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展倾言果然笑着进了念淑阁大门,径自就坐在了展倾玄对面,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寻儿有些迷惘,二公子从来性子活泼不假,只是自当初扶棺归京时起,便仿佛换了个人,整个人稳重和沧桑了许多。怎地回塞北一趟,比往日还要伶俐了。
展倾玄看着兄长笑容满面的模样,倒是轻轻勾了勾唇,道:“二哥莫不是升了官,兴致这样好。”
展倾言笑道:“清和眼光甚准。”
果真要升官了,展倾玄一笑,递过茶去:“莫不是升了副将?”
展倾言并非闲散公子,早先在北征东离时就封了个五品参将,如今也常驻军中一同操练。这番大军回朝,是当论功行赏的。
展倾言道:“皇上有意在禁军中替我安排个职位。”
展倾玄一怔,景鸿若有意重用展倾言,完全可以在父亲展旸麾下升任副将一类,何必耗力费神挪到禁卫之中?
展倾言见妹妹失神,一面接过灵玉递来的紫砂茶杯,一面换了话题道:“你明日和嫂嫂要进宫去?”
“嗯。”
展倾玄说完,便不再言语,只低头喝茶。半晌,还是展倾言先开口道:“前儿晚上钱恭同我讲,有人在军营里打探玉风的事。”
展倾玄一声轻笑,道:“我又未打算隐藏他的身份。”
这倒是,大摇大摆带一个南梁的伶人入府,还如何隐藏。
展倾言颇以为然地点点头,又喝了口茶,道:“前天我随爹进宫赴宴时,皇上也问起了。”
寻儿的眉头便不禁又蹙了蹙。
“我和爹也是入宴时,才发觉宫里都知晓了玉风的事。”展倾言继续道,望着对方一双幽深的眼睛,想了想,道:“我私下对爹说,他既已弃你另娶,何必多余过问。”
展倾玄抬眉,似笑非笑道:“可是被骂了?”
展倾言点头,有些无奈地模样。
展倾玄便不由失笑,展旸毕竟是燕国大将,怎会允许儿女为了情爱之事对皇帝不敬。
展倾言看着对方,忽然想起一年前她一骑白马出现在军营时,好似忽然之间长大了许多许多。那眼神中的清冷,让他们父子三人都觉得陌生。
“他娶了萧婉。”
她道,塞北的风带着寒意,吹动她耳际的碎发,轻轻飘扬。
那时大哥说,是他身为长兄却没有护好妹妹,才叫阿玄小小年纪便如此颓丧。如今大哥已去,妹妹便该由他照顾。
“清和,为兄有时想,皇上他心里还是有你的。”展倾言顿了顿,迟疑道,“当初对你好,也绝非仅仅为了拉拢展家。”
毕竟当时局势,朝中武将还是以镇国大将军萧延为首,谁也不会料到展家真能击退败东离。
展倾玄一笑,没有接话。
“当初我带着大哥的灵柩回京时,皇上特意私下见我,问你可好。”
“唔。”
“我说那号称东离战神的鸠禹王就是你射杀的,他便沉默,在逸华苑外的梧桐树下站了许久。”
展倾玄垂眸,也没有任何解释。
她如描摹一般精致的眉眼清冷异常,听兄长说完,不知想起什么,搭在茶杯上的纤长手指忽而一滑,发出一声轻响。
展倾言蹙了蹙眉,心中懊悔,早说过回朝便安宁下来,提什么战场的事?便也不再多言,兀自喝了几口茶,片刻,道:“对了,过几天清明,我同徐晗和钱恭他们约了中午在玉渊湖北面的清风雅居饮酒小聚,到时你和妹妹们也一起去罢。”
清明上巳,自古有之。从魏晋时起,已逐渐由修禊祭祀演变为踏青游玩,然各地风俗不一,譬如南梁一地却依旧多为怀古祭祖,而北燕已全然成了集会春游的节日,余下陈国,则两者兼有。
每年此时,兆京男女无论身份贵贱、年长年少,均可到城南玉渊湖盼,或成群结队踏春赏景,或三五好友泛舟湖上,抑或击鼓传花、曲水流觞处吟诗作对。
展倾玄随父兄驻扎秦岭鹤县那两年里,倒是怀念过兆京清明的玉渊湖。于是展旸一接到圣旨便带着她往京城赶,想叫女儿赶上这春日盛会。那时她一身雪色的鹤羽小斗篷,在大哥特意挑选的温顺母马上扬鞭轻叱,未及的豆蔻的少女意气飞扬,叫人晃得睁不开眼。
后来展家父子北上御敌,她也进宫伴读。皇子公主为免失了天家威严,通常不会去这般场合。草长莺飞之际,她有些动心时,七皇子景陵便悄悄带她溜出宫来,在那玉渊湖上划了一下午的船,第二天便听闻对方又被太傅罚抄课文……
