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已然是九月的北京还未摆脱夏日的热度,依然充溢着明澄的温暖阳光气息,只是少了盛夏的那份燥热。而每天的这个时刻,这个城市都依然在延续着从六点便开始的大规模的躁动。
先是身穿校服的学生们、裹着工装的蓝领们、身着外贸的打工者,他们带着前一天还未散去的疲惫,努力让拒绝清醒的脑子调整为新一天的模式,从而去面对这个新的清晨带来的又一天,即使这一天天如同循环模式并无新意。而“清醒”这项工作在深秋或是冬天都是非常容易做到的,还未亮起的北京城蓝色布景下少有静谧,凌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地穿街走巷削刮着人们的身体,透彻的寒意让迈出门的人们瞬间就清醒过来,何况他们还要站在公交站牌下苦苦等候着怎么都不来的公交车。这么说来,似乎夏季可以算是上帝按时发放的体恤金。可惜在这人潮汹涌的狭小车厢中清晨的温暖却变成了蒸笼,尤其是在像300路公交车停在三元桥时民工们涌上来的一刹那,车厢内闷热潮湿的空气直直逼近大众澡堂,人们像是一筒浸过了水的棉签,唯一的优点是在这摩肩接踵下大家丝毫不用担心站立不稳。感谢那个叫“地铁”的地下钢铁大虫突然想活动活动身子于是多爬出了几条线来,然后这几条线的人流以迅疾的速度赶超着湿棉签筒公交车……
随着秒针走过七点,通勤的人们越来越多,路口旁和地铁站下的“北京早餐”流动早点铺以及各种鸡蛋灌饼、煎饼果子之类的小摊上不时有买快速早餐的人们稍作停留,“喝粥”这个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名副其实地具有了新的形象的含义——用吸管喝如同饮料一般放在纸杯里的稀粥,使“粥”也加入了可以在路上解决掉的快餐行列。刚刚从混乱的合租房里抽身而出的年轻“奋斗”一族又一头扎进人头攒动的地下运输机器,经过缓慢的分流和传送后从嘈杂的人群里奋力挤出来,翻着白眼飞快地冲出地面,拎着他们的外贸包、ZARA包或者假的LV包包快速地用鞋底拍打着地面走向明亮的写字楼,然后钻进他们自己的狭小隔间。
而在这时,那些挎着用两三个月工资攒出来的一只真的LV或者MIUMIU的年轻白领们正拎着从STARBUCKS带出的外卖咖啡瞥了一眼从地铁下钻出来的灰头土脸的人们,纷纷加入了争抢出租车的行列。这些带着巨大墨镜气势汹汹的男女们像是横冲直撞的瞎子,并将继续把这股横冲直撞的劲头带到公司以维持一天的斗志。
就在大多数人们在打仗一般的速率下开始新的一天时,高层们正悠闲地用着他们合理搭配的早餐,等着上班的高峰期慢慢过去,再钻进他们的宾利和迈巴赫里去,继而迎接他们的是一间宽阔舒适的办公室。当然,他们也很可能并不在那里。
此时陈准正享受着大学生的福利,在这个没课的日子里享用着十点钟的阳光和咖啡,只不过摆在他面前的是写着McCafe的棕色纸杯。
在刚刚经历了地铁压缩,路过了在枪林弹雨中一往无前的人们后,坐在玻璃窗后的陈准看着外面一栋栋高耸的大楼和仍未停歇的串流马路感到一种自身的轻松,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于以后将会成为一种奢侈,所以倒也能察觉出珍惜。只是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被判了死缓,知道前面等待的就是那么一种结果,好像自己就站在一条传送带上等着被运到指定的那里。这个城市以它运转的齿轮轰响作为无时无刻不在的背景声音:“就是这样的,总归你们都是这样的,你没得选择。”有时陈准听到这种声音会觉得压抑,但有时他以“上帝视角”来俯视这座城市,多少会觉得有些好笑。一群没事找事的人们。话说回来,虽然注定要被压缩忙碌,好在多少还是有点不确定性,大三的他还无从得知自己将会在哪里一掷青春挥洒热血,所以在这样的“阳光咖啡日”又或者“月光酒吧日”里他经常会想想自己可能会做些什么,又会经历哪些事情。毕竟,大三了,“死刑”也不远了吧。
