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想来,不是她太过懵懂,未看出先皇和许皇后早已属意萧婉为三皇子妃。毕竟那时,展旸父子正连连得胜,而整个皇宫也都在传言三皇子与展家大小姐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只怕景鸿自己,也未料到会有一道横空出世的赐婚圣旨,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曾只想在宫中安安分分等父兄归来,是他百般关怀打开了她的心,却又圣旨一到,便毫不犹豫弃她如敝履。
展倾玄想着,迎上采夕的目光,眼神便有些微微地冷。
采夕察觉,心下有些暗暗惊异。往日闺阁不说,她随皇后娘娘入宫也一年有余了,各色小姐夫人见得自然不少,哪怕是后宫其他嫔妃,也没有谁能在淡淡一个眼神里,便看得自己发憷的。果真,染了一身战场戾气。
她很快收下思绪,笑吟吟请二人进殿。
仪绾宫布局十分华贵,明堂内一张极大的紫檀凤椅,一身皇后宫装的萧婉端坐于上,下首是新封的贵妃伍氏,封号为璋,兰陵简舜候之女。余下还有四个年轻嫔妃,分坐左右。
展倾玄知晓宫中嫔妃有晨起向皇后请安的规矩,倒也不甚讶异。只一旁秦明月倒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忙诺诺道:
“臣妇展秦氏参见皇后娘娘,向各位娘娘请安。”
展倾玄附和着福身作礼,姿态谦恭。
皇帝方继位一年,加之为先帝守孝三月,又不曾大肆选秀入宫,所以后宫妃嫔并不多。除去皇后与璋贵妃外,还有刘太傅长女刘思颖,封为怡妃;工部尚书黄谦三女黄纤允,封为绮嫔;还有右御史张宏远之女张袅,翰林郭齐正之女郭卿语,两人居嫔位,尚无封号。
这些都是进宫前灵玉告诉展倾玄的,连同几位娘娘品性如何,都不厌其烦地说上好几遍。
萧婉抬手,让两人平身,众嫔妃也含笑轻轻打量过来。
宫人搬来椅子,展倾玄和秦明月便各自坐下,乳母抱着夙儿静静站在身后,不时传来小声的哼唧。
萧婉果然有些意动,率先开口道:“小公子可会说话了?”
秦明月忙道:“回皇后娘娘,夙儿刚会唤人。”
萧婉面色柔和:“夙儿,好名字。”
“谢娘娘谬赞。”
几个嫔妃里,璋贵妃正怀龙胎,张嫔年前小产,其余诸人均不曾有过身孕,故而都看向了乳母怀里的展夙,满目歆羡之色。
一旁张嫔却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道:“少夫人也是想得周全,知道皇后娘娘喜欢,特意带把儿子带进宫来。”
一句话便把借她幼儿讨好皇后的心思点了出来,秦明月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萧婉神色微凝,冷冷地扫了张嫔一眼,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端起茶杯悠悠地啜了一口。
方才那句话里不仅羞辱了秦明月,也暗讽了萧皇后求子不得,故而只能望梅止渴。一个小小的嫔敢这般造次,想必若非极为受宠,便是实在不知深浅了。
而展倾玄对此并不关心,也无心插手后宫的恩恩怨怨,不过秦明月再汲汲营营,也是展家的少夫人,是她的长嫂,为她的长兄育有一子的女人,不论哪一点,她都不会允许对方无端受辱。
众人还在等着皇后回应时,便听那原本安安静静的展家大小姐已然笑道:“张嫔娘娘谬赞了,想来娘娘也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假以时日定能同嫂嫂一般周全。”
这便是说张嫔浅见寡识因而才会出言不逊,众人都听出弦外之音,顿时神色各异,素来与张嫔不和的,便以绣帕捂嘴笑了起来。
若展家几个姊妹在,定要惊叹展倾玄其实如此赤口毒舌。
秦明月察觉展倾玄的维护,有些诧异地看去,毕竟往日对方从未将自己放在眼中。而展倾玄并未看她,只含着淡淡的笑,目光依旧与张嫔相对。
