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学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监狱铁门。
他一方面为父亲“抛弃过去,迎接未来”的决心感到欣喜;一方面隐约听出其中有错综复杂的隐情,很为父亲感到不值;一方面又在为如何绕过母亲独自去寻找黄老板而一筹莫展。
而另一方面,他很想知道鸭舌帽的底细,假如传言是真的,对于一个曾经遇到过麒麟的人,鸭舌帽对修真的看法又是怎样的呢?
很可惜,父亲似乎已经毅然决然地不去纠结过去,吴明学连黄老板的店铺都没看到,在偌大的县城,他该从何找起?
而鸭舌帽依然保持着深不可测的神秘气息,只是他的绰号“小老板”让人感觉到一丝丝可爱,因为他的高冷气质几乎与这个绰号相背离。
一阵新雨过后,空气仿佛变得无比清新,焕发着花草春泥的气息,偶尔一只昆虫飞来,就好像看见了整个春天。
可能是监狱地处偏僻,又因为年代的局限,车次很少,他们并没有如愿等来公交车,而是等来了一辆小货车。
吴明学原以为那辆货车会疾驰而过,连忙后退数步,以躲避可能溅起的路面积水,没成想小货车不偏不倚地停在他跟前,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热情地打招呼道:
“还等什么呢?赶紧上车。”
声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吴明学抬头一望,更是惊喜异常,这司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打算费心寻找的黄老板。
吴明学一脸兴奋地问:“黄老板,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黄老板招手道:“先上车,上车再说。”
他说罢,亲自给陈兰香母女打开驾驶室后座的车门,而指示吴明学坐在前头,好说话。
吴明学一上车,又问起刚才的问题,黄老板打着哈欠说:“若非高人指点,我还在睡懒觉呢?”
“高人?谁呀?”吴明学惊讶地问。
“高人就是个子很高的人啊!”黄老板笑道,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握着控制杆,以吴明学没有系安全带为由接着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系好安全带,坐稳当喽!”
吴明学哪里会善罢甘休自己的思考,只是他识趣地没有再追问,而是暗自推测着高人的可能人选。
这一回,他把可能人选扩大了一个,除了三爷爷吴德贤、堂伯父吴文汉,还想到了鸭舌帽汤守孝,只因黄老板的一句“高人就是高个子的人”的戏言。
毫无疑问,吴明学的思考以杳然无果告终,随着黄老板倒车完毕,小货车一路凯旋狂驶,吴明学放弃了这无谓的思考,顺应这幸运的变化,不一会儿,小货车停在一个热闹的市场门口。
黄老板熄灭发动机,打趣儿说:“还没坐过瘾啊!到了。”
吴明学四处张望,除了熙熙攘攘逛市场的人群,哪里见得到一间像破烂店的店铺,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不是小商品市场吗?就到了?”
黄老板指着一块红底白字的广告牌说:“喏,广宇精品店。”
吴明学跳下车后,望着那块广告牌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破烂行怎么成了精品店呢?”
当他随着黄老板走进店铺,令吴明学感到惊奇的是,这间破烂店铺装修精致,灯光明亮,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一家工艺品店。
只见每样破烂之上都悬着一盏小灯,把破烂照耀得像一件奇珍异宝,吴明学逐一欣赏过去,不由得疑问道:“黄老板,你这样做有效果吗?”
“当然,”黄老板颇为得意地说,“好些不识货的外地游客,都以为是古董行,走运卖掉一件,可是抵得上成百上千斤硬纸壳。”
“是吗?”吴明学不假思索地畅想道,“你说我可以这样依葫芦画瓢吗?”
“不行哦,除非你能在县城开店。”黄老板直言不讳地说。
他继而分析道:“横河镇太偏了,不比得县城,有直达省城的国道,再一个就是,县城有神雾山的光环,现在气功热正如火如荼,能招揽来不少外地游客。”
“说的是,”吴明学识相地说,“可惜我还没这个实力。”
“呵呵……”黄老板赞赏道,“凭你的能力,相信很快就能实现,我算是创业早的,可是也得挨过初中毕业,那时候我都十五岁了,哪像你,五岁就这么有觉悟,知道捡破烂赚钱,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我那纯粹是为生活所迫。”吴明学谦虚地说。
“不管什么动因,做了就是好事,”黄老板安排好陈兰香母女的座位,倒好茶水后,又端来一杯递给吴明学,接着说,“这其中道理很简单,无非一个笨鸟先飞嘛。”
“是啊!我可真够笨的,”吴明学接过茶杯,思忆道,“要不是当年偶然碰见你,我还在黑夜中摸索呢,哪会打起垄断一方破烂市场的念头?”
“我可不敢邀功,”黄老板诚恳地说,“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哎……说造化就太过了,真的是得到你的指点迷津,我才幡然觉悟的。”吴明学回答得不卑不吭。
“我看我们也别这样互相恭维了,”黄老板朗声笑道,“再这样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走,我带你参观一下仓库。”
“仓库?”吴明学疑惑道,“这里难道只是个展厅?”