虽然把它称为“死刑”,实际上陈准却又是期待着那样的生活开始的,双子座的他需要新鲜的东西,一些自己可以慢慢去掌控的东西,有改变的、更繁杂的、有动力性的生活。他极为符合自身双子座的性格,有典型的大城市人气质,生活节奏快,每天给自己制定各种各样的活动和安排,而未来的城市生活对他有强烈的吸引力,那个可以不断证明自己的过程,在陈准的脑海里几乎就像是网络游戏里一个“接任务、打怪、升级”的模式,一直以来他都热衷于这种攀升模式的成就感。所以,他现在能成为学院的学生会副主席。所以,他现在坐在这里等着Gavin和生活部的那些人来,他们要去选购一些服饰和装饰会场的装饰物用于迎接新生的晚会——大一的学弟学妹们军训完也有一阵子了。买这些东西其实他完全可以撒手交给生活部去办,但是他不放心,总是要亲自把关。他承认,其实他完全信不过那些人的办事能力。最起码他信不过他们对于他的意图的理解能力。
像往常一样,Gavin七点钟准时起床——无论是否有课,无论身在何处。他洗漱过后仔细地涂抹了兰蔻的护肤品,然后喷了少许的Armani香水,这才开始坐到餐桌旁。而这时女佣Lily已经按时准备好了他的早餐,在食物恰好的温度上时摆在他的面前,同时在餐盘的旁边放上当日的财经报纸。
Gavin一边喝着蓝山咖啡,一边一眼扫过“今年我国经济保持平稳较快发展”,将报纸翻到股市的版块。
“Gavin,今天你有课吗?”
Gavin把头抬起来,看着对面戴着Cartier戒指的老妈正翘着手指头抹着果酱。
“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你爸爸说今天要见华盛集团的董事长。”
“So what?”
“听说他女儿陆晴也过来玩,要是——”
“——Oh my lady gaga!”还不等他老妈孟蓝把话说完,Gavin就用感叹句及时制止了她的后半句话。“老妈,别玩电视剧里那一套,您儿子年轻帅气,您真不用着急,还是让我尽情地遨游在知识的海洋吧!”说着Gavin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您知道,我还有一堆书要读呢,您慢用,我先撤了。”这么自言自语着完全没给孟蓝说话的机会,Gavin就赶紧溜进了书房,不然只要他还在餐桌上坐着,孟蓝就一定又是长篇大论苦口婆心的劝说词。
才翻开书没多一会儿——当然还是财经类的,Gavin听见父亲有些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Gavin,今天华盛集团的董事长过来,你要是没课的话跟过来也长长知识,比看死书要有用得多——”Gavin把头埋在书后翻起了白眼,“——你和他女儿又是同龄人,也方便交流,以后还要相互照应……”
Gavin突然把书放下:“呀,老爸,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我们挪了实践课过来,我得赶紧出去!”说着Gavin抬起胳膊看了看早上还没戴上手表的手腕:“坏了,时间要来不及了,老爸,我得赶紧走了!”Gavin一边无视着他老爸——嘉晟集团的董事长韩风如寒风一般的脸色,一边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书房,并且没忘记装腔作势地喊一声:“Lily,把我刚买的那只Gucci的包包拿来——里面还有我的实践报表呢!”以表示他确实是要去上实践课。
Lily犹豫了一下,问道:“您要的是刚买的哪只Gucci?”
当Gavin把那只棕色珠光真皮的“购物袋”扔在保时捷的副驾驶上一时还没想好去哪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
“喂,Gavin,你今天有课吗?”
“……”
“喂?”
“你已经是今天第三个问我这话的人了,不幸的是前两个都不是好事。”
“啊?你不会被预约出去了吧?我这个……不是坏事。”电话那边陈准犹疑的语气就等于说“我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事”。
Gavin叹了口气:“目前还是自由人……你只要别也叫我去相亲就行了,我还想继续做自由人。”
陈准在电话那边笑了:“哈哈,相亲?这事还是让你七大姑八大姨的负责吧。十点开车过来帮我运点东西好吧?”
“拜托,运东西你干嘛要找我,我又不是司机。”对于听说了“相亲”之事的陈准的贱笑,Gavin觉得有必要口头报复一下。实际上,他也没少帮陈准开车。
“那你可以叫你家司机来。”陈准迅速回答。
“……服了你了。说吧,在哪?”