张嫔勃然大怒,又被对方看得心里发毛,好容易压下火去,恨恨道:“听闻展大小姐收了个貌美伶人入府,不知近日可还受用。”
任哪一个女子,若听得这番羞辱还能泰然自若,只怕真是决心一世不嫁旁人,只养面首寻欢作乐的。纵观古往今来,胆敢如此的女子有几个?何况,展倾玄还是个未出阁的官家小姐。
张嫔一席话出口,自觉以压倒之势胜出,面上颇有几分得意。
方才捂嘴笑她的绮嫔看得热闹,插言道:“姐姐说得什么话,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呢,也没个脸皮。”
她语气娇嗔,仿佛一点没有搅混水的意思。
“可不是,”怡妃也开口道,“张妹妹这快人快语,岂不知言多必失。”
璋贵妃倒一直沉默,面色也不见有何特别。兰陵伍氏自魏晋来便颇有文名,养出的女儿,自然也是更秀外慧中的。
萧婉却看向了展倾玄,眸中带着些许探究的兴致。
展倾玄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勾了勾唇,缓缓道:“不曾想娘娘荣宠正盛,还能知晓宫外琐事。臣女惶恐,不该叫此等小事搅扰娘娘心思,待他日娘娘册封大礼,臣女定聊表心意以示赔罪。”
这是讽刺张袅年岁虽大,位分却低,不思如何笼络圣心,偏对他人闲事指手画脚,难怪只得个没有封号的嫔位。
张嫔气得仰倒,登时拍案而起,茶水便洒了一地。
“展倾玄,你放肆——”
她一张俏脸上双目瞪圆柳眉倒竖,抬手指着展倾玄,怒喝一声罢了,又一时找不到话往下,偏对方依旧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其余妃嫔也幸灾乐祸地等着自己出丑,一时更气不过,顿了顿,阴阳怪气道:“果然是与粗人厮混久了,丝毫不知尊卑礼数。你既称一句臣女,叫本宫一声娘娘,冒犯了本宫,就当挨罚!”
展倾玄微微侧头,饶有兴致地等着后话。
果然,张嫔一抬手向身后宫女道:“青儿,教教展大小姐该怎么同本宫说话。”
那小宫女却一迟疑,半天未曾动身。
“你,你还不快去!”
张嫔怒气越盛,眼看就要离席亲自冲展倾玄而来,秦明月从一连串的震惊中缓过神,连忙求情:“张嫔娘娘息怒,阿玄她本是无心冒犯,还请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
“无心?本宫看她有心得很。”
“娘娘……”
秦明月越是求情,张嫔便越会颐指气使不依不饶。展倾玄正欲扶秦明月起身,对方抓住她的手回头示意,大抵要她向张嫔低头。
“嫂嫂,”展倾玄笑了笑道,“你可记得,自己展家少夫人的身份。”
她的声音很轻,吐字却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秦明月便莫名一怔。
你可记得你是大燕一品金吾大将军府的少将之妻,你可记得你的夫婿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你可记得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模样,可记得你的儿子是展家眼前唯一的血脉留存……你是展家少夫人,怎能对一个尖酸刻薄的嫔妃卑躬屈膝?
秦明月看着对方幽深的双眸,片刻,直起身来。
她虽是嫡女,却从小不得父亲宠爱。好容易嫁到展家,夙儿还小,又失了夫君,没有依靠。即便如今将军府风光无限,无人知道她多少夜里辗转难眠,生怕展旸娶了个心思狭隘的夫人,自己便步履维艰,行事也越发地小心翼翼。
一直觉得展倾玄性子跋扈,连同北上塞外也不过一时任性,甚至最疼爱她的长兄战死时,都不曾回京守完那四十九天。然而此刻,就是这么一个在自己眼中任性妄为的少女,只用淡淡的一句话,叫她忽然惊醒,又有些无地自容。
前后思量不过片刻,便被一声清朗的女音打断。
“放肆,本宫面前,也轮到你行赏罚。可是全然不将本宫放在眼中了?”
