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好像你认识一样。”司机轻蔑地说道，急忙踩下刹车，公交车稳稳地停在站牌边上。
司机指着旁边的监狱说：“这是最后一站了，你们是来探监的吧！”
“嗯。”吴明学莫名地低下头道，浑然没有方才连番追问的机灵劲。
司机回头望了望陈兰香母女，又拍了拍吴明学的小肩膀说：“那应该就是你爸没差了，劝他好好改造吧，出来后还是一条好汉。”
“嗯，谢谢叔叔。”吴明学礼貌地回道，便直接从前门跳下了公交车。
望着监狱外的高墙铁门，吴明学顿觉百感交集，这里面就住着十年未见过面的父亲，他会是怎样的状态？能认得出自己吗？
忽然一声惊雷乍响，吴明学仰头望天，晴朗的天空被一大片乌云笼罩，太阳躲在乌云后面，就好像生怕被监狱的阴暗龌龊玷污。
陈兰香蹲身叮嘱吴明学道：“元元，等下见到阿爸，可千万别乱说话，也别哭个稀里哗啦的，那样你阿爸会难过的，知道吗？”
“知道。”吴明学说着，抬眼望了一眼吴明敏，她仍然抚着肚子，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
陈兰香转身摸了摸吴明敏的脸，心疼地说：“敏敏，你待会儿就乖乖坐着吧，让你阿爸看一眼就好了。”
吴明敏仰望着天空说：“嗯，阿妈，快下雨了，怎么办？”
“咱们赶紧进去。”陈兰香说着，便牵着吴明学的小手往监狱铁门走去，吴明敏紧随其后。
还没等他们仨走到铁门，铁门中间的一扇小门倏然打开，从里面走来一个满面笑容的狱警，他主动招呼道：“你们是吴文华的家属吧？”
“是啊！”陈兰香惊喜地说，“你怎么知道？”
“哦，有人特意交代过了，至于到底是谁，你就没必要知道了。”狱警说着，便引陈兰香一家三口走进了监狱。
有了狱警的帮助，探监手续办得非常顺利，不一会儿功夫，他们仨就已经来到探视室等候。
一路上，吴明学都在猜测狱警说的这个人是谁，若不是公交司机说起县里的新任大领导是他的堂伯父吴文汉，吴明学首先联想到的是他的三爷爷吴德贤。
尽管周一一大早，吴德贤的讨债行为让吴明学一家人很不爽，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想必以吴德贤的人脉关系，打点监狱不在话下，更何况，吴德贤应该知道他们一家三口周日会来探监。
但是思来想去，吴明学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而在焦心地等待父亲的过程中，他悄然放下了猜测的心思，一颗悬着的心不到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怕是难以放下。
狱警很客气，给陈兰香一家三口端来了热乎乎的菊花茶，他笑眯眯地说：“喝点茶，再稍微等一会儿，吴文华马上就要出来了。”
“谢谢！”陈兰香接过茶杯，却无心喝茶，一双期盼的眼睛死死盯着铁栏杆，生怕错过看见吴文华的第一眼，那种感觉错过了也就没有了。
吴明学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狱警，试图深深记住他的长相，说不定以后能派得上用场。
狱警中等身材，大腹便便，行动却很敏捷，相貌上的一个显著特征，便是左脸脸颊上的一颗肉痣，以及痣上长出的一小撮长毛。
见着陈兰香紧紧抱着一件大衣，以他多年的狱警经验，已经猜得个八九不离十，那里面装着一些想送给犯人的私物。
狱警静悄悄地坐到陈兰香一旁，细声道：“把大衣给我，我帮你送给吴文华。”
“啊！”陈兰香下意识地一惊，但是看见狱警接连点头的诚恳劲儿，她放下了担心，把大衣递给狱警，谦卑地致谢道：“多谢大哥了。”
“别，我可担待不起大哥这个称呼，大姐，我还没满三十呢。”狱警指着自己胸前的警号说，“这是我的警号，大姐可以记一下。”
陈兰香求助的目光连忙抛向吴明学，这种靠脑力的事情还是儿子更在行。
吴明学瞟一眼就全然记住了，忍不住问道：“警察叔叔，能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吗？”
“区区小人物，何足挂齿，”狱警浅笑道，“这样吧，你就叫我小郭叔吧！”
“郭叔叔，您好，我叫吴明学。”吴明学恭敬地自我介绍道。
“我知道，”小郭点头，补充道，“很优秀的孩子。”
“你知道我？”吴明学惊奇地问。
“呵呵……”小郭笑而不语，拿着大衣走开了。
只见他拿出钥匙，打开一扇铁门，径直走了进去，再出来时，已是拿着戴着手铐的吴文华的手臂。
吴文华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哪怕一眼，就好像自知罪孽深重而诞生了莫大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像一种巨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陈兰香激动地扑向铁栏杆，泪眼盈盈地道：“阿华，你瘦了。”
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话语既心疼又心伤，好像短短的几个字就把多年的牵挂浓缩在内。
吴明敏和吴明学也快步走了过来，吴明敏轻柔地喊了一声“阿爸”，就坐在铁栏杆前的椅子上。
吴明学则像欣赏一件难得一见的古董那般，眼神中充满了冲动的好奇，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哪怕是句简单的“阿爸”的称呼，一时间，他竟然难以启齿。
