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到楼前,果然见那小厮在一旁垂手立着。小厮见到三人,便引客往里走。走进阁楼,顿时一片珠玑玉色,迎面而来:
珠帘翠门披绮罗,画栏雕栋玉笙歌。鸳鸯相戏琉璃瓦,凤凰展翅栋梁中。艳女含笑迎客入,自称妾乃君下人。裁衣还露肚中脐,不管满堂嫩凉风。袅袅娜娜转三转,直过一层上二层。带至三层屏风处,搔头頻挑移近人。玉手轻解罗裙带,秋波阵阵欲勾魂。自言风流一夜帐,只需黄金二两三。
那小厮带三人进入楼中,又有一个窈窕女子将他们引上阁楼第三层,搔首弄姿,直言风流一夜,三人只需付黄金二两三。
鲍叔牙和钟珂自是笑个不停,只有姜小白满脸涨红。原是那女子见他年迈,以为是主事人,蓄意挑逗他,他如何经得住这挑逗?
这时屏风内有两个黑衣带刀人走出来,拿出三两黄金打发那女子,对三人道:“三位请,老爷已恭候多时。”
姜小白跟在鲍叔牙身后,走进屏风后,便见到仲卫周站在满桌佳肴前,拱手道:“鲍大夫,一别七载,别来无恙。请坐。”
鲍叔牙叹道:“今日重逢,仲将军风采不减当年。请。”
两人坐毕。
鲍叔牙介绍道:“且容愚兄介绍,这位是我收的弟子,姓钟名珂;这位是我远房表叔,姓苏名桓。”
仲卫周对钟珂和姜小白道:“两位也请坐。我和鲍大夫不止有同僚之谊,更有同道之情。两位不用见外,但请开怀。”
四人坐毕,主客互敬一杯美酒。
只见几声珠帘坠落的声音,原来是仲卫周的两个侍从把四下的幕帐拉下了。
仲卫周对姜小白非常好奇,因为凭他的修为,却看不穿姜小白道行深浅,只觉得他躯体之上有层金色迷雾,遮住了天机。在此城中,除了那性格古怪的酒疯子,还从未遇到过这般事?他压下心中惊讶,笑道:“鲍大夫道法精深,朝堂中传扬已久。苏先生既然是鲍大夫的表叔,想必也是一方得道高人。不知阁下洞府处于何处?道台立在哪方?”
姜小白答道:“惭愧,老汉是一无归散人。朝饮白露,暮宿黄松。静心处常读黄庭一两卷,闲暇时惯游名山四五座。天地为洞府,立身是道台。”
这番措辞是教他下棋的玉真子所说。记得焱妃初次见玉真子,便问他是哪里神仙。那老道有意卖弄,说了这样一段话,被姜小白记下来了。
仲卫周满心称快,拍手笑道:“果然是世外高人。从来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得见先生,真是得遇良师益友,心中之茅塞,望承启顿。”
姜小白暗自后悔,自己虽然只在糊弄,然而仲卫周却把自己当作老神仙了,要向自己请教问题。他骑虎难下,只好一装到底道:“老汉薄有道行,不敢妄称先生。阁下有何疑问,老汉知无不言。”
仲卫周道:“苏先生是前辈高人,卫周不敢提小儿之问。今日此中更无外人,卫周心中有三问,斗胆请教先生。”
“但说无妨。”
姜小白祈祷他莫问关于修炼的问题,不然他决计答不出来。
仲卫周拿起一尊琥珀满盈,走到窗前,见大江东去,浩浩荡荡,啜了一口美酒,回身来望着姜小白。
“一问天下,天子势弱,各诸侯百年来纷争不休,西北有秦、晋等国挟持天子都城,北有中山、大燕独居一方,东有齐、鲁傲立,南有强楚、吴、越虎视眈眈,中有卫、郑、宋、遂等互相牵制。其余小国小邦,不下一百之众。依先生之见,天下最后归于何处?”
“二问长生,我辈修真,竭尽身心之力,冒粉身碎骨之险,尝刀割矛刺之痛,耗经年累月之功,可谓呕心沥血,但自从太公封神以来,未有一例可飞仙?敢问先生,世上可有仙乎?”
“三问卫周,卫周自从龙谷出师,尔来已有近三十年。蒙鲍大夫举荐,身入行伍,一番沙场征战,建功立业,官居二等爵。然而僖公因我是龙谷弟子,不予重用。到了襄公之时,襄公亦不正眼待我,夺我兵权,贬至马陵。虽为总兵,却空有虚衔,只有寥寥兵马。如今公子小白弑杀襄公,公子纠尚幼,国相主事,我该如何行动,方可一展我鸿鹄大志?”