景陵两字划过脑海,展倾玄便想起那张在榆树下无比鲜活的面容,这个少年从她入宫的第一刻起,便给了她无尽的关怀和爱护。
她的眉眼略柔软了些,道:“不知七哥什么时候回来。”
展倾玄只知先帝驾崩后,她负气北上东离,景陵便去了燕军驻扎于秦岭以北的边境。如今她已回京,不知他何时归来。
展倾言笑道:“七王爷如今也自己带兵呢,哪能想走便走。”
毕竟时移世易,她不再是从前笑靥如花的豆蔻少女,景陵也不再是从前自由自在的闲散皇子。
展倾玄一笑,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继续道:“你入宫时,可有听到宸太妃的消息。”
宸太妃是七皇子景陵的母妃,先帝在时列贵妃位。展倾玄在宫中时,受其许多照拂。
展倾言摇头,道:“只知道宸太妃在青梳宫里日夜诵经为大燕祈福,没甚其他消息。”
展倾玄“唔”了声,转头向寻儿道:“我箱箧里有几盒西域缠香,你取出来,我明日带进宫去。”
寻儿应下,她素来也对宸贵妃极有好感,转身便去了。
连翘端了晚膳来,兄妹一齐用完,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入夜时,展倾言便告辞回含章院,展倾玄因明日要早起入宫,也早早洗漱睡了。
翌日卯时刚至,展倾玄便被寻儿叫起来梳洗,一番拾掇后出门来,秋笙早等在垂花门前,道是少夫人已然上车了。
隐约传出婴儿啼哭之声,想必秦明月听了“劝告”带上夙儿,展倾玄会心一笑,径自上车。几声马嘶后,两辆马车往北驶去,约摸半个时辰后,停在皇宫外。
姑嫂二人下车,展倾玄抬头看着承乾门三字大门,兀自一声轻笑,摇了摇头。
她第一回进宫时,也是从这里,不过那时先帝特许展家马车可入禁宫,她掀开垂幔看时,便是承乾门三字。那时,她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无知少女,那时候,最疼爱自己的长兄还在。
“少夫人,大小姐——”
有太监出来迎接,约莫二十来岁模样,谦卑地微微弓着身子,抬眸时,便见少女映着晨光的一张面容,在一身浅绯色正装的映衬下,仿佛含苞欲放的一枝芍药,并不张扬,却美丽无方。
难怪皇后每每提起时,都会露出那一丝难明的笑。
秦明月出身不高,若非嫁入展家,绝不会有皇后亲信迎接的待遇,一时有些惶恐,又有些自得。便不甚自然地笑了笑,抬脚走在前面,跨过宫门时,特意回头招呼展倾玄,显出长嫂友爱。
“阿玄,跟着嫂嫂便是。”仿佛根本不知对方曾在宫中待了近两年时间。
展倾玄一笑,点头。
太监轻轻勾了勾唇角,也不点破,恭恭敬敬地在前领路。
夙儿趴在乳母臂上,对着后面的展倾玄咯咯地笑。他正在长牙,一张嘴便牵起涎丝,乳母忙用手巾擦拭。
“姑姑——”
口齿不算清楚,却听着十分悦耳。展倾玄看着他,回应一个温和的笑容。与地方清澈的眼神四目相接,似想起什么,又蓦地怔了怔,垂下双眸。
这般插曲,并无人察觉。只是展大小姐的呼吸好似加重了些,叫太监兀自以为是逐渐靠近仪绾宫的缘故。
看来,不仅皇上放不下,展家大小姐也是放不下的。
他思忖着,御花园里春光正好。各色花木琳琅争妍,只有沧浪亭下的荷花池里,还一片寂静。
大燕的皇宫依前朝旧址所建,大多宫廷布局也与前朝大致无二,不过改了名称。那荷花池有寻常官邸半个花园大,通过石桥下的水道连着北面几望湖,每到六月里,荷叶葱茏,荷花林立,尤其的美。
展倾玄的目光落在池边的青石上,片刻,又淡淡别开。沧浪亭是先帝所名,因地势较高,进御花园便能看见,故而她从来不喜坐在亭中,反而更爱亭边假山同柳木掩映的几块大青石,尤其青梅盛开之时,分外幽静。
毕竟是待了两年的地方,好似仿佛每一处,都有未曾忘却的痕迹。
她轻声一笑,咬了咬唇。
“阿玄。”
见她步伐落后,秦明月便回头唤她一声。
展倾玄点头,冲身边的人淡淡一笑,上前与长嫂并行。
“这是宫中,你千万不可懈怠。”
秦明月道,好似怕她如在将军府一般任性。
身旁寻儿便撇了撇嘴,正欲插话时,听展倾玄道:“阿玄知晓,嫂嫂放心。”
几人俱是微微一惊。