陈兰香连忙把吴明学拉到身前，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难掩兴奋地对吴文华介绍道：“阿华，这是我们的儿子元元啊！”
吴文华想好的见面词在吴明学陌生的眼光中消失殆尽，他怔怔地看着吴明学，半晌说不出话来，父子俩的第一面有种陷入无声的深渊的迹象。
陈兰香见吴文华无语凝噎，赶紧拍了拍吴明学的小肩膀，提醒道：“快喊‘阿爸’啊！你还记得你下过跪的吗？”
这“下跪”的话让吴明学惭愧不已，他压根没想到，自己竟然喊不出“阿爸”来。
但见父亲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显然是监狱的生活给了他沉重的精神压力，吴明学怜悯之心顿起，“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只是众人期盼中的那句“阿爸”迟迟没有说出口。
陈兰香忙打圆场道：“阿华，看清楚儿子了没？跟照片上一样不一样。”
吴文华沉沉点了点头，在小郭的示意下，坐在了椅子上，手铐虽然被解开，却又被拷在座椅上的铁箍中。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明学，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尽管他不知道基因的概念，但是自己的儿子多少都会像自己一点。
好一会儿，吴文华露出久违的一丝笑容，哪怕这笑容轻微地让人不易察觉，但是在内心里，他已经大笑了数声，满意是他此时的心声。
当吴文华正准备说出第一句话，吴明学突然止住哭泣，清亮地喊了声“阿爸”，全家人的注意力又都放在了吴明学身上。
陈兰香激动地说：“喊了！喊了！阿华，他喊你了。”
吴文华也激动起来，他巴不得冲向前去，伸手抚摸吴明学的小脸蛋，甚至想咬上一口，留下思念的齿痕，留下作为父亲的印记。
但是铁箍阻止了他，进而使得他的声音变得苍凉而感伤，他凄苦地说：“我的儿啊！”
吴明学此时已经哭成个泪人儿，他顾不上抹去满脸的泪水，双手伸进铁栏杆，嘶声喊道：“阿爸，阿爸，你还好吗？”
“我很好！”吴文华泪眼婆娑地说，“你好吗？”
“我很好！”吴明学简洁地回道，这句“我很好”比成绩第一，比捡破烂赚钱都更具有安慰人心的作用。
一句说罢，吴明学不自禁地又簌簌哭了起来。
父子俩这么一哭，陈兰香也忍不住流水哗啦啦流淌，就连抚着肚子的吴明敏也潸然泪下，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伤感而动人的场面。
站在一旁的小郭冷静地提醒道：“探视时间有限，你们还是挑重点说吧！”
吴文华这才止住哭泣，跟陈兰香絮叨起家常来，不过令吴明学惊觉的是，陈兰香净挑好的说，一点都没说生活的苦难，就连周一吴德贤前来讨债的事，都被她理性地删除未提。
夫妻俩谈完，吴明敏又说了一些关于自己学业上的事，听得吴文华既高兴又感慨，他不误遗憾地说：“都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可惜我这个父亲让你失望了。”
“阿爸，不要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吴明敏忍着疼痛说。
“那就好，如果你想像莲姑那样考上大学，高中三年更加重要。”吴文华思忆道，“当年要不是一时冲动，跟校长的女儿打了一架，我也不会失去保送高中的机会，不过这样也好，阿爸没有实现的愿望，你帮我实现了。”
“嗯，我会努力的。”吴明敏满口答应道。
她此时已经疼痛难忍，陈兰香见她汗流不止，能够感同身受她的痛苦，便把她扶到不远处的长椅上落座，在一旁照顾她。
正因此，铁栏杆两旁只剩下吴文华和吴明学父子俩。
他们深情注视着，这种骨肉之情，哪怕从没有感情基础，都迸发出绚烂的光辉。
与陈兰香母女的家常闲聊不同，吴明学开门见山地问：“阿爸，你能跟我说说当年的事吗？”
“当年的事？”吴文华迟疑道，他的脑海浮现出来的，绝非赚到巨款的兴奋，而是戴上手铐那一刻的难堪。
尽管这么多年，他一直复盘整件事的经过，找到了一些值得怀疑之处，但是身陷囹吾的他，不敢想，或者说，也不必想这件带给他深重磨难的往事了。
只是吴文华浑然没有想到方满十岁的儿子，竟然主动问起了这件事，看他的眼光，仿佛一定要问出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见得吴文华面露惶恐的神色，吴明学赶忙补充道：“阿妈对那件事只字不提，我很想知道，为什么种田的你会陷入这种商业官司？”
他显然没有吐露全部的心声，因为大伯父吴文中已经跟他提起过一些只言片语，但是第三者的描述到底比不上当事人的话。
吴明学巴望地看着吴文华，想从他轻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到丝丝踪迹。
吴文华苦着脸，沉着气，几次准备开口，都给咽了回去，他把握不准说出去自己的怀疑会给儿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如果儿子一根筋想找到自己提出的可能仅仅是莫须有的证据，那就后果难料了。
他已经坐了十年牢，眼看还有五年就可以重获自由，他不想，也不该让儿子卷入这个旋涡之中，儿子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犯不着因为自己的事而分散太多精力，更何况，这里面还蕴藏着某种难以预测的危险。