“先来秀水街,然后去天意。”
“天意?那是什么东西?”Gavin想了一下,觉得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畴。
“小商品批发市场啊,公子哥。”
“……哥,咱为什么不去‘义乌小商品,两元、三元、五元,欢迎选购’呢?”Gavin还模仿起了小店的扩音喇叭循环播放的广告词——这是一家开在学校附近的小店,实际上Gavin刚开始看着它就像在白天看见了月亮一样的疑惑,不过还没那种可能有的欣喜的心情,因为他看上去甚至有点“受到了惊吓”。
“从价位上考虑,你的提议很好。但是你不觉得那个店太小了点么?我们需要多点选择性。而且我们还要去秀水买点服装。”
“好吧,主席大人,小的听命。但‘你们’是什么意思?我的车只能坐下加上你一共两个人。”
“……哦,说的也是。那天意你不用去了,你只要来秀水帮我们把衣服带回宿舍就行了。”
Gavin翻起了今天的第二次白眼:“只为了衣服跑一趟,你还真拿我当司机用啊。”
“我说司机师傅,您能开快一点吗?麻烦了,我就要迟到了!”
“只能开这么快了,我这又不是飞机,还有限速。你要是着急的话,早点出门不就好了?”司机大叔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下却又加上去了一档。沈歆儿看在眼里,原本被浇了一桶冷水的心瞬间又有了些温暖,连说了两声谢谢。
可是她知道她还是会迟到。前两天刚刚坏掉的手机使得铃声和闹钟都不响,所以她毫无悬念地起晚了,她一边迅速地刷牙一边后悔没有借室友纪恬的手机上闹钟——那丫头当然还在梦乡里呢。走出校门,平常从不打车的沈歆儿抱着焦急的心犹豫了又犹豫,终于拉开了出租车的车门——从远在郊区房山的学校到东城的秀水街,这笔打车费对于她来说可是不少,眼瞧着就要到了,可是建国门这边的路又有些堵。身边的司机大叔接着电话说:“中午看我拉活在哪呢吧,要是离家近我就给你打电话……嗯,嗯,面条?可别了,我在外面摊子上总吃面条了,搞个菜吧……嗨,这不是没确定呢么,都说了到时给你打电话嘛……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别看医院那个破单子,我就没觉得自己有哪不舒服……”
听着司机大叔打电话,沈歆儿一阵心酸,知道他肯定是得了什么病,却依然要工作着支撑家庭。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每天在高级明亮的大厦里穿着淡蓝色的工服拿着拖把。越来越上了年纪的他做这种工作很容易腰疼,在家越来越沉默寡言,也越来越习惯吃过饭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趴在床上。而她最多也只能周末回一趟家,虽然心底很想与父亲亲近,却发现面对这种沉闷的氛围,她愈发不知道该如何与父亲交流。而对于她母亲花冉,她压根就无话可说。想到这里,沈歆儿抬起盯着双手发呆的眼睛又看了看计价器上的三位数字,心里一阵沉重——“哎!大叔!”
沈歆儿突然尖叫起来,打着电话的司机大叔这才看见前面堵得一动不动的路况,可是在他的手忙脚乱下已经来不及了——出租车准确无误地撞上了前面的车。好的方面是,在这样的路况下,他们是以很低的速度撞上去的。坏的方面是,他们撞上的是辆白色的保时捷。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当心有余悸的沈歆儿定睛看到眼前的保时捷标志时,她刚刚才准备回心房的小心脏又重新跳了出来。她混沌着脑袋扭过头和司机大叔面面相觑。
“不会这么倒霉吧……这可怎么办……这一定不是真的,我还在做梦,我早上还没醒……”而此时车流开始缓缓移动,后面的车催促的急促“滴滴”声彻底打碎了沈歆儿美好的幻想。就在这时,那辆在沈歆儿现在的眼中完全是用人民币堆出来的跑车打开了车门,她顿觉两眼一黑。索命的来了。
如果在平时,从这么一辆帅气的跑车里走出这么一个帅气的男生,沈歆儿肯定要和其他女生一起盯着心驰神往一会儿,可是现在,她看着这张俊俏的脸庞只觉得心如死灰……
沈歆儿和大叔下了车,大叔看看两辆亲吻的车,又看看那个男生,没说话。沈歆儿也傻傻地站着,没有一点常识的她完全不知道这应该如何处理,赔偿的话……又算谁的呢?可是明显自己和大叔都是劳苦的穷人阶级啊,谁都受不了突然来这么一下。而那个男生正微微地蹙着眉头打量着她和大叔,战战兢兢的沈歆儿随时准备听到他说出赔偿数字然后就两腿一蹬魂归天去。
“我说,这位大叔,您是怎么开车的?看您这年纪也开了不少年的车吧,怎么这种路上也能追尾?”男生的目光停在司机师傅的脸上质问着。
“那个……”,不等司机大叔说话,沈歆儿便心虚地细声说:“我赶时间,所以大叔开的速度比较快……”
男生皱皱眉头,像看着一块抹布一样看着沈歆儿:“你们两个人就都没看见前面堵车呢吗?这也太让人难以理解了吧!”