“呵呵,说展厅也行,”黄老板笑道,“只不过想别具一格一点,糊弄糊弄外地人。”
“黄老板的生意经真是高深莫测,晚辈应当多来请教。”吴明学客套地说。
黄老板摇手指了指吴明学,见他一副老练的样子,不想再纠缠这些场面上的话,引着他穿过一扇暗门,走进了足有几千平米的仓库。
仓库的顶棚是铁皮覆盖,一眼望去,却没有一处漏雨的地方,地面打了水磨石,干燥而清洁,人站在上面,甚至能看得清自己模糊的面容。
这哪里是破烂仓库,分明是酒店大堂。
当吴明学询问黄老板如何做到这般整洁之时,黄老板给出的答案很简单,那就是日日清扫,时时维护。
这简单的八个字,真正做到却绝非易事,眼前的事实分明又给吴明学上了一堂生动的仓库管理课。
他警觉地发现,硬纸壳都不是铺地而放,而是按照厚度尺寸分置在不同大小的货架上,货架底部和水磨石地面隔着足足十公分的空隙,显然是为了防潮而特意这么安放。
除了硬纸壳,其它的废品也各安其身,比如塑料就建了数个塑料池,不同品质的塑料分明别类地放置其中。
而铜铁铝等金属破烂,则被搁置在一间玻璃房里,吴明学走进一看,才发现,里面电风扇呼呼直响,目的旨在于扇干湿气,好使得这些金属不至于进一步腐蚀。
一通游览下来,吴明学连声赞叹,他浑没有想到,收破烂竟然能细致用心到这个程度。
黄老板不无自豪地说:“这是我出国旅游之后,结合众国之长,自己琢磨出来的,吴老弟看着觉得还行不?”
吴明学先是赞赏了一番,赶忙慌慌地摆手道:“我哪敢妄称老弟,叫我贤侄还差不多。”
黄老板笑眯眯地说:“从今往后,我得要改了,你也得改,咱们以兄弟相称。”
“使不得,使不得,”吴明学推辞道,“黄老板跟我妈一般年纪,理当称黄叔。”
“此一时彼一时了,”黄老板半吐半露地说,“这一回就听我的,以后就叫我黄哥。”
“黄哥,”吴明学勉为其难地答应着,不过又画蛇添足地多说了一句,“怎么感觉喊起来怪怪的?”
“叫多了就习惯了,”黄老板挑了个眼色说,“你也可以学着县城里的朋友,他们都叫我宇哥。”
“宇哥好,这个名字比黄叔、黄哥好听。”吴明学于是决定以后改叫黄老板“宇哥”,尽管他还没弄明白黄老板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两人一谈就是半天,差点把时间给忘了,黄老板及时地看了一下手表,豪爽地说:“看得差不多了吧!走,咱们吃饭去。”
“宇哥要请我吃饭?”吴明学难以置信地问,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待遇啊!
“不光是你,还有你妈……哦,还有伯母。”黄老板说到做到,立马连陈兰香的称呼也改了。
这让吴明学很有些受宠若惊,想着在吃饭的时候,再问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让吴明学意想不到的是,黄老板竟然驱车带着他们来到艾宁饭店——这家全县最高档的饭店,而且黄老板开的车还是崭新的桑塔纳小轿车。
这同样给陈兰香母女莫大的冲击,陈兰香非常局促不安地坐在后排座位,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这是她紧张的体态特征。
再看吴明敏,她仿佛刹那间忘记了例假带来的痛经之苦,转头密切地关注着车窗外的一草一木、一楼一店,而她所心心念念的县一中的所在,终于在一次等红绿灯的时候,勇敢问了出来。
黄老板指着小轿车行驶的这条路的右边围墙说:“喏,这里是县二中,一中在古艾镇,离这里大概不到十公里路程吧!”
“为什么不建在新宁镇?”吴明敏好奇地问。
“当年修建石林水库的时候,是先建的古艾镇,后建的新宁镇,别看现在新宁镇繁华许多,县政府也移建在新宁镇,想当初可是建在古艾镇的。
不过,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县政府搬了过来,一中却留在了古艾镇,可能是因为搬迁一所中学没那么容易,又或者说没那么必要吧!”黄老板像个导游一般,娓娓道来这段历史。
吴明敏又问:“那一中会搬到新宁镇来吗?”
黄老板不置可否地说:“这个就难说了,关键看政府的规划。”
恰在这时,红绿灯由红转绿,黄老板驱车直行了一段,在下一个红绿灯处向右转弯,特意放慢速度,直行一段公路,路过一扇铁门时,停止小轿车,给吴明敏指示说:“看,这就是二中的大门,对面是财政局。”
“哦。”吴明敏淡淡地回了一句,眺望着二中校园,那被粗大的梧桐树阻挡了大部分视线的水泥地面操场,从她眼中一闪而过,却足以提起她久违的激动:“元元,你看见了吗?二中的操场都是水泥地面的。”
“哦,”吴明学想当然地说,“一中肯定更大更好,辣姐,你不是想考一中吗?”
