手臂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脸光滑得像女孩。

这男孩是男妓吗?有可能,搭便车是男孩勾引年长男子进行性交易的老套手法。不过这男孩看起来很纯真。

他和那男孩聊天,问起有关运动和学校的事情。“那女生呢?”他说,“你喜欢女人吗?”

我更喜欢男人,那男孩可能会说,但结果没有,他说女孩不错。从各种迹象看来,他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在一个红灯前,他把车停下,指着乘客座那边的地板。“那里有一只手套,”他说,“帮我捡一下好吗?”

男孩往前弯下身子,寻找根本不在那里的手套,他那把橡胶大头锤挥出一个大弧形,结结实实击中男孩的后脑勺。会用力过猛把他给打死吗?不会,但足够让他昏过去。他立刻把男孩的双手用胶带缠在背后,又撕下一小片封住他的嘴。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预先选定的杀人场地。

他发现不需要利用替代品。他自己的就足以胜任。那男孩的皮肤像女人般又软又滑,而且他那种无助、完全脆弱的状态很令人兴奋。他没想到要带安全套来,这个荒谬的疏忽是因为他假设这个男孩不会激起他的情欲。绝对不要把任何事情视为理所当然,他提醒自己。绝对不要把任何事视为理所当然。要为各种意外状况预作准备。

于是他在那男孩身上满足了快感,但没到高潮就停下了。然后他拿出刀子,那把兰德尔所制的美丽刀子。

刀子之后,接下来是剪刀,剪下一小绺头发。剪刀之后,是园艺铲。不是用来挖墓穴,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会有需要,早已经提前挖好了,铲子是用来把土填回去。这个杀人场所是一个废弃的农场,在里士满西边,刚过城南赛车场。农场的家族私人墓地就在荒废的旧农舍一侧。墓碑残破得难以辨识上头的碑文,而现在除了原有的十几座坟墓之外,又将添上一座新坟,他把墓穴填好,覆盖上草皮压实。现在这是一座新坟,但不久之后就跟其他的没什么两样了。

到了傍晚,他把那辆破旧的凯美瑞车开到前一天租来的车库。如果任何人发现这辆车,里面不会有任何指纹。后备厢里的工具上——铲子、大头锤,以及那把极好的刀上也没有指纹。

他改开自己的车,一辆米黄色方背的福特天霸,行李放在后备厢。他往西开上州际六十四号高速公路,然后向北接州际八十一号,把定速系统设在车速限制以上四英里。中间除了加油之外都没停,直到过了宾州州界。在宾州一个家庭式小型汽车旅馆里,登记住宿的办公室还有一股咖喱的香味。他在旅馆房间里用热水淋浴了许久,把穿过的衣服装成一袋,准备明天上午扔进慈善捐衣箱中。他赤裸着钻进被窝,让自己从头回味当天下午那场娱乐的分分秒秒,从那名男孩上了他的车,直到他刺下最后一刀为止。

这回他不需要憋着了。他的高潮强劲而猛烈,他喊出声,像个痛得叫起来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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