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嵯峨,阴晴不定。
五月的南风燥,时雨时晴难说,风廊的街市行人稀少,摆摊叫卖的小贩也没了影子。
马车穿过狮子巷的时候,柳飘叶看到迎风招展的彩旗,知道是各大门派诱拐无知少年少女上山习武的地方。
已经到了五月中旬,甘凉蜀关中子弟慕侠者会来到这里,经过考核就有机会加入大瑜顶级门派,学习武艺。
话说大瑜盛世太平,百姓心里的想法是“盛世习文,乱世学武”。目下大瑜仍属盛世,只不过关中发生了“阿尔思与李果脯谋反”,各家各派的招生人数可能会增长。
柳飘叶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江湖青黄不接,少量的补充难以应对接下来的大劫。在跌宕起伏的浪潮里,不知有多少会殒命江湖。
“谁是真正的大侠?”柳飘叶喃喃自语。
临江仙似乎被暴风雨前的压抑气氛感染,出奇的温柔,“你就是真正的大侠。”
转过狮子巷,后街就是客栈所在的明月街,路过时发现原来的铁匠铺修葺一新,换成了糕点铺子。
柳飘叶一想到临江仙卖糕点,忍不住发笑,她吃有本事,做恐怕吓人。
临江仙撂下句“你等着瞧吧!”就把飘叶踹下马车,进了铺子。
客栈旁边不远处新开一家店,取名“青雅集”。想来是卖文册字画的地方,柳飘叶看过也不是很在意,就往客栈走。
临江仙瞅着青雅集,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
柳飘叶此时临近家门,心生忐忑,想到自己在外面的事,雪姐姐知道八成要咬人。
此时客栈出奇的安静,没有李肖遥坐在门槛,没有姚峥嵘的大嗓门,远看似乎没有客人。他推门进去,店内空无一人,桌椅整洁如新,不像是久无人居。
更奇怪的是,他的桃花剑不在房梁上。
人呢?
楼上响起推门的声音,穿着一身丹红劲装的风媒夫人从三楼主卧出来,她手提桃花剑,柳眉竖提,粉面春目不怒生威。
“呦,夜帝大人,您可真难找。”
风媒夫人的声音就好似清秋的风,看似温柔,却冷入骨。
柳飘叶稽首欲拜,风媒夫人飞身下楼,足尖点在飘叶肩头,旋身一脚将飘叶踢翻在地。
风媒夫人冷笑道:“您是彼岸天的主人,闻名江湖的夜帝。您可别给我磕头,受不起。”
柳飘叶翻身跪倒,“听叶拜见姨母。”
“哼——”
风媒夫人不说话,飘叶不敢起。就这样一直僵着。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时间过去了……两个时辰时间过去了。
柳飘叶旧伤未复,跪了这么长时间,浑身酸麻胀痛,汗流浃背,双臂抖如筛糠。
风媒夫人捻着手指已经煞白,心痛如滴血,咬着牙忍着痛,就是要给柳飘叶立规矩。她想起姐姐临终时的嘱托,恨不得打断飘叶两条腿,一辈子锁在风媒市。
可她下不去手,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外甥。
风媒夫人道:“爬起来吧。”
柳飘叶如蒙大赦,扶着凳子强撑着起身,“姨母,你怎么来了?雪姐姐呢?”
“撵回家了。”
⊙?⊙!
“额,我媳妇……”
“胡闹!你们二人私下订立盟约,传出去也是一桩丑事。”
风媒夫人见柳飘叶委屈巴巴看着她,不禁心软道:“下月初八,为风月侍郎贺寿,你的叔祖父萧摩颉,她的叔父风瞳,还有你姨父都会去。反正你们都老大不小了,拖个十天半个月不算什么,先让他们见一面再议婚。”
柳飘叶知道,根本没自己说话的份了。萧家不会承认自己,那姨母八成会出面主持自己的婚礼。想到这里心里暖暖的,在风媒夫人坐下,小心地说:“姨母,思叶呢?”
“在楼上跟姚姑娘玩呢。”
风媒夫人准备再敲打下飘叶,于是说:“我给你两条路,一乖乖跟我回风媒市,二打断腿跟我回去。”
“姨母,我……”
“那就我替你选?”
“我听您的,回去。”
风媒夫人十分满意飘叶的回答,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又说:“那个羊微鱼,打算怎么处置?”
“纳妾?”
“那个秋氏良善之家,也是受人设计,纳入君府为妾,也没什么。可那羊微鱼,长安花魁,你接她进门,不觉得丢人吗?”