“想是想,就怕考不上,看着二中也很不错,而且校园就在新宁镇,买东西应该很方便。”吴明敏担忧而美好地说。
黄老板否认道:“小妹妹,这你可就想错了。”
“是因为重点和非重点?”吴明学抢答似的说。
“没错,一中是重点高中,里面又分了重点班,反观二中,只不过是普通高中,无论师资力量还是生源,都比一中差得远。”黄老板如实讲述道。
吴明敏还想追问,吴明学的肚子不听话地咕咕叫了起来,黄老板轻笑一声,连忙拉下手刹,踩下油门,穿过艾宁饭店的大门,爬上一段小坡,停在一处停车场上。
停车场就在艾宁饭店大门的正对面,几棵高大樟树正好为停车场遮阳挡雨,阵阵樟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黄老板下车之后,赶忙给陈兰香拉开车门,这殷勤的态度,就好像陈兰香是他的顶头上司,让陈兰香好不适应,只是她不晓得如何打开车门,便也只好勉强接受这样的优待。
陈兰香望着贴满金色瓷砖的艾宁饭店的外墙,真的是令人叹为观止,她心疼地说:“这么多瓷砖,得花多少钱啊!”
吴明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高档建筑,不由得舍不得转移视线,就连进大堂,都是吴明学再三提醒才肯挪步的。
吴明敏再也不抚着肚子了,挺起胸膛,迈出铿锵有力的步伐,皮鞋鞋跟与柏油地面摩擦,发出踢踏踢踏的脆响,一下子大大彰显了身为大美女自信的魅力。
吴明学一行人只走了几十步,就来到了艾宁饭店大堂的门前,陈兰香明显感到紧张而惊慌,她在台阶下踟蹰不前,望着干净的大理石地面,生怕自己脏兮兮的鞋底把大理石地面给弄脏了。
黄老板留意到这一点,重出大门,好言宽慰道:“伯母,不打紧的,他们会清洗干净的。”
陈兰香只觉耳背了,不好意思地说:“你叫我伯母?这可万万不敢当!”
黄老板和蔼地笑道:“我和元元同辈,叫你伯母有什么不妥?”
他说着,已经伸手搀扶着陈兰香走上台阶,就好像把陈兰香当成行动不便的老太婆了。
陈兰香连忙缩回手臂,紧紧地牵着吴明敏的手,紧随吴明学的身后,走进了饭店的旋转大门。
黄老板很快订下了一个叫做“富贵牡丹”的包间,在女服务员的引领下,陈兰香一家三口且喜且忧地走进了包间。
而这种喜忧参半的矛盾心情,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管从哪方面说,黄老板似乎都没有如此厚待的道理。
这时候,已经不止吴明学一人在猜测黄老板的目的了,就连陈兰香和吴明敏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优厚待遇而感到惶恐不安,生怕落入了什么从未见识过的陷阱之中。
点菜的任务同样交给了黄老板,尽管他事先例行给陈兰香过目了一眼菜单,只听得陈兰香连连叮嘱吃简单便宜的菜肴便可,千万别破费。
黄老板微微一笑,手指连连指点菜名,让女服务员一一记下,女服务员看着菜单上的上十个菜品,感到很是吃惊,不过四个人能吃得了这么多吗?她甚至好心劝黄老板不要再点了,吃不完反而浪费了。
这话一出,就更让陈兰香惴惴不安了,自己这把年纪了,可是从没来过这么高档的饭店,能吃顿随茶便饭就足以慰藉她朴素的心灵,如果点菜多而且贵,反倒让她很难为情,总感觉吃了这顿饭就是欠下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陈兰香的这种想法在乡下人当中是很普遍的,追本溯源,这不得不说来自长久的儒家礼文化的浸染所致。
所谓“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说的就是这回事,强调的无非是一个对等,像黄老板这样出手阔绰,让手头寒酸的陈兰香如何回报呢?这除了增加陈兰香的自卑心情,仿佛又是黄老板为了炫耀。
但是在吴明学看来,黄老板此举没有炫耀的必要,一来,黄老板知道自己的家境底细,能来艾宁饭店吃饭,已经足够震慑人心了,何必多此一举,这样大点特点?除了浪费钱,实在看不出还有别的作用,总不会说想让吴明学这个新任的小老弟多吃点美味佳肴,好让他长个子吧!
吴明学自嘲地笑了一回,这轻微的表情变化立马引起黄老板的注意,他放下重话,让女服务员催促快点上菜之后,就笑嘻嘻地望向坐在大圆桌对面的吴明学。
他很是讨好地问:“吴老弟,觉得这地方还行不?”
吴明学毫不隐瞒地说:“太好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进艾宁饭店。”
黄老板频频点头道:“满意就好,满意就好,等下菜上齐了多吃点。”
“嗯,吃得滚圆饱。”吴明学客气地问了句,“宇哥,就我们四个人,菜是不是点得有点多了。”
黄老板喜不自胜地说:“不多,不多,除了你们,我还邀请了两位贵客。”
“两位贵客?”吴明学大吃一惊道,“我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