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宝悄声问:“元元,你认不认得他?”
因为看不清对方的脸,吴明学一时认不出来,提议道:“我们走近些看看去。”
两人快步走近一看,发现竟然是夏国雄的父亲夏跃进,当下便有退缩的意思。
哪知他们的脚步声早已被夏跃进察觉,他虽然没抬头,但是话音已经传来:“两个小鬼,悄悄地来,又这么快悄悄地走干嘛?”
吴明学吃惊道:“跃进同爷,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小鬼?”
夏跃进抬起头来,取下黑色边框眼镜,轻轻哈了一口气,一边拿出眼镜布来擦拭,一边有些惊讶地问:“你还记得我跟你爸是同年?”
没等吴明学回答,熊小宝抢先说:“你跟我爸也是同年,对吧!”
夏跃进笑道:“怎么没听你叫我同爷啊?”
“同爷。”熊小宝干巴巴地叫了声。
夏跃进突发感慨道:“你们俩的阿爸……我们仨想当年还在一起挣过工分呢,先后都当过生产队长,只可惜如今一个蹲了监狱,一个离家出走,想想真是造化弄人啊!”
提到两人的痛点,吴明学和熊小宝默契地低头不语。
夏跃进见状,忙自我检讨道:“别难过,怪同爷说错话了。”
两人仍然不语,但显然没有一丁点难过的意思,两双小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机械秤看,搞得夏跃进莫名感到奇怪,他好奇地问:“想称称自己多重吗?这个好办。”
他指着吴明学说:“元元,你先来,看你这身子骨可是比你阿爸差远了,以后要多吃点饭。”
吴明学深埋着头,并没有挪脚,夏跃进赶忙道歉道:“不好意思,我又说错话了。”
“不过你应该原谅同爷,毕竟我是你的长辈不是,”夏跃进进而走向前去,把吴明学抱到机械秤的承重板上来,见得计量杠杆被砝码压到底,连忙减掉了两个小的,只留下50kg的砝码,随后移动着圆柱状滑砣,待得杠杆平衡,他定睛看去,直摇头道:“穿着这么厚的衣服,都还不到七十斤,是得加把劲吃饭了。”
他让吴明学下来,又吩咐熊小宝走上承重板,见着滑砣移到底了,仍不够称量熊小宝的体重,一边添加一个10kg的砝码,一边赞道:“小宝还不错,像个男子汉。”
熊小宝像是很期待知道自己体重的样子,巴望地盯着杠杆上的尺码,吃惊地说:“啊!我才50多斤?”
夏跃进笑道:“错了,你认错了,这机械秤是按公斤计量的,你是106斤。”
熊小宝羞涩地挠了挠头,很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懊恼。
夏跃进让熊小宝站在上面,让吴明学也凑近来,跟他们讲解怎么辨认机械秤的方法。
一番讲述之后,熊小宝很是兴奋,吴明学则忧愁着脸。
夏跃进注意到这一点,关切地问:“元元,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还在怪同爷?”
吴明学沉默不语,倒是熊小宝心直口快地说:“不是的,跃进同爷,我们是想跟你借这杆秤。”
“借秤?”夏跃进不解地问,“你们借秤干嘛?”
吴明学见话题已经说开,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们……”
这时候,刚吃完午饭的夏国雄生龙活虎地从柜台内跑了过来,大声打断吴明学的话说:“爸爸,他们都是破烂仔,天天就知道捡破烂的。”
夏跃进严肃地鼓了夏国雄一眼,指责道:“嗯!!!不能这么说同学的。”
夏国雄傲慢地说:“我又没说错,不信你问他们。”
夏跃进忙把夏国雄招呼到自己怀里来,转而问吴明学这是不是真的。
熊小宝虽然很嫌弃夏国雄那看不起人的态度,但是他还是忍住没有立即发火,反而像吴明学一样深埋着头,只不过区别在于,吴明学在构思借秤的说辞,熊小宝则不过是东施效颦。
且听吴明学缓缓地说:“嗯,我们曾经是捡过破烂,风里来雨里去的,非常辛苦,像我们这样没有爸的孩子活该这样吃尽苦头。”
话说一半,他已经簌簌哭了起来,抬手揩了揩眼泪,竟然紧接着唱起了一首歌来:
“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块宝,投进爸爸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没有爸爸最苦恼,没爸的孩子像根草,离开爸爸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他的唱腔配上哭腔,感人肺腑,就连刚才在忙着闲聊织毛衣的三个女职工都不禁朝这边望来,一个微微发福的卷发女职工大声询问道:“跃进,这孩子怎么哭了?你没把人家怎么样吧?”
