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丝塔·肖渐渐开始习惯心情愉悦的感觉。在大狩猎场上的沟渠和拾荒村里颠沛流离忍饥挨饿地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她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席容身之地。她有了自己的飞艇，“鬼面鱼”号（要是她伸长脖子，这会儿正能看到它那红色气囊的顶部，从停泊在十七号系泊柱的那艘桑给巴尔[6]香料货船后面露了出来），她还有了汤姆，温柔、英俊、聪明的汤姆，她全心全意地爱他，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似乎也爱着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感觉他们的关系是不会持续下去的。他们俩是如此地不同，并且赫丝塔也在任何人眼中都不会显得美丽；她个子瘦高，像个粗鲁无礼的稻草人，黄铜色的头发紧紧地编成辫子。脸被一道旧剑伤分成两半，一只眼睛和大部分的鼻子都被这道伤口夺去了，嘴巴则被扭曲成一道豁牙的冷笑。不会持续下去的。当他们在黑岛[7]上等待船工来修理可怜残破的“鬼面鱼”号时，她不断这么告诉自己。他只是出于同情才和我在一起。当他们向南飞往非洲，然后横跨海洋前往南美时，她不断这么想着。他能在我身上看到什么？当他们因为向南极大陆的那些宏伟钻油城市运送补给而突然变富，然后因为在火地群岛[8]上空要甩开空中海盗所以不得不抛弃货物而又突然变穷时，她不断这么猜测着。在与一支贸易护航队一起飞越蓝色大西洋的途中，她悄声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持续下去的。
然而它持续下来了，到现在已经持续了超过两年。坐在“皱褶区域”的阳台上，那是天空之城的高街上为数众多的咖啡店之一，坐在9月的阳光里，赫丝塔觉得自己开始相信它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她在桌子下面悄悄捏了捏汤姆的手，朝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而他则望着她，眼中带着他的城市死去的那晚她在美杜莎飘扬的光辉之中初次吻他时相同的爱意。
这个秋天，天空之城飞到了北方，现正悬挂在霜冻荒地上空数千英尺处。那些在极昼[9]的几个月里一直待在冰上的小拾荒镇，现在都聚集到了天空之城下方来进行贸易。一个接一个的气球升了上来，停靠在这座飞行自由港的系泊柱上，从这些气球里涌出身穿各色服饰的古代科技商人，他们刚一踏足天空之城的轻型甲板，就开始大声叫卖他们的货物。北地冻土是失落科技挖掘者们的一片上好狩猎场，这些先生们出售潜猎者的部件，特斯拉枪的电池组，以及五六个不同文明遗留下来的叫不出名字的零碎机械玩意儿，甚至还有自从六十分钟战争时期起就未受惊扰地一直躺在冰封高原下的某架古代飞行机器的一些残片。
在他们下方，霜冻荒地向南、向东和向西一直延伸进苍茫之中：这是一片岩石嶙峋的寒冷国度，一年之中有八个月处于冰雪之神的统治之下，在纵横交错的城镇辙印的幽暗沟底，早已有一片片积雪覆盖。北面耸立着如一座黑色玄武岩高墙般的唐怀瑟山脉，这一系列的火山标出了大狩猎场最北面的边界。其中几座正在喷发，它们喷出的灰色浓烟如同撑天巨柱。在它们中间，隐隐约约地隔着一层灰烬之幕，汤姆和赫丝塔只能勉强看见极天际地的白色冰封荒原，以及某个正在那里移动的东西，庞大，肮脏，毫不留情，仿佛一座流浪的大山。
赫丝塔从她风衣的某个口袋里拿出望远镜，举到眼前，调整起变焦轮，直到模糊的景象变得清晰。她正望着一座城市：八层甲板上有着一座座工厂、奴隶营，以及众多喷吐煤烟的烟囱。一列空中列车乘着城市后方的滑流飞翔，一艘艘寄生飞艇在空中过滤着城市排出的废气尘柱以求筛出废弃的矿物。而在它下方，一个个巨大的轮子如同幽灵一般，掩映在雪粉和碎石扬起的迷雾中，辚辚向前。
“阿尔汉格尔斯克！”
汤姆从她那儿拿过望远镜来。“你说对了。它整个夏天都待在唐怀瑟山脉北面的丘陵地带，吞吃那些穿越山口的拾荒镇。现在的极地冰盖比古时候要厚得多，不过在夏季结束之前，有些地方的冰盖还是没有厚到能够承受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重量。”