语气不重,却不怒自威。
众嫔妃蓦地一怔,纷纷抬眸向凤椅看去。
“皇上日理万机,你等却不思分忧,反而处处多嚼口舌,哪有半分伺君之心。”
萧婉神情淡淡瞟了张嫔一眼,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张嫔蹙了蹙眉正欲回应,被身后宫女拉住衣角,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忍住,半晌,闷闷回了句:“臣妾知罪。”
“来人,张嫔殿前失仪,想是太过疲累的缘故,且送她回宫好生休息,未得本宫吩咐,不得离开半步。”
展倾玄抬眸,没有错过绮嫔淡淡的诧异和璋贵妃微微勾起的唇角。
她忽然想笑,不知笑这后宫浅薄的算计,还是笑萧婉的一番苦心。
张嫔虽不满,还是被宫人请走,临走时不忘回头怒视展家姑嫂几眼,颇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味。
秦明月松了口气,那袖中因为惊惧亦或羞愧握紧的十指,也慢慢放了开去,看向萧婉的眼神中,便尽是感激。
张嫔人远,众嫔妃纷纷起身作礼:“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臣妾受教。”
萧婉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一张美丽的脸上满是温和亲近,全无半分凌厉模样。
宫人鱼贯而入,更换桌上的杯盏。
“少夫人和展大小姐难得进宫,且常常这新贡的六安瓜片,如今初夏正和时宜。”
姑嫂二人起身作谢,又重新落座。
怡妃啜了一口,笑吟吟道:“也是托两位的福了,这等好茶臣妾今年头第一回遇上,可见皇上到底还是最心疼咱们皇后娘娘。”
萧婉亦笑道:“就你嘴贫,你若喜欢,本宫着人送些到萩澜宫便是。”
怡妃道谢,绮嫔也连忙求皇后赏赐,殿中一时言笑晏晏,十分和睦。
到聊过将军府如今情形,吃过时令瓜果糕点,赏了该赏的绫罗绸缎,采夕提醒皇后该午睡了,众妃嫔识趣地纷纷告退,展倾玄便随秦明月出殿来,在院中看着仪绾宫人收集玉兰和茉莉花瓣。据说午后采摘,茉莉的花蕾更饱满,馨香也更浓郁。
她对萧婉的赏赐无心,秦明月却看得极重,跟着几个宫女四处瞧瞧看看,好似想将这仪绾宫风华极尽瞻仰。
夙儿在乳母怀里好奇地攀折玉兰,乳母怕他弄坏了皇后娘娘的喜爱的花木试图退后,前者便不满地哼唧几声,却不曾哭闹,乖巧得很。
展倾玄笑了笑,抬手折下一朵银色的玉兰递到夙儿手中,对方便喜笑颜开,冲她叫了声“姑姑”。乳母心有忧虑,也不敢多言,只防着夙儿将花朵放进嘴里。
仪绾宫花园很大,一个碧色宫装的小宫女靠近,彬彬有礼地请少夫人去看看采好的花瓣,秦明月便带着夙儿笑吟吟跟着去了,一面吩咐展倾玄不要乱走。
展倾玄一笑,表示答应。
看着几人消失在暖阁的拐角,她便回身坐在玉兰掩映的台阶上,淡淡看着眼前一簇含苞待放的雪色茉莉,等秦明月回来。
不知何时,宫人已纷纷散去。初夏开始有断断续续的蝉鸣,从两侧葱郁的柳木和桂树上缓缓传来。
展倾玄悠悠呼了口气,便听身旁有人道:
“阿玄。”
她垂眸,神色平静,仿佛没有丝毫惊讶。半晌,慢慢直起身来,福身作礼,语气淡淡:“臣女参见皇上。”
从萧婉召她进宫时起,她便早知会与他相见。
景鸿顿了顿,正欲扶展倾玄平身,对方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侧,躲开了他伸出的手。
寻儿惊愕之后,连忙退到一边。
“阿玄,”他并不生气,只是收回手,淡淡笑道,“朕方下早朝,便听闻你进宫了。”
展倾玄笑了笑,并无多话。
“那日城门前朕便想问,这一年来,你还好么。”
这一年来,你还好么?