还不等沈歆儿答话,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时好时坏的手机长时间不响,这么响一下又吓了她一跳。沈歆儿看着屏幕,是陈准的名字,再一看右上角的时间小字,已经接近十点半——“又一个催命的来了”,沈歆儿想着,眉头不禁紧紧皱在了一起,“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我身体不好,家里总来电话,当时打着电话也没注意……”司机师傅正在解释着。
“喂?”
“喂?沈歆儿是吧?你在哪呢?怎么还没有到?之前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一上来就是陈准连发子弹一样的质问和责怪。
“我……我在西站这边……撞了一辆保时捷……”沈歆儿硬着头皮说。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然后问道:“保时捷?”
“是啊,我想快点赶过去,就让司机师傅开快了点……结果……”这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心里本就焦急慌乱的沈歆儿差点哭了出来。
“你别着急,这样,你先不用急着赶过来了,把你自己那边的事先处理好,好吧。”
沈歆儿想,你说得倒是容易,这事叫我怎么处理啊,我倒是想赶过去,我过得去吗!可是她只能说了声“嗯”。
“那行,就这样。有什么情况再给我打电话啊!”陈准总结着并客套了一句。
沈歆儿挂了电话觉得心里一阵寒冷——此时没人能帮她。她一脸无辜地看着面前那张帅气的脸,泪水就从眼眶里掉落了下来。
帅哥看她这样子愣了一下,又有点厌烦地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喂?当然记得呢,我先去了趟车友俱乐部,要过去找你又堵在西站这边,结果现在我的保时捷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叔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女生用出租车撞了。反正我就是去当司机的嘛,你们慢慢买一会儿,我最后出现拉货不就行了……嗯,是呀……对,西站这边。目测这就我这一起小事故吧……什么?……你说她叫什么?……哦,你等会儿,我问问她啊”,帅哥突然斜起眼来讶异地看着沈歆儿,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啊?”
“……沈歆儿。”沈歆儿不明所以地答着。
“Oh my lady gaga!”Gavin继今天翻了两次白眼后,又发出了今天的第二次“Gaga式感叹”。“沈歆儿……那个,你是去秀水街找陈准的吧?”
“……是呀。”沈歆儿犹疑地答道,但隐约觉得事情有了转机。
“好吧,真的是你手下的孩子,那我们过去了再说吧。”Gavin对着手机回了话并挂掉,转头对司机师傅说:“大叔,你先走吧,没什么事了,开车注意点!”然后又转头回来看着沈歆儿:“我是陈准的朋友,你的学长Gavin,也正要去找他呢,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沈歆儿顿觉一块石头落地,短短的时间内心里情绪的波澜起伏过于悬殊,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啊……好……等一下!”沈歆儿突然回过神来,对正要把身子弯进车子里的大叔说:“多少钱?我还没给您车费呢!”
大叔愣了愣:“算了,姑娘,不用给了。”显然大叔现在不用赔款就很舒心了。
“不行,这事我也有责任,怎么说也不能白让您跑这一趟。”沈歆儿自己走过去看了看计费器,把钱塞进了大叔手里:“您注意身体!”
“嗨,快走了!别在这妨碍交通了!”Gavin催促着沈歆儿。
沈歆儿对大叔笑了笑:“那再见了!”便转身走向了那辆刚才还把她吓得半死的保时捷。
这是沈歆儿十九年来第一次坐跑车,而且旁边开车的还是个大帅哥。坐在车上,沈歆儿这才平静下来好好地观察这个帅气的学长。淡黄色的短发看起来很柔软,精致对称的五官毫无误差地摆放在细嫩的面庞上,剪裁完美的衬衫微微敞开着两粒纽扣,并且,他的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和煦的香味。这样的情景沈歆儿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而且事实上,这样的一幕里确实最煞风景的就是她自己。此时的沈歆儿与这场景毫不搭调地穿着路边小店里买来的白色兔子体恤和粉色开衫,踩着假的nike板鞋,最要命的是她的那条牛仔裤的兜上模仿GUCCI做了绿色和红色的条状,而如此山寨的她怀里正抱着原本在副驾驶上放着的那只真正的GUCCI包包。
“你是大一的?”旁边那个精致得像是从二次元世界里跑出来的Gavin突然说话。
“对。”沈歆儿乖乖地回答。
“我猜你是东城的,对吗?”