“此三问乃卫周心中郁积,望先生启塞。”
说罢放下玉樽,仲卫周向姜小白行了一礼。
鲍叔牙和钟珂已听出一身冷汗,饶是有识之士,要答得出来也不容易。而且这三问太过敏感,若是回答稍失毫厘,被人听到可是了不得。
姜小白喝了口酒,道:“原来阁下是马陵关总兵,请坐下。”
仲卫周坐下。
姜小白道:“我答总兵第一问:天子积弱,实属有名无实。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但得天下者,必有三:有德,有仁,有谋。有德必有贤,有贤必有士,有士必有兵;有仁者,天下所望,民心所归,仁义之军,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谋者,谓知天数,明地理,定人心,内勤于政,外拒敌国。一旦兵广粮足,则一鼓作气,扫平四合八荒。”他的这一段说辞,乃是学从长宁君课堂上教的。
仲卫周若有所思。
姜小白继续道:“我再答总兵第二问:自纣王败尽成汤六百年伟业,尔来已有近四百年。当年伐纣之名将,纵然道术高超,想必也化为黄土。然修行界中,看天地之间有诸般伟力,世间百般妖邪鬼魅,遂以为高天之上是为仙界。于是才诞生种种长生谬论,依我所言,世上无仙。”这番话言语粗糙,却委实是他心中原本想法。
仲卫周叹道:“先生此言与我辈中人,大为相悖。我年轻时曾以为世上有仙,然而求道半生,却未曾超脱生死,连延年益寿都觉困难,心中迷茫。先生固有一家之言,却无根无据,此问不解。”
姜小白乃是随心而说,仲卫周虽不满意他的回答,却也没有怀疑到他的身份是假的。
姜小白故作高深颔首,道:“至于你的第三问,事关帝王气运,我也未能窥见一二。但是我夜观星象,发现紫薇星运势低迷,天狼星光芒夺目,姜齐朝堂恐将长时间处于无主的状态。”这一番回答,却又是抄自鲍叔牙所说。
仲卫周听了,举起杯,笑道:“先生指一点而未全点,我豁然开朗。此杯聊当敬意。”说罢一饮而尽。
姜小白也连忙回敬了半杯。
鲍叔牙见仲卫周没有生疑,心中稍微轻松,又怕姜小白不胜酒力,露出马脚,便想掌握话柄,向仲卫周问道:“如今仲将军身为总兵,事务繁忙,难得夜中一游。”
仲卫周叹息道:“大夫莫笑我,马陵居于国中内地,没什么兵马。至于其他闲杂之事,我只分付底下人去做。所以得闲如此,几乎发霉。”言语之中,他仍然为兵权被夺而耿耿于怀。
鲍叔牙又和他谈起往日的交情,两人推杯换盏,叙了半个多时辰。其间鲍叔牙也有意无意问他关于龙谷的事,然而他不是亲传弟子,知之甚少。
到最后,姜小白已不胜酒力。仲卫周还欲叫来几个歌姬作伴。鲍叔牙推脱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们还有要事,不便纵情声色,请仲将军见谅。”
仲卫周道:“既然如此,在下再敬三位一杯。”
四人各饮一杯后,仲卫周送三人下楼。
目送他们远去,仲卫周凭栏而立,思绪纷飞。
刚刚迎姜小白三人上楼的那个女子,盈盈从屏风外走进来,从背后抱住仲卫周,在他的耳畔轻声软语道:“大人一向想重返朝堂,何以不抓住三人,反而让他们就此离开?”
仲卫周头也不回,厉声道:“你也看过延州城快马加鞭的密旨?”
那女子笑道:“大人若不想让我看到,又何必放在床头?”
仲卫周不置可否,笑道:“鲍叔牙带公子白逃离望海坡的消息今天刚到马陵关。”
“不错,大人抓住鲍叔牙和公子白,岂非大功一件?”
仲卫周道:“你晓得哪个是公子白?”
那女子笑道:“总不会是那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我猜是那个装模作样的老道人。”
“你的眼力倒是利害。”
“大人的眼力也不低。”
“不过,若是没有这一纸文书,我也猜不到公子小白竟会变成一个老人,也看不出老人竟是假扮的。”
那女子道:“大人回心转意,决定不擒住他们,是为何故呢?”
仲卫周冷笑道:“你以为,我把公子小白送到临淄,就会封一等爵?”
女子幽幽道:“国相一向言出必行。”
“或许是,但却是死后加封的一等爵。”仲卫周道,“公子小白有没有弑君,真相未明。谁敢碰这个霉头,谁就死!”
“大人以为公子小白没有弑君?”
仲卫周淡淡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只知道,姜焚想当皇帝想疯了。我方才故意三问公子白,他对答如流,不急不躁,非常难得。所以我才改变心意,决定放过他。”
那女子笑道:“大人既为龙谷弟子,想必是要通知龙谷。”
仲卫周哈哈大笑道:“龙谷?他们何曾当我是弟子。我们这些外传弟子,在他们眼里不过等待施舍的乞丐。”
那女子答:“我明白了,大人是想结一段善缘。若公子白有朝一日回归,大人功不可没。”
仲卫周拿过金杯,道:“你把那道密旨藏好,五日后再发往金娣。”
那女子道:“好,奴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