赫丝塔笑了起来：“你这个百事通。”
“我只是情不自禁。”汤姆说道，“我以前是个历史学家学徒，记得吗？我们得背下全世界著名牵引城市的列表，而阿尔汉格尔斯克就在这个列表最靠近顶上的地方[10]，所以我是不会忘记它的。”
“你就炫耀吧。”赫丝塔咕哝道，“我真希望那是津布拉[11]，或者赞尼桑丹斯基[12]。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显得如此聪明了。”
汤姆再度从望远镜里看去：“从现在起任何时候它都可能抬起履带，放下钢铁冰刀，开始在冰上滑行，以搜寻那些冰原城市和雪疯拾荒者的镇子，把它们狼吞虎咽地吃掉……”
然而眼下阿尔汉格尔斯克似乎满足于进行贸易。它太庞大了，没法拖着自己的身躯穿越唐怀瑟山脉狭窄的山口。从它的空港升起一艘艘飞艇，它们穿过迷蒙的雾霾，向南朝着天空之城飞来。当先的一艘盛气凌人地穿过环绕着飘浮城市的一圈气球，嗖地俯冲下来停靠到了六号系泊柱边，正位于汤姆和赫丝塔的歇脚处下方。随着它的系泊夹具嵌住码头，他们便感觉一阵微微的颤动。这是一艘修长的近距离攻击艇，深黑色的气囊上绘着一头红色的狼，下方用哥特字体写着：“晴空湍流”号。
一帮人大摇大摆地从装甲船舱里走了出来，迈着重重的步伐踩上码头，沿着通往高街的楼梯往上走。他们高大魁梧，身披毛皮斗篷，头戴毛皮帽子，外套下的链甲闪着寒光。其中一人头戴一顶钢盔，其上顶着两支形如留声机的巨大的喇叭形长角。一根双绞电线从这顶钢盔延伸到另一个人手里攥着的一支黄铜麦克风上。当他爬上楼梯时，他的说话声音被放大，嗡嗡地传遍了整座天空之城。
“各位天空人，大家好！伟大的阿尔汉格尔斯克，震撼冰封高原的巨锤，北地的天灾，斯匹兹卑尔根[13]定居地的吞噬者，向大家问好！我们带来了黄金，向你们交换任何有关冰原城市位置的消息！要是你的消息让我们猎获成功，就付你三十金索弗林[14]！”
他从“皱褶区域”的餐桌之间挤出一条路来，一边还不断嚷嚷着他的出价。周围的飞行员们都摇着头，苦着脸转开身去。眼下猎物到处都十分短缺，好几座大型掠食城市都为发现者开出了悬赏，但没几个是公开进行的。诚实的空中商人们开始害怕他们很快就会被那些小型冰原城市拒绝在门外，因为假如一艘飞艇可能在飞离某座城市后，就把它的航线信息卖给一座像阿尔汉格尔斯克这样贪婪的巨型掠食城，那么什么样的市长会冒这个风险允许飞艇停靠？然而总是有另一些人愿意接受掠食城市的赏金，这些人包括走私犯、兼职海盗，以及那些没能用飞艇赚取原先冀望的利润的商人。
“假如这个夏天你有登上过基威图[15]，或者布雷扎维克[16]，或者安克雷奇去做生意，同时知道它们打算去哪里过冬，那就到‘气囊和船舱’来找我！”这个新来的人大声催促道。他是个年轻人，看上去愚蠢、富有、营养充足：“三十个金币，我的朋友们，足够叫你的飞艇整整一年都不缺燃料和气体……”
“那个人是朴特·马思嘉。”赫丝塔听见邻桌的一位丁卡族[17]女飞行家对她的朋友们说道，“他是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总长最小的儿子。他把他手下那帮人叫作猎手团。他们可不光是招募探子，我曾经听说他们驾着那艘飞艇降落到一些和平的小城市上，那些小城跑得太快了，阿尔汉格尔斯克追不上它们，所以他们就强迫它们停下来，或者掉头回去——用剑锋强迫它们直接驶进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巨颚里去！”
“可是那不公平！”汤姆大叫道。他也一直在旁听着。不幸的是，女飞行家的演讲正好短暂地停顿了片刻，于是汤姆的声音顿时显得十分响亮。那个猎手转过身来，他那张硕大、慵懒而又不失英俊的脸俯视着汤姆，咧嘴一笑。
“不公平，天空人？什么不公平？这是一个城吃城的世界，你懂的。”
赫丝塔紧张起来。有一件事是她永远也没法理解汤姆的，那就是他为什么老是期望所有事情都公平。她猜那是他从小的家教，要是他得靠着机智在某座拾荒村里生活几年，一定就能把这种念头从他的脑子里赶出去。但他是伴着历史学家公会所有的那些规矩和习惯长大的，它们将现实生活都拒之门外。而且，尽管从那时起他见识过了各种各样的事，他依旧会因为马思嘉这样的人而震惊。
