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之前。
思绪跟着风,随着云,翻山越岭,找到了遥远的未曾涉足的回忆。
她在地下呆了足足五十年,才知道地底上的世界并不和地下一样,总是黑暗的。
但她还是很喜欢黑暗的,她喜欢泥土下的世界,也喜欢泥土上的世界,这样才是公平的,尽管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很了解,公平的真正含义。
小华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小华不是一个十分称职的朋友,她也知道,但她还是把小华当朋友。小华是一只会说话的,全身都滑溜溜的竹鼠。她没见过小华的样子,地底下太黑了,她甚至连自己的样子都看不清。尖尖的爪子和窸窣的磨牙声再加上滑溜溜的身躯,这就是小华。小华总是向她吹嘘他的大门牙,小华说他可以一口把百年老树的树根咬断。对于她,小华总会略带不屑地嗤笑一声,说她还不够塞牙缝的,可以轻松把她连根带茎全部咬个粉碎。
前一句她信,后一句她却知道小华是骗人的。
有一天下午,本该是小华睡觉的时候,她却听到了小华脚步声。小华慢慢从她的身后靠近,然后,他坚硬锋利的前爪勾住了她的一根细茎。
那是她最小的一根茎,细小嫩白,脆弱无比。
细小脆弱的茎被送到嘴边,石头一样的门牙抵在她的茎上。握着茎的爪子用力了,她浑身都在颤抖,她已经知道下一秒小华要做什么。
她见过被小华咬过的茎叶,嫩黄的茎叶很快就会腐烂变黑,最后和泥土融成一样黏腻的黑色。
她眼睛闭了很久,撕裂的痛感却一直没有传来。她的茎在小华冒着热气的大嘴里背反复撕咬,带着细刺的大舌头一遍一遍舔过她的茎。小华的门牙在她的茎上磨了很多次,也没有成功。
最后小华还是放弃了,他带着不甘心又悄悄地溜走,假装从来没有来过。
过了好几天之后她才看到小华,小华说话突然变得结结巴巴,语调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还没有开口问,小华就大着嗓门向她炫耀说他前几天找到了一颗大松果。他说那松果比石头还硬,比月亮还圆,除了他,谁也没有那个本事打开那松果。虽然为此赔上一颗门牙,不过那也是值得的。
她问小华能不能也让她看一眼松果。小华坐在黑乎乎的地上,拍着圆鼓鼓的灰肚子说早就吃进去了。
睡觉你那个时候在睡觉,没赶上好时候。小华说。
她没有说话,小华不是一个聪明的竹鼠,她一直都知道。一只真正聪明的竹鼠,不会不知道植物是不需要睡觉的。小华不是一只聪明的竹鼠,但是一只野蛮而又蠢笨的竹鼠也需要防备。小华还是想找机会吃掉她的根,她的茎,她不能不防。
现在知道小华其实吃不掉她,她看着小华又觉得他多了几分有趣。至少还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伙伴。
小华总是和她说外面的世界,却从来不肯和她细讲。他永远只讲他自己的丰功伟绩,比如他又吃掉了哪里的新鲜的嫩竹子,他又和他叔父家的侄子打了一架,他一个飞跃朝对方扑过去,把对方死死压在身下,还有他又发现了他的第一百零二个追求者,一只毛发发亮丰腴的母竹鼠。
她当然知道小华说的这些都是假的,要是真的,他也不至于每天特地来找她,和她说这些。
她还知道小华在前面树根底下挖了一个大洞,里面堆满了细竹子,那是小华存下来娶媳妇儿的。这是她听小华在梦里说的,小华醒着喜欢讲大话,睡着了喜欢说梦话。醒着说的话大多都是假的,睡着的话却句句都是实话。
她知道小华说的话是假的,却从来不揭穿他,她喜欢听小华的故事里除了小华以外的一切。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她常常在想。
小华从不特地向她介绍外面的世界。地上和地下是不同的世界,小华觉得自己是配在地上也可以在地下的高贵物种,而她,是只能呆在地底下哪里也不能去的低等生物。
低等生物天生就不配拥有美好。这是老天爷决定的,小华觉得如果真的告诉她外面的诱人,反而会害了她。小华不常做好事,这可以算得上是一件。
她的新茎马上就要长出来了,她用碎叶子和泥土藏着,尽量不让小华发现。
但是叶子和泥土,都躲不过小华的鼻子。他那吐着热气的尖鼻,让她觉得既恶心又害怕。