“咦,你怎么知道?”
“我听口音特准,一听你就是从小在东城长大的那种。”
“咦,各区的口音还有差异吗?”
“你要是好好听、仔细点,还真有。你这是刚招到学生会的吧。”
“是,都还不熟悉。学长您是我们部里的领导么?”
“领导?这个词怎么那么正式,学生会没这么严肃的等级差吧。我不是,就是偶尔帮帮陈准那小子的忙。”
“哦,这样啊。”
“刚上来工作就迟到啊?”
“……”
“而且还把我拉下水,又把我的爱车毁了容。”
“……”
“这样吧,给我当一年的跑腿小妹,我就不让你赔偿了。”
“什么?”
“不愿意?那拿钱来。”Gavin把手伸到沈歆儿面前。
沈歆儿看着那只纤细得不要脸的手,自己在脑海里两腿一蹬:“那好吧。”
当纪恬第二次睁开眼睛拿起手机看时间的时候,她的手机显示屏上清清楚楚地写着“11:28”——当然是中午。不过她也完全没什么可着急的,没有课的日子里,长时间的睡眠正是她生活的常态,只要没有作业,就没有什么催促她的,所以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又躺了一两分钟缓缓神,这才慢慢坐了起来。
“哟,醒啦?”室友林婧算是打声招呼,她是她们艺术设计班的班长——这个“她们”并不指纪恬和沈歆儿,虽然她们三人都是艺术设计班,但林婧大她们两届,也就是说,她是她们大三的学姐。
纪恬扭头看过去,出于不打扰她睡觉的礼貌,宿舍的窗帘还是拉上的,这使得室内的光线显得昏暗,倒是林婧的笔记本电脑发出的白色光芒被衬托得耀眼起来,只消扫一眼便知是她经常看的那个英语学习的网站。
“嗯,好像有点睡落枕了”,纪恬一边用手扶着脖子扭了扭,一边也敷衍了一句貌似关心对方的问候:“你又学英语呢啊?”
“是啊,英语很有用的,而且我今年还要考六级呢嘛”,林婧把头上戴的耳机摘下来挂到一旁,扭头看着还在上铺坐着的纪恬:“说真的,我觉得你睡觉的时长可以尝试着去申请一下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这才十一点半——”纪恬尴尬地愣了一下后极力想维护自己的尊严,结果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林婧打断:“——是啊,比起你之前睡到下午四点那次确实不算什么。”
听了这话,纪恬彻底保持了沉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最后的挣扎”的了。
两个人一起去吃午饭,纪恬带了一张嘴和一张饭卡,而林婧带了一只背包。区别在于,纪恬吃完她的早饭和午饭就回宿舍,而林婧吃完她的午饭就去图书馆。
“喂?”“嗯,刚吃完,在回宿舍的路上呢。你吃了没有?”“那你赶紧去吃饭吧,回来再写嘛。”“嗯,我也想你。快去吧。”纪恬挂了电话,抬头看了看不太蓝的天空和依然有些耀眼的太阳,只是片刻,她就又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收敛回目光,向宿舍楼走去。
当下午在宿舍里逛淘宝、聊QQ的纪恬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猛然发现已经是五点零八分。两分钟后,教学区的下课铃响起,而生活区的广播开始播放歌曲,大多数人一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了。
“喂?歆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在给沈歆儿打到第六次电话的时候,那边才终于接了起来。
“我已经快到宿舍了。”
“啊,你走过食堂了没有?帮我带点饭回来吧!”纪恬赶紧说出自己的目的,以免沈歆儿走过食堂的区域。
“可是……”那边的声音犹疑了一下,伴随着“吱呀”一声门转动的声响,沈歆儿站在门口看着瞪大了眼睛的纪恬说:“我已经到了……”
纪恬沉默了一会儿,骂道:“你妹啊!都到门口了你还接我电话干嘛!”
纪恬在愿望落空后只好把晚饭寄托在了林婧的身上,值得欣喜的是,林婧答应给她带回来,于是她便安心地又接着浏览几个特卖会的网页。
“怎么样,生活部好玩么?”纪恬随便和沈歆儿聊着。
“今天就去买东西,还好吧。”
“买东西就网上搞定嘛,还跑那么远干什么。”这是标准的纪恬逻辑,能不动就不动。
“可能是陈准觉得网上的东西比较分散吧,找起来也麻烦,秀水和天意一站式购齐就ok了。”
“那明明是两站式——咦,陈准是谁?你们部长?”