“我只是说，这违反了城市达尔文主义的所有规则。”汤姆仰视着那个大个子，解释道。他站起身来，却发现他还是得仰视，因为那个人高马大的猎手至少比他高出一英尺。“跑得快的城市吃掉跑得慢的，强大的城市吃掉弱小的。那才是它应该遵循的方式，就像是大自然。为发现者提供赏金以及劫持猎物都会扰乱平衡。”他继续说道，就好像马思嘉只是历史学家学徒辩论社里的一个对手一样。
马思嘉笑容更盛。他轻快地拂开他的毛皮斗篷，拔剑出鞘。四下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声，惊呼声，以及椅子噼里啪啦倒下的声音，所有人都试图躲得越远越好。赫丝塔一把抓住汤姆，将他拉开，同时始终紧紧注视着闪亮的剑锋：“汤姆，你这傻瓜，别管了！”
马思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一阵轰然大笑，将剑收回鞘中：“看啊！这个天空人有个漂亮妹子在保护他！”
他手下的船员们跟着他笑起来。赫丝塔的脸涨红成了一片斑驳，拉起她的旧红围巾遮住了脸。
“过会儿来找我，姑娘！”马思嘉大声喊道，“我对漂亮姑娘总是热情接待！而且记住，要是你能告诉我哪座城市的航线，我会给你三十个金币！你就可以给自己买个新的鼻子！”
“我会记得的。”赫丝塔一边承诺着，一边推着汤姆赶紧离开。怒火像一只被困的乌鸦一样在她体内拍打着翅膀。她想要转回身去打一架。她敢打赌马思嘉并不懂得如何使用他那柄自豪的剑……但她阴暗、凶残、睚眦必报的一面是她近来极力想要隐藏起来的，所以她只是暗中抽出小刀，在路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割断了马思嘉的麦克风线。下次他再想宣布什么的时候，别人就会对着他嘲笑了。
“对不起。”汤姆腼腆地说。他们匆匆地往下走到停泊环区，这儿现在已经挤满了刚从阿尔汉格尔斯克来的商人和观光客。“我不是要——我只是想——”
“没关系的。”赫丝塔说道。她想要告诉他，假如他不是时不时地做些像这样勇敢而又愚蠢的事情，他就不是汤姆了，而她可能也不会这么爱他。不过她没法用语言来表达这些意思，所以她把他推进一根甲板支柱下方的空地里，瞅准了没有别人看过来，便用自己细瘦的双臂圈上了汤姆的脖子，然后拉下遮脸围巾，吻了他：“我们走吧。”
“可我们还没有货物。我们要寻找一个皮货商或者——”
“这儿没有皮货商，只有古代科技，而我们不打算开始运载那种东西，对吗？”他看上去不太确定，所以她在他来得及说任何话之前又吻了他，“我厌倦了天空之城。我想回到鸟道上去。”
“好吧。”汤姆说道。他微笑起来，轻轻吻着她的嘴，她的脸颊，还有伤疤穿过她眉毛所形成的扭结。“好吧。我们已经看够了北方的天空。我们走吧。”
但是没那么简单。当他们来到十七号系泊柱边，有一个人等在了“鬼面鱼”号的旁边，坐在一个大皮包上。
“日安！”那人大声喊着，站起身来，“纳茨沃西先生？肖小姐？我想你们就是这艘精美的小艇的主人？哎呀，他们在港务局跟我说你们很年轻，可我没想到有多年轻！你们才比小孩大不了多少！”
“我快十八岁了。”汤姆戒备地说。
“算了，算了！”这个陌生人笑容满面地说，“只要心胸伟大，年龄不是问题。而我确信你有伟大的心胸。‘那个帅小伙是谁？’我问我的朋友港务总监，于是他告诉我：那是汤姆·纳茨沃西，‘鬼面鱼’号的驾驶员。‘彭尼罗[18]啊。’我对自己说，‘那个年轻人也许就是你在找的人！’所以我就在这儿啦！”
他就在这儿了。他是个小个子，秃顶，略显肥胖，白色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他的衣物正是北地拾荒者的典型服饰——一袭长长的毛皮风衣，一件带着很多口袋的外套，厚厚的马裤，还有毛皮镶边的靴子——但它们看上去都太昂贵了，就好像是由一位时尚的裁缝，为了一出背景设在冰封荒原的戏剧而为他缝制的戏服。
“怎样？”他问道。
“什么怎样？”赫丝塔问。她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装腔作势的陌生人。
“对不起，先生。”汤姆说话礼貌得多，“我们真的不明白你想要什么……”
“哦，我真抱歉，请你们原谅。”这个陌生人嚷嚷着，“请允许我阐明！我的名字是彭尼罗——宁禄·博雷加尔·彭尼罗。之前我一直在这片宏伟而可怕的险峻火山中稍事探索，而现在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希望能在你们这艘迷人的飞艇上订一个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