小华不去找守着其他的种子和叶子,自然有他的打算。他在等她长大,在等她长出新的根茎。
新生的总是脆弱的。
小华的本质还是一个捕食者,是敌人,她对于他来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佳肴。
她的茎长得比其他的植物都要晶莹剔透,散发着植物天生的淡香。那香味日日夜夜勾着小华,让他心痒难耐。
在这片黑色的缺少阳光的土地里,大多的新芽都长得细小发黄,撑不过几天就永远地从这个世界消失。
而她,这片土地好像天生为她量身打造,她汲取了所有的养分。虽然还没有长叶子,可是她的每一根茎都长着优美的曲线,每一根圆鼓鼓的茎里面注满了养分,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
她用泥土把自己遮住,但是遮不了全部。
她的新茎最终慢慢穿过碎叶和泥土,冒出一个可爱的小尖。
第一声春雷打响的晚上,小华终于还是来了。
他这次还带着工具,一片轻薄的石块,石块的薄边可以割断半米高的茅草。雷声很大,还下着雨。雨水顺着石头缝滴在她新生的茎上,她拼命地吸取着每一滴雨水。
死也要当一个饱死鬼。
最后死的是小华。小华还没有完全靠近她,还没来得及举起他的石片,她旁边的碎石堆突然被雨水冲了下来。那一瞬间雨就像刀剑,狠狠地向下劈过来,目标不巧正是小华。她眼睁睁看着数不清的石块压着小华,把从他自己挖的地道上一直推出老远。
她只听到了小华最后凄惨的一声尖叫。
雨停了,世界又恢复安静。雨带走了小华,也给她打开了一个通往外面的口子。
压死小华的那些石头落下去,留出很大的位置,刚好可以让外面的光透下来。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光,就那么一下子就把的世界完全照亮。
那天以后,即使没有朋友和她讲话,她也不觉得无聊孤单。
她开始有目标。
她要到光的另一边去,完完全全看这个世界,而不是只是靠着一束光。
脆弱的埋得深深的根又一点一点从最底下拔出来,然后再一点点朝着光源的地方,再把根埋下去。
这附近的土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根一次一次撞上带着尖角的石块,痛得她所有的茎都在一瞬间绻起。
越靠近阳光的地方,水分就越少,光更刺眼。这种感觉,比她的茎在小华的爪子还要让她难熬。
她花了很久,才真正站在了太阳底下的世界。
后来她才算清楚那很久一共是五十年。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她用了五十年,换一个新生。
外面的世界很美丽,也更危险。老鼠想要她的根,虫子想要她的叶子,鸟儿想要她还没长出的嫩芽。
她把自己埋得更深了。
叶子在白日卷起,茎也弯下去,只敢在夜晚才一点点舒展开来。
只是那甜丝丝的味道,她没有办法盖住。
这个时候,紧挨着她的不远处长出来了一株水仙。她的外边实在是太差劲了,久而久之,没有谁再注意她。至于她的香味,被自动划分到水仙身上。
甚至连水仙自己都是这么想。
她看着水仙整日被虫蚁蛇兽围着,还把自己的叶子杨得老高。
她的花苞开始长出来,小小的一小团,软乎乎的很可爱。
她和水仙在同一个晚上开了花,水仙开花的瞬间,娇黄的花朵带着叶子就被虫兽扑个稀烂。
她在一旁把身子放得更低了。
第二天早上,她的花就谢了。她把新开的花柱拼命撞向一旁的石头,花朵受不住这样的撞击,没有多久就消散了娇艳的颜色。
这样又过了很多年。
她再怎么隐藏自己,还是没能躲过被发现的厄运。
她被连根拔起,她以为自己要去见小华了,结果没有。
她被移植到了另一个地方。
她见到了之前小华口中的,可怕的人。
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小孩子,头上梳着两个圆球一样的小髻,绑着蓝发带。他蹲着看着她,和她四目相对。然后,他流着口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碰了一下她最大的那片墨绿的叶子。碰了一下好像又怕她会咬人一样,很快又把手缩回去,缩回到宽大的衣袖里去。然后就蹲着,在她面前蹲着,窘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虽然这小孩子比她高很多,大很多,也许只要一根小小的手指头,就可以把她连根拔起,但她却不感到害怕。孩子的心思是单纯的,心中没有恶念和欲望支撑,也做不出来那些穷凶恶极的事来。