“我说宅女大人,你是咱们学院的么?他是咱们院的学生会副主席啊。”
“哦—就那个还会弹贝斯的吧!他还蛮帅的呢!虽然跑得远了点,但是有个帅哥一起逛街也不错哦!”纪恬终于扭过头来看着沈歆儿,一脸坏笑。
沈歆儿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何止一个帅哥,我还撞了一个高帅富的保时捷。”
纪恬眨了两下瞪起的眼睛:“什么?”
“歆儿,此等艳遇我都希望立刻去大马路上找辆保时捷撞了,真的,别愁眉苦脸的!”纪恬听了沈歆儿的描述,觉得没有任何可以郁闷的point。
“那么你出去撞吧。”
“哦,别傻了亲爱的,你明明知道这是房山。”
无语中的沈歆儿还没想好怎么回话,纪恬手机的樱桃小丸子铃声响了起来。
“喂?”“还没呢,同学给我带。”“嗯,知道了。你今天都做什么了?”“我呀,我在网上看什么面霜要好一些,秋天要到了嘛。”“嗯,海蓝之谜,我把网址发给你啊。”在一声爆破性的“2800!金子做的么!”的强音感叹后,沈歆儿“呵呵呵”了三声,平静地说:“亲爱的,我还没把那6000的精华液发给你呢!”电话那边沉默了三秒,继而传来了大声的“喂?喂?怎么回事,信号不好!”纪恬就开心地笑了:“行了,你别装了,我刚才自己买了兰芝。”电话那边又停顿了一秒:“咦?怎么信号又正常了?”
一边听一边猜测着两个活宝的对话,沈歆儿也不禁挑起了嘴角的微笑。虽然考取大学使得很多人变成了异地恋,但是每天听见纪恬的电话,觉得他们总归是幸福的,最起码,总是有一个人的关心吧,即使相隔千里,终究也是温暖。只是,这千里之外的温暖,又能维持多久呢?沈歆儿叹了口气,点了一下自己寂静的手机。这时,她才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上面写着:Gavin。
沈歆儿把电话打通后才刚说了句:“喂?Gavin?”就听见那边纪恬对她自己的电话说道:“你等会儿啊,有点情况。”然后纪恬那张脸就八卦地凑了上来。沈歆儿一边拿起捶背的“阿拉蕾便便锤”戳到纪恬的脸上,一边对电话解释着:“不是我躲债啦,我手机坏了,来电铃声不响的,不信回头你可以当场试验。”
“明天你有课怎么了?”“呃……好吧,我去帮你点名……”“哦,你中文名叫韩木。等一下,我得拿笔记下来……你确定老师不会因为是个女生答到感觉奇怪么……对,我的意思就是,你名如其人一点都不纯爷们……什么?你从宜家买了家具明天要我帮你抬到寝室?帅哥,我好歹是个女生,不过耍了个嘴皮子,你用得着这么报复我吗?”“呃……你没看出来?那我也是女生啊!好吧,你是纯爷们!24K的好吧!”“搬家具是要命的!”“不搬就赔钱?那我还是赔命吧!”
沈歆儿愤怒地挂了电话,仿佛已经看见烈日骄阳下的自己从货车上卸下家具,两步一停地往男生宿舍楼里拽。而Gavin穿着他整齐干净的套装,一尘不染地站在阴凉下交叉抱着双臂,面露微笑地平静地看着汗流浃背的她。过路的纪恬看到了这一幕,愣着张大了嘴巴,然后赶紧一路小跑了过来。沈歆儿欣喜地注视着室友,并冲她挥了挥手,想着关键时刻还是损友给力。结果,纪恬一路小跑到了Gavin旁边,两眼桃花地问道:“你就是歆儿说的Gavin吧?这天气多热啊,不如我们一起去喝杯冷饮吧!”于是Gavin又冲沈歆儿笑了笑,彬彬有礼地说“那一会儿我和家具宿舍见”,就和欣喜的纪恬一起转身走向冷饮店。
想到这,沈歆儿扭头直直怒视着又打起电话的纪恬的眼睛:“重色轻友!你太不够意思了!”