柳飘叶窃窃低语:“挺好的。”
风媒夫人扬起手要打,萧思叶已经出了房门,见了哥哥惊喜欲狂,没有姚峥嵘拦着她就要蹦下去了。
“哥哥,哥哥,哥哥……”萧思叶在姚峥嵘怀里挥着手,欢欣雀跃。
风媒夫人见了她,收回手道:“回头跟你算账。”
姚峥嵘抱着萧思叶走下楼梯,萧思叶脚一沾地就跳到哥哥怀里,抱着脖子小鸡啄米似的亲个不停。
“哥哥,你走了好多天啊,想死我了。雪姐姐回家了,她说说在家等哥哥抬轿子去娶她。还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姐姐,雪姐姐还骂她狐狸精,叫哥哥离她远点。雪姐姐走了,李大厨的饭可难吃了,那个漂亮姐姐会做饭,可好吃了……”
萧思叶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大事小事她记得很清楚,一件一件说给哥哥听。
……
……
小思叶很有面子,风媒夫人在她绘声绘色的表演下,笑逐颜开,暂时忘记了心中的气恼,哄着小外甥女说到中午。
貔貅晃着全身巨肉,扛着食盒大摇大摆推开门走进客栈。羊微鱼走在后面,很懂事送来午餐,殷勤伺候风媒夫人用餐。
风媒夫人毕竟是生意人,伸手不打笑脸人,羊微鱼姿态摆的低,她也不好意思说狠话,而且羊微鱼做得鲁菜色泽、香味、口感无可挑剔。她甚至动了心思,想把这可怜的小姑娘带回风媒市,给她当厨娘。
在名震江湖的夜帝与名不见经传的风媒市之间,养大花魁傻傻的选择了柳公子,惹得风媒夫人频频叹息。
他们吃完饭,有羊微鱼收拾。
柳飘叶弱弱躺在隔间里的摇椅上,躺在温暖舒适的阳光里,任凭风媒夫人切脉、问诊、施针。
“你这孩子的内功基础很好,是纯正的道家心法,又学过佛门秘法,经过几次捶打也就是本源尽失。我啊只能给排毒,想要恢复几乎不可能了。”
风媒夫人拿着几根银针不停在飘叶眼前眼前晃悠,笑嘻嘻说:“你为啥不哭?你小时候我只要拿针你就哭了。”
柳飘叶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在断狱那三年,每隔一月就会用爬满尸虫的银针刺穴,用以保证杀手被控制。哭是孩子的表现,在断狱看透生死的杀手眼里只有漠然。
风媒夫人似乎心有所感,同情的说:“做错事都有回头路,你只要肯回头,我就能庇护……”
“我早已深陷泥潭,哪还有回头路。我身边都是战场,关系着两国之争,四个江湖之争,幽幽天下之争。”
“你娶风七雪,就是为了恶人谷?”
“不全是吧?我们就像是涸泽之鱼,相濡以沫。过日子嘛,不就是这样。”
风媒夫人木然道:“没有经历过,很难想象这种感情。萧家世代仁义相传,祖荫深厚,你才有此等福分,遇见江采萍、风七雪这样的奇女子。”
“是啊,我上辈子拯救了世界。”柳飘叶淡淡发笑,语气里透着得意洋洋。
风媒夫人戳着飘叶额头,满脸宠溺,“你啊,就是太嘚瑟。”
这时姚峥嵘敲敲门,进屋说:“掌柜的,外面来了群青唐人,说了一通听不懂的话。”
“青唐人?”柳飘叶皱起眉,扭头问风媒夫人,“京里有什么活动吗?”
风媒夫人表示不知道,柳飘叶央求她半天,她才启了针。
……
……
一行五个青唐人站在店里,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两个人贵族打扮,还有一个瞎眼仆人拄着漆黑的手杖。
柳飘叶在青唐呆了六年多,对青唐极为了解,出门看到一行青唐人,心里有了大概。
只听到小和尚在说羊微鱼与佛有缘,要渡她出家。小和尚大眼睛里透着慧黠,灵动可爱,他说着禅语机锋,唬得羊微鱼一愣一愣。
羊微鱼见柳飘叶出来,慌忙躲到柳飘叶身后,她纵然心中有怨气,此时面对不知名的神棍,更愿意相信曾与她春宵缠绵的郎君。
柳飘叶轻拍着她的手,笑道:“小和尚那座梵宫的?”
小和尚用地道的洛阳雅言道:“小僧在逻些城青唐宫侍奉大西天佛主。”
柳飘叶道:“原来是青唐宫的尊者。”他向小和尚行了个合十礼,青唐一行人齐齐回礼,他又道:“她不可能出家,我们还要生一对胖娃娃,守日落波平沧江晚,一起慢慢变老。”
小和尚有些失落,轻声道:“再见了美丽的玛吉阿米。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羊微鱼窃窃探出头,小声道:“他在说什么?”
柳飘叶曾经在明化禅主身边学佛,此时面对小和尚,深感修为浅薄,只隐隐约约感到是指羊微鱼命中有情劫。
于是说道:“小和尚胡说八道,别理他。”
小和尚一摊手,“山下的女人不是老虎,但山下的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小和尚见没有渡化的机缘,就直接转身离开了。他们一行人在婆娑日影里又往东走,杏儿黄的夕阳下,小和尚宛如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