而对方仿佛毫未察觉,安安静静跟在秦明月身边,仿佛一个从来都规规矩矩的官家小姐。
到仪绾宫外,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采夕侯在门前,迎接姑嫂二人的目光极其和善。
“皇后娘娘正候着少夫人和大小姐呢,说院里玉兰同茉莉开得正好,少夫人和大小姐若是喜欢就摘些回去制茶。”
一国之后如此厚待,秦明月连忙谢恩:“皇后娘娘想得如此周到,臣妇惶恐,多谢皇后娘娘恩德。”
采夕对这般反应很是满意,转向展倾玄,目光触及对方似笑非笑地眼神时,方才那众人之上的优越感莫名散了一半。
展倾玄不以为意,随着秦明月的话淡淡一个福身,并未言语。
萧婉她,自然是周到的。
记得第一次见时,对方便如一块通透的白玉,彬彬有礼而温和端庄,安静地站在萧夫人身后。
那时,她刚染上风寒,卧病在玲珑宫的偏殿里。景陵虽是万般不放心,还是奉帝命去了陈国做使者。据说陈国皇帝新纳了一个绝代佳人为贵妃,极其宠爱,事事听那女子差遣,竟扣留了大燕商人。故而,燕国皇帝不得不遣使调和。
另一面,许是念在展家父子于塞外鏖战辛苦,连皇帝也亲自来玲珑宫问候过几次。
景鸿隔三差五会来教习展倾玄落下的功课,即便她那入宫陪读的身份不过是个虚名。有时来早了,她午睡未起,他也不让人通传,便独自在殿外的榆树下看书,等她醒来。
一身青色云纹长衫,腰间一抹银色玉带,温和而精致的五官在树影透出的斑驳日光里,俊美异常。展倾玄每每见到这幅情景时,便莫名想起从前读的一句话。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可惜,宫里太傅教习的,多是些以史为鉴的宏论,或是文学大家的名篇,女子下学,还要往嬷嬷那里习女红,她已忘了这句子来自何处。
如此一月有余后,大公主景欢宜说:“我那三弟平素忙活得紧,连母后想召到自己宫里吃顿饭都难,却不知哪来的闲暇教你读书。”
展倾玄默然,下回景鸿再来,便提议一起去昭阳宫拜会皇后娘娘。对方仿佛懂她的心思,笑了笑就答应了。而到宫门时,才知皇后宫中已有客人,是大将萧延的妻女,方氏同女儿萧婉。
“她们怎么又来了。”
蓦地,身边景鸿似乎自语了一句,停步门口。
她道:“她们常来觐见皇后娘娘么。”
景鸿点头,仿佛也十分不解:“母后常召见萧家母女作陪,我都遇上好几回了,好似自己没有女儿似的。”
她“唔”了声,听出他语中不满,不禁轻声一笑,道:“听闻萧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兆京有名的美人儿,那般可爱的女子,你却不喜欢见她么。”
景鸿未答,片刻,回头笑道:“可爱倒是可爱,不过这世间可爱的女子也太多了。”
未几,宫女出来通报,让二人入殿去。
她随景鸿进门,一一见礼后,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侧头时,便见萧婉。
对方穿了一件浅碧色的藕丝琵琶对襟上裳,下身穿了一条紫绡翠纹裙,双臂缠着撒花烟罗披帛,梳了端庄的十字髻,眉眼盈盈恍若春水,十分动人。
只是她仿佛正看着自己,那眼神中一种莫名的打量,让她有些不自在。
景鸿察觉,待一番闲话后,就向皇后请辞,说要带她往崇元殿拜会刘太傅,把方氏听得一惊:“怎么女子在宫中,课业也这般繁重么?”
她险些失笑,转眼看着景鸿,对方波澜不惊点头:“是。”
萧婉笑道:“难怪,都说展妹妹才学不输男儿,当真叫姐姐佩服。”
她微微颔首:“萧姐姐谬赞。”
再无多话。
余光见一旁景鸿向自己轻轻挑眉,便也微微勾了勾唇。
两人行礼退出殿来,寻儿替她系上御风的鹤氅,远远跟在身后。院中那棵极大的槐木黄叶潇洒,下头金菊盛开,芳香扑鼻。
那时日光倾泻而下,映出两个身形玉立的并肩人影,宛如一幅精美的画卷。那时,她还不曾想过,这个姣美温和的萧家小姐,会在一年后,成为大燕的皇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