夏跃进赶忙否认道:“没有,我哪会干这种事?”
夏国雄不合时宜地叫嚷道:“阿爸,他唱错了,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卷发女职工劝道:“跃进,别太宠儿子了,古话说得好,富养女穷养儿,你这样老是惯着大雄,可是会把他惯坏的。”
夏跃进尴尬地连连点头,严厉地教训了夏国雄几句。
夏国雄顿感委屈,更加放肆地叫嚷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干嘛骂我?”
两句话刚出口,他也簌簌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威胁道:“呜呜呜……我告诉爷爷去,我告诉爷爷去……”
说着,他就转身要走,卷发女职工看到这一幕,“啧啧啧”地叹息道:“我说吧!你看看你儿子,小小年纪就知道用老子的老子来压老子了,等他长大些翅膀硬了,还不要骑到你头上来拉屎屙尿?”
说完,她银铃一般的笑声飘荡过来,但是这银铃却并不悦耳,反而像诅咒一样恶毒,溜进夏跃进的耳朵,又旋即化成把把利剑,刺得他好不难受。
一个头戴发箍,留着一头乌黑笔直长发的年轻女职工笑道:“桂花嫂,你这是劝人还是咒人啊?我怎么感觉你更像是在挖苦人家?”
卷发女职工又笑道:“当然是劝了,这不咒一下,劝的效果怎么对比得出来?不是吗?”
声声灌入夏跃进的耳中,鉴于对方是女职工,他却不好发作,只好强忍着怒火,苦憋着脸,好不难看。
年轻女职工朝这边望来,惊讶地说:“哎哎哎,那两个小孩我认识,不是跟我家红霞是一个班的吗?如果我没有认错,那个矮个子叫吴明学吧,听我家红霞说,他可是次次都考第一!”
另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年纪最长的女职工惊讶道:“是吗?次次都考第一?你没记错?”
年轻女职工认真地说:“错不了,错不了,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记错?”
吴明学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女职工正是沈红霞的母亲,他正想说几句谦虚的话,耳畔却突然传来猛烈的巴掌声。
他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夏跃进一气之下,狠狠地扇了夏国雄几巴掌,严厉地批评道:“叫你睡懒觉!叫你不学好!叫你没出息!”
卷发女职工赶忙劝道:“跃进,你发那么大火干嘛?儿子是你的,我们只是说上几句,你这样打他巴掌,他的脸疼,你的手也疼啊!”
“这分明是讽刺嘛!这讽刺也太露骨了。”吴明学感慨地想。
夏国雄挨了这几巴掌之后,哇哇的哭声更猛,使得整个营业厅都笼罩在他的凄惨哭声之中。
如此大的动静招引来还端着饭碗的夏红兵,他连忙把碗放在柜台上,气冲冲地走向夏跃进,责备道:“就你有出息,有出息打儿子咯,我看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这都多少年了?升个一官半职了吗?哼,还嫌弃儿子没出息!”
他骂完儿子,又疼爱地抱着孙子,安慰道:“大雄不哭,不哭了,爷爷来了,爷爷来保护你了。”
夏国雄哭道:“爷爷!我不要爸爸。”
夏跃进只觉脸面尽失,再也无地自容,一甩手索性离开了营业厅,走到河畔抽烟去了。
吴明学很想说些什么,嘴里巴巴地却开不了口,就怕夏国雄恶人先告状,先指责是自己惹的祸,到时候就百口莫辩了。
夏红兵当然看见了吴明学和熊小宝,以他们在的理由劝夏国雄道:“大雄不哭了哦,同学都在这里呢,总哭总哭不怕丢人吗?大雄不怕,爷爷还要这张老脸呢。”
夏国雄怔怔地望着夏红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强忍着不哭,却总漏出几声哭声。
夏红兵对吴明学和熊小宝使了个眼色,打着哑语说:“别传出去了,给大雄留点面子,知道吗?”
吴明学点了点头,见熊小宝傻傻愣着,用手掁了掁他的裤管,熊小宝这才点头答应。
夏红兵哄好了夏国雄,把他带进了职工宿舍,徒留吴明学和熊小宝两人滞留在营业厅内。
两人面面相觑,混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可是他们的正事还没办。
熊小宝轻声说:“元元,现在怎么办?这秤估计是借不到了。”
吴明学深以为然,正准备离开营业厅,却被沈红霞的妈妈叫住,她走过来,只看着吴明学说:“吴明学,对吧!我常听红霞说起你,夸你真是个天才,很想向你学习,你能不能平时多教教她?”