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了,她也没有多想。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也没有绝对危险的处境。
小孩子每天都会来看她。他什么也不做,就用胖手撑着双下巴,蹲在她的正前方看她。大概一刻钟后,他就伸出胖手轻轻碰一下她的叶片,以示告别,然后留给她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要说她的味道,可是这周围花团锦簇,仙雾缭绕,遍地都是珍贵的草木。她那微不足道的气味,早就湮灭在这大环境之中。
但他还是整日整日地来。
小孩多是下午来,在太阳还留有一丝微弱的余光,他就摇摇晃晃地从那淡红的余光中走出来,胖手上还提着一个小壶。
正中午,太阳火烧地烤着她的时候,她心中就开始对小孩子的到来而期待。
小孩胖手上提着的小壶里面,装着清凉甘甜的泉。泉水顺着根茎缓缓倒入裂开细缝的泥土,就好像一下子倒进入她的心里面去,那是一种被关心着的归属感。
她还记得小华之前说过的,人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把自己看得高,自以为就是世界的主宰。武力,是人对于异类的处理方式。
她本来想开口谢谢他,但是又怕吓到他,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而且,她也有一点怕,怕他和小华口中说的那些人一样,对她用武力。
她想,她没什么可以报答他的,那就在她开花的时候,留下一朵开得最好的,给他,这是她仅有的了。
春天就要来了。
她心中的喜悦一点点堆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以前,春天于她而言都是一场噩梦。在万物复苏,抽枝发芽的季节,只有她用尽全力把自己的身躯全然埋入泥土,让还未来得及成型的紫色花苞腐烂在混着昆虫尸体的泥里。
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花开的模样。
每一株草最耀眼的时刻,大概就是花开的那一瞬间,娇弱的花瓣被绿叶簇拥着,在最高的枝头摇曳。但是那个时候对她来说,活着比开花重要。
如果不是春天到了,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原来也可以开花。
新的叶片冒出头,透过晨光,嫩黄的叶片薄得像一张纸,脆弱而又叫人喜欢,这就是新生。
她开始为未来到的花苞准备好每一个枝头。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期盼的,欣喜的感动。她照料她的每一片青绿娇弱的叶子,吸收每一滴晶莹的晨露,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她张开双臂,尽可能让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可以沐浴到阳光。
她长势喜人,这是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听说歌声可以让花苞更快长出来,夜半时分,她就对着月光开始唱歌,她的声音又轻又细,风吹过一阵,就什么都听不清了。她之前没听过什么歌,唯一有记忆的就只有小华常唱的那句“问这世间英雄好汉啊,应当是我小华。”小华的声线粗,音色沙哑,听起来像极了断了把的榔头敲着破了洞的鼓,简直难听。比起小华的歌,她更喜欢听风声。
云儿出来呀,风飘
溪水流动呀,雨渺
呼啦呼啦的一片
惟愿我爱之物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