想到这一点，吴文华只淡淡地说：“当年都怪阿爸贪心不足，走错了路，你以后要以此为鉴，千万不要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
见吴文华缄口不言，吴明学主动挑出一个重要的线索道：“那你说说李雷这个人。”为了让吴文华尽快回忆往事，吴明学不忘补充道：“就是十年前担任供销社主任的那个李雷，听说你是被他……”
吴文华紧张地打断道：“这些事是谁给你说的？我不是叮嘱你阿妈，往事不必再提的吗？”
吴明学蓦然一惊，原来母亲是遵从了父亲的指示才三缄其口，但是纸包不住火，当年的事情那么大，好些长辈都知道原委。
只是吴明学耍了个心眼，他并没有如实说是吴文中告知的，而是随便编了个不知名的长辈，他无意中听到的。
吴文华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无芥蒂，诚实地说：“确实是他，如果没有他，我估计会听从你阿公的建议，去乡下挑货郎担了。”
“那阿爸可知道，李雷现在还逍遥法外？”吴明学迫不及待地问。
“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一点我早就知道的。”吴文华不痛不痒地说，脑海中浮现着李雷教导他销售技巧的画面。
“他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本事，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呢？”吴明学断然推理问。
“不知道，很难说清楚，”吴文华支支吾吾地说，“我劝你还是别管这些事了，好好学习，听说你现在还做起收破烂的生意了？”
吴文华本想通过讲述它事以转移吴明学的注意力，可惜吴明学不改初衷，紧接着说：“阿爸，怎么可能说不清楚？据我判断，他应该是主犯，你是从犯，不应该遭这种罪。”
“过去太久了，说不清楚的，再说，现在说清楚又有什么用呢？”吴文华长叹一口气说，“我还有五年的刑期，如果不出意外，可能会减刑，老是纠缠往事，是看不到未来的。”
“那说明阿爸一直表现得很好啊！”吴明学由衷地欣慰道。
吴文华更感欣慰的是，儿子的注意力总算从往事中抽离出来，他满面春光地憧憬说：“我的儿啊，等阿爸出来了，一定好好工作，对于国家的发展大势，我还是了解了不少的，将来还有我的用武之地。”
吴明学因此不再追问往事，而是满心鼓励吴文华继续好好表现，期待着他出狱的那一刻，一家人重新团聚，走向美好的明天。
探视就是在这种温馨的场面中结束，算是给这次迟来的见面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等到陈兰香母女走来，也跟吴文华道了别，互相道了声珍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出了探视室，发现天空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春风带雨，寒意略重，小郭一路相送，先是告知陈兰香已经把东西送给吴文华了，又说起让他们稍微等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不迟。
陈兰香千恩万谢地对小郭说了好多好话，说起要不是鸡瘟把鸡都给病死了，明天就要给小郭捉一只老母鸡来感谢。
小郭连忙推拒道：“小事一桩，大姐不必挂念，要是下次再来探视，哪怕不是我值班，我也会跟同事交代好的。”
“那太感谢你了，”陈兰香高兴地说，“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谢恩你才好。”
“别纠结这个，真的不必了，”小郭又劝导道，“华哥在里面没遭什么罪，表现也很好，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多亏你照料了。”陈兰香笑着说。
“哪是我？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小郭谦虚地说。
“那到底是哪个啊？”陈兰香难忍好奇地问，“你就不能给我透句口风？也好让我知道到底要感谢谁才好啊！”
对于知恩必报的事，淳朴的农村人尤其看重，陈兰香也不例外，特别想知道背后的贵人到底是谁。
小郭思忖了片刻，正准备透露一点信息来，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的到来给惊掉了下巴，把陈兰香的问题抛诸脑后。
他像一个晚辈般，不顾雨水的浇淋，毕恭毕敬地跑向前迎道：“小老板，您来了。”
“我哥还好吗？”那访客轻声问道。
“忠爷好着呢。”小郭满脸堆笑地说。
那访客往吴明学这边抛来一个眼色，便跟着小郭走进了监狱大楼。
吴明学望着那访客的戴着帽子的背影，第一眼便已认出，这人便是慕云山上驱走老虎的鸭舌帽，心中不禁想起大伯父和汤守孝的谈话来，默念道：“对了，他估计是来看他大哥的。”
可是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一个堂堂狱警对他如此恭敬，难道就因为他在麒麟岭遇到过麒麟？
如果他真能遇见上古神兽，说不定他是个修真者也未必不然，那照这么说，修真者的身份真是有独特的优待啊！
吴明学正凝思间，陈兰香催促道：“雨停了，咱们赶紧去等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