纪恬愣了,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沈歆儿心理活动的她赶紧对着电话说:“我朋友受刺激了,明天她要去当民工,先不跟你聊了,我先安慰安慰她幼小的心灵啊。”
“歆儿,你不过是去……”说到这,纪恬就卡住了。
“当民工。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沈歆儿瞪着纪恬。
“哎呀,我开玩笑的嘛!”纪恬忸怩地笑着,又想了想,言之凿凿地说道:“你不过是去锻炼锻炼身体。你想想,平时这要是去健身房做力量练习,那得要多少钱啊。这么时髦的事,都是有钱人才会干的,不像我这种无产阶级,到现在一天只吃上了一顿饭,啧啧,多可怜。”
沈歆儿用标准的“嫌弃你”的目光看着纪恬,还没来得及把那句“那是因为你懒”说出来,宿舍的门就“吱呀”一声地开了。林婧欢快的声音伴着米线的香味传来:“纪恬,你的晚饭!”
纪恬一声欢呼,沈歆儿把胳膊拄在桌子上捂住了头。
“今天大家都累了一天了,辛苦了,但是我还是要通知大家,明天我还要开一个全体的会,晚上八点在文科二楼402,大家务必都参加。”陈准看着赶忙掏出手机记事本来又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的学弟学妹:“哦,现在不用记,今晚我会给各部门的部长发通知的,里面有时间和地点,你们的部长会转发给你们,注意查收就好了。要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解散了,都赶紧吃饭去吧!”
人都散了,陈准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外卖的饮品窗口:“一杯卡布基诺。”然后拿起手机在耳旁放了一会儿:“喂?泽熙,我回来了,出来一起吃饭吧。”“嗯,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
陈准看着李泽熙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她快走到自己面前,便往前迎了两步,将手中的咖啡递过去:“喏,卡布奇诺。”
李泽熙左手接过咖啡,习惯性地将右手撩起头发甩到身后,陈准看着她这个动作就仿佛一直是在等待着一般,因为他知道每每如此,当她接过咖啡后,紧接着的动作一定是这样的。这“一接一甩”如同一个暗合的程序,成为他们固定的一只零件,无从挪动和更改。当李泽熙把她黑色缎子一样的秀发甩过她的白色蕾丝裙子时,阳光在黑发的轮廓外镀上一层亦红亦黄的明亮光芒。陈准看着她修长白皙的手向后一扫,他承认她其实是美的。
“陈准!你们也来吃饭啊。”两个人刚坐下,正好碰见文艺部的部长李辉和他的女朋友吃完饭正往门口走。
“嗯,和生活部出去跑了一天,回来吃点东西。”
“那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
“好。对了,明天还要开会,一会儿我发短信给你。”
“哦,好。拜拜。”
“拜拜。”
两个女生相互微笑了一下,李辉他们便走了出去。
陈准把两份煲仔饭拿回来的路上三个学弟不失时机地喊了“学长好”或“主席好”,还有一个看见了李泽熙,于是又喊了声“学嫂好”……
“主席大人,您可真是招风”,李泽熙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勺香菇放进嘴里:“成天都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呢,一会儿跑这,一会儿跑那,身边各种人一大堆。我呢,又宅得基本谁都不认识。我知道,双子座的人嘛,来无影、去无踪的,可是星座解说上写的不止是这两个词,后面还跟着‘心神不定、脚步不停、轻率多变’,所以不在你身边的我时时提心吊胆,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你的生活,更不在你的生活里。而你呢,时时呈现出都的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暧昧状态,仿佛一个我触不到的局外人,何况你们各种部门里漂亮女生也是一大堆,哪天你可别找个漂亮的小学妹就跑了。”
“泽熙,怎么还说这种话。对不起,我陪你的时间不够。可是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的事情比较多,可能照顾不好你,而且因为工作关系我身边的女生可能也比较多,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们在一起就好。你是我女朋友,我会尽量去照顾你的。何况学生会里一起工作的姑娘我不会动的,这是个原则。”
“忙完这个晚会陪我去一趟海洋馆吧。突然想去了。”李泽熙停下勺子,并没有看陈准,只是出神地望着前方。
“好,忙完就去。海洋馆上面不是还有个旋转餐厅吗?正好我们也好好吃顿饭。”
陈准回到宿舍,Gavin不在。他看着自己杂乱的空间:围起写字桌的一面墙和两面柜子的内侧都贴满了海报,音乐节或者演出的。上面粘住的挂钩上挂着耳机、别人送的小玩偶、帽子、音乐节的工作证和摇滚乐迷会的徽章,贴着的演出信息小卡片也不少。桌子上最大件的东西是那台白色的台式电脑和一对音效还算凑合的音响,桌子左边的角上一个方形的收纳盒占据着一席之地,盒子上面还放着口香糖、钥匙扣和数码相册,紧邻着收纳盒的是笔筒、饮料瓶、花露水、充电小台灯和插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桌面大部分的空间,也即中心部分,被各种文件、充电器、烟盒、打火机、镜子、鼠标垫、水果刀和一支屈臣氏的骨胶原护手霜杂乱地堆满。
陈准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看着这些无章无序的东西,觉得自己也并不像大家看到的那样如同排成一列的备忘事项永远条理清楚,他只是给自己按时设定好了程序提醒,那是表面上可以看到的明明白白的安排,而那些属于自己生活的微妙的东西却总有理不清的,那种无从下手的混乱就如同面前这张桌子,可却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陈准点燃一根烟,给Gavin拨过电话:“喂?你怎么还没回来?”