展倾玄本做了准备毫无波动的心,在这句话入耳时,还是微微一颤。大抵是不好的,而她已然很难记起一年前的自己,站在这个男子面前时该是什么模样。
她抬起双眸,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轻轻勾着唇角,缓缓道:“臣女很好,多谢皇上关心。”
神情里的疏离,像看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让景鸿微微一怔。
两人一时无言,沉吟半晌,远处传来秦明月与宫人说话的声音,片刻,又似被人叫住,渐渐淡了下去。想来萧婉手下的宫人,都是极有眼力的。
“阿玄,”景鸿上前一步,对着展倾玄水玉一般的眼睛道,“朕听说,你二哥给你取了小字,叫清和。”
展倾玄道:“回皇上,是。”
景鸿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物,左手便揽住上展倾玄的肩头:“你及笄之时朕无法相陪,这支玉簪朕已备上许久了——”
古来赠簪,都是定情之物。只可惜话音未落,持簪的右手还未触及那如云般螺髻,女子便已后退一步,教帝王两手悬在原处。
一旁玉兰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寻儿,和默默不作声的太监德印看得呼吸一滞。
然而皇帝并未如预料般大怒,手中的玉簪通透如雪,簪尾雕成了鸢尾盛开的模样,十分精巧。
展倾玄看着,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唇,依旧没有回应。
景鸿顿了顿,慢慢放下双手。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只有清风缓缓地吹拂,掠过阵阵茉莉花香。
沉寂片刻,展倾玄轻声一笑,淡淡道:“何必呢。”
景鸿蹙了蹙眉,静静看着对方。
“何必呢,”展倾玄道,嘴角泛起的笑容轻柔温和,“皇上能好好做个帝王,皇后也能好好做个皇后。难道展家一片忠心,皇上还不相信么。”
萧婉召她进宫,是为顺从皇帝的心意。不过再贴心的妻子,到底有些隐隐不悦,故而张嫔造次,定是对方默认,不过想杀杀她的锐气。后又出手相护,一面尽显国母威严,一面对展家施以恩德,传到皇帝耳中,也只会说皇后宽容公允。
那他呢,展家上下一片忠君之心难道还不够清楚么,何必再枉费心思?
景鸿沉吟片刻,道:“你便是这样看我的。”
展倾玄轻笑,摇了摇头,半晌,缓缓道:“不重要了。”
自他告诉她,要与萧婉成亲起,自她看着长兄死在眼前起,一切因果原由,都不重要了。
“皇上若无其他吩咐,臣女便先退下了。”
她再次福身作礼,便转身离去,秦明月和其余宫人就等在暖阁一侧。
快走出花林时,景鸿却又忽然叫住她:“阿玄——”
展倾玄回头,微微蹙着眉宇。
“你可记得,我那日说过的话。”
展倾玄一怔,却并未回答便依旧离去,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那日她不敢置信后,便是满心无奈与伤痛时,他捧着她的肩,一字一顿道:
“阿玄,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何必呢。背过身的展倾玄一声轻笑,不知是自嘲,还是笑这四个字过于轻巧。
直到此刻,她也不明白当初先帝定要景鸿娶萧婉的原因,即便那时朝中武将均以萧延为首,却不至于非要用皇后之位拉拢。不过事到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来日如何,于她而言,也再无意义。
她摇了摇头,浅笑着向秦明月一行人踏步而去。
秦明月是隐约知道那同妹妹说话的人身份的,见展倾玄独自走来神色并无异处,而那身后捧着满满花香珐琅木盒的寻儿却一脸惊愕时,便也不由生出几分担忧来。
展倾玄从来我行我素,不会忤逆那位了吧?
想问,又自觉不好开口。沉寂半晌,终究没说什么,姑嫂二人便携着夙儿,带上皇后娘娘一席赏赐,往仪绾宫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