吴明学被这温柔的话语融化了,想也没想地答应了,同时诚恳地说:“阿姨,其实沈红霞已经很优秀了,相信她以后成绩会更上一层楼的。”
“呵呵,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沈妈妈欣笑道,“果然是成绩优秀的好孩子,说话都知道引用古诗了。”
对于这不期而至的夸奖,吴明学腼腆地微笑着,心道:“事实就是这样,这考试一拿第一,说什么话仿佛都很有学问,做什么事都很有道理。”
沈妈妈主动问道:“现在可以告诉阿姨了吗?你们俩这是来干嘛的?仅仅是为了称体重?”
熊小宝估摸着这是个开口的好时机,抢先一步说:“我们现在收破烂了,但是家里的秤不够称,想来借用一下这杆秤。”
沈妈妈微笑地纠正道:“傻孩子,不能说不够称的,那等于说自己缺心眼,应该说秤太轻了,不够用。”
“哦。”熊小宝一脸羞愧,瞬间涨得通红。
沈妈妈转向吴明学问:“吴明学,你为什么不说呢?其实刚才阿姨都听见了,是不好意思吗?”
吴明学心里高兴地想:“这都你帮我说了,我干脆借水推船,省得再生变数。”
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时强调道:“我们就借一会儿,就搬到我家,南街头横河书院对面那里,最多五分钟,马上就会还回来。”
沈妈妈没有跟另外两个女职工商量,直接拿主意道:“那你们拿去吧!”她不免又皱眉道:“可是这么重的秤,你们怎么搬去?”
熊小宝弓着手臂,秀了秀肱二头肌说:“我有力气。”
沈妈妈似乎连看都没看熊小宝自以为是的秀肌肉,直摇头道:“你力气再大,毕竟是小孩子,估计搬不动,就算下面有轮子,但是你们总得抬下门口的几级台阶吧。”
她说这话时,特意瞟了吴明学两眼,言下之意很明显,吴明学身材瘦小,肯定帮不上忙。
吴明学会意,立即声明道:“阿姨,我自有办法的,您放心吧!等下肯定完璧归赵。”
沈妈妈好奇他们两个小孩子会有什么办法,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显然她一时也想不到好法子。
却见吴明学递了个眼色给熊小宝,两人快速奔跑而出,没一会儿,又双双快跑着回来。
沈妈妈往门口一瞅,见着一辆板车已经架在门口,车轮的高度刚好抵消了门口的几级台阶,使得车板刚好跟营业厅的地面持平。
沈妈妈又盯了吴明学两眼,这时她看到的都是吴明学那闪闪发光的优点,而他的身高仿佛因此一下子变得高大无比,就好像无穷的智慧。
吴明学和熊小宝扶着计量杠杆上的锻钢铁杆,小心翼翼地推行机械秤,到了门口,吴明学和熊小宝一起喊道:“1,2,3,用力!”
两人一起用力,机械杆秤稳稳当当地滑进了板车面板上。
沈妈妈竖起大拇指赞道:“看来你们是早就谋划好了的,板车都准备好了,真是智比诸葛亮。”
熊小宝戆戆地老实交代道:“这都是吴明学的主意,我只负责出力。”
沈妈妈惊奇地端详着吴明学问:“是吗?”
吴明学又卖弄起学问来,镇定地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沈妈妈欣然一笑,目送吴明学和熊小宝推着板车向老街推去,果见熊小宝负责推车,而吴明学则负责扶好机械秤,两人有说有笑的,着实是一对默契的好搭档。
熊小宝直到离开供销社营业厅有好一段距离了,才忍不住开口问吴明学:“元元,你说大头辉跟龅牙的铜块从哪儿弄来的?那么重,横河镇哪个单位会有呢?”
吴明学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据我多年的捡破烂经验,还真是没见到过。”
熊小宝思忖道:“会不会跟泉爷有关?”
吴明学回头看了一眼熊小宝,问:“泉爷?跟他有什么关系?”
熊小宝道不出所以然,又改口道:“那起码跟岭下屋场有关吧!”
吴明学点头道:“这倒很有可能,岭下屋场怪得很,刚才你爷爷还特意叮嘱我,说岭下屋场去不得,还说去了会闯祸的。”
“我爷爷真的这么说了?”熊小宝大为不解地追问。
“嗯,还说你昨晚上做噩梦了,就好像鬼压身。”吴明学接着说。
熊小宝坚决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昨晚上做了一个特别爽的美梦。”
吴明学想起自己的仙梦来,好奇地问:“是吗?你做了什么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