“今天不回了。”那边是Gavin懒洋洋的声音。
“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吗?你早起开车过来?”
“我不上了,不过那个沈歆儿会去给我答到的。”
“沈歆儿?哦,生活部的那个小丫头吧。你用什么美男必杀技了,刚认识人家就能去给你答到。”陈准掸掉一截烟灰。
“什么美男必杀技,因为她撞了我的车,就让她当我的小跟班解决点琐碎的事好了。”
“你那琐碎的事,呵呵呵,Gavin,你可真够狠的。”
“过奖,比起你来我还差得远呢,至少没那么多女孩为我流泪。”
“别贫了,既然有时间,明天陪我一起办点事去。”
“你要把谁结果了?”
“你!”
挂了电话,二人间的宿舍又是一片寂静,陈准把台灯打开,目光停在了桌上的镜子上。镜子里的自己,黑色略显硬朗的短发,有些发棕的肤色,棱角分明的脸庞,耳上还带着两只耳扣,总之是他们总结说是骚气的样子。怎样的样子,这都是别人给下的定义,实际上人自己这张脸大多时间都是给别人看的,大家其实都意识到这点,于是人们都学会了拿捏控制自己的神态表情,取悦于人又或威逼于人。陈准向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有怎样的表情,知道什么值得自己去笑脸相待,又或什么自己应该毫不留情。在日常处理这些时,他甚至不需要什么思考,这如同是植入自身的默认程序一般,每每毫无差池。但突然这么认真地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反倒会莫名地产生一种陌生感,对自己的陌生感,与和自己对话的愿望,以及一些想要追根究底的质疑。陈准问自己,那么你究竟是否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做什么呢?你会向哪里加筹码,使路向哪里滑去呢?而那些笑脸相迎的是不是真的值得,那些毫不留情的,其中是否其实包涵着很多本初的、真诚的、可贵的东西?
陈准盯着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转移了视线。他不想陷入回忆,也没时间更没意义回到已经逝去的过去。不能顺着这些问题走下去了,他已经走出了这么远,他已经成为“陈准”,那个“陈准”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他不能推翻自己,否则他是谁?而且他毫无理由继续质疑,他只是偶尔疑惑,但并不反感自己的生活状态,并且有着越走越远将这个模式塑造得更无懈可击的愿望。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眼下要把一些资料录进电脑,这些天要把晚会办好,当然还要有个晚会后工作人员的大party,然后要组织乐队排练,对了好像青志协那边申请了个什么义工的项目要拿来请批。另外就是,李泽熙,他们已经越来越无话可说了。但他还欠她一个海洋馆。
此时陈准安静的宿舍里白炽灯发出单薄苍白的光线,它同这座宿舍楼,以及其余几栋零落在空旷房山区的简朴宿舍楼,还有穿行其中的暗黄色路灯照耀的空旷马路一起,映照着郊区大学城的寂静寥落。
然而只要驱车一个多小时到达Gavin所在的CBD,即是霓虹暧昧吐光、豪车潇洒驰骋,那里光鲜华丽的高楼林立,商场奢侈品的橱窗巨大耀眼,马路彻夜不休,因着有着彻夜不眠的酒吧会所。人们谈着生意,或是决口不谈生意;人们谈着感情,或是决口不提感情;人们谈着自己,或是谈着一个其实迥然相异的人。他们带着自己的欢喜悲苦活在大多数人的愿望里。来到这个城市的人无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出现在那里,灯火辉煌、熠熠生辉的那里。然而大多数的他们,此刻却都沉睡在灰色的周边,如同城市地下的部分,小心翼翼又卑微的存在着。但他们却是承载着这个城市的土壤。
因着那么多的不甘,因而这土壤无比坚硬,坚硬得能够去承受那些瞬间便拔地而起的高耸大楼。
因着那么多的伤害,因而这土地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得你不知何时已达到最后承受的极限,一切都将在瞬间崩盘。
而这些,都是在时时刻刻吞噬着无数青春的,永不止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