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的头七祭日恰遇美国人的感恩节,一悲一喜,更加重了我悲伤的情绪。
世间有些事情的发生是会有预感的,冥冥之中似乎传递着某些信息,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太在意,忽略了。俗语“父子连心”一点都不假。我记得,11月14日,那天是个周末,晚上睡得非常不安,起夜好几次,做的梦也怪怪的。早上醒来时脑袋有点发懵,靠在床头上呆呆地坐着,一旁的妻子关切地询问:“咋啦,哪儿不舒服吗?”我说:“我梦见我爸啦!”我回忆了会儿,对她复述了我的梦,我说:“我好像与我爸在一起,但有点距离,他招手让我走得近点。他穿着早几年我给他买的棉睡衣。我走到他跟前,他笑嘻嘻地对着我做手势,一会儿右手敬礼,一会儿左手敬礼,我问他干啥呢?他说,他记不清该用哪只手敬礼了,想问问我。至此,我也就醒了。”妻子说:“你也有些时间没回去了,他想你了,你回去看看吧。”“我中午还有应酬”我回答道。“有应酬也得先回去,哪怕不应酬了。”妻子口气坚决地说道。想想也是,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事挺多,搭进去了不少周末,连回去看看老人的工夫都没有抽出来。上午必须回去,回渭南看看,中午再赶回来参加单位同事的婚礼,否则心会不安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会后悔一辈子的。
行前,我给二哥打了个电话,这几年父亲和他生活在一起,由他和二嫂照顾。二哥在电话中说:“你直接到医院吧,咱爸前天住院了,肺不好,痰多。”我知道,这些年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特别是去年年初继母走了以后,更是每况愈下,从最初的发呆落泪到后来的面无表情,几乎不再搭理人,也不再说话了,像活着的木偶。我了解他的内心,没有了可以相互陪伴的老伴儿,谁又能真正地了解和关心他呢?其实,他的心早已走了,活着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我走进病房,他半躺着,进前问候,抚摸他正打吊针的胳膊,他竟然没有一点反应。身上的脂肪几乎消耗殆尽,原来那个壮硕的身体被病痛折磨得佝偻在一起,躯体上裹着的仅剩下了一层皮,四肢被吊针针头扎得伤痕累累,血管都找不到了。看着这样子,我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内心祈求上苍,让他快点好起来。
人为什么要在辛苦劳累了一生之后,在他不能自理的时候还要遭受这么大的痛苦和罪责,难道平静地走完一生真是种奢望吗?我把做梦的事儿说给了二哥,他听后说:“爸想你了,可能是有事要交代给你。”望着病榻上已经变形的老父,我在想,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呢?又怎样告诉我呢?
20号,又是一个周末,想着明天周日要回渭南看看父亲,就早早睡下了。临近午夜,急促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打开一看是二哥的号码,顿时一股不祥之感腾地冒了出来,紧张地划开手机,电话那头传来了抽泣之声,操劳了一生的老父亲告别了一切,走了。
头七祭奠后,午间,兄弟姊妹六个聚到了我家,妻子做了一桌看似简单,他们却吃后难以忘怀的咖喱饭。大家相互诉说着。天朗朗,情浓浓。
送走了至亲,晚上答谢完同事,疲惫的身体终于有了难得清静的周末。
28日,周六,妻子有事早早外出了,我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起来的想法,要是在平时,6点就起来了,我从不赖床。我在思索:我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我的哥哥姐姐和弟弟们也遇到类似的梦了吗?这几天的接触我不曾听他们讲到过,看来是没有的,只我一个人被托梦了。他老人家托梦给我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父母养育了我们姊妹6人,男孩子里我排行老三,姊妹里我行五。我是个上够不着天,下沾不着地的主儿,挨不上打,也捞不着吃,从小独立性就极强。我记得,我成人以后,仅有两次花父亲的钱较多,一次是上大学,每月他给我10元钱做伙食费,直至我工作就停了;再一次是我结婚,他给了我500元,凭着这500元,我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也有声有色。“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花父母财”,我不知在哪儿看到的这两句话,但我却印象极深。男孩子就是要做大丈夫,独立去面对生活。
2009年,我大病住院,父亲知道后,不顾耄耋之年,拄着拐杖到病房看我,父子相对话语不多,临走时他留下一万元钱让我买点好吃的。我知道,他虽是个离休老干部,但工资却不高,攒下点钱不易。出院后,我回了趟家把钱还给了他。他颤巍巍地接过钱,什么也没说,我看出了他的不高兴。我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平时有个事儿张罗得多点,加之从不向父母伸手求财,因此,深得父亲的信赖,有事儿愿意跟我商量,包括在西安买墓地这样的事情也是我陪他共同完成的。这次,他托梦,让我回来,我们却不能在一起商量事了,不能再耳闻他的交代。
时针指向了上午九点,我翻身下床,洗漱后坐在书桌旁,伸手拿起几个星期前石岗老师送我的他写的《大记》一书读了起来。看书名,还真不知道是啥意思。开篇第一句,“‘大’是中国西北地区称呼父亲的声音。大者,为尊也,德隆也,广博也。把父亲称为大,可能是人类对父亲最高的称呼”。此文是石岗先生写自己父亲的文章,读来引人入胜,联想到几日来忙活父亲的后事,有些感同身受,一口气读完后更是感慨万千。作为学者的石岗,他对一些问题的思索不仅视角独特,而且颇为深邃,引人思考。他写道:“老一辈人肩并肩站立在你面前,他们组成一道人墙,阻挡着你和死亡,让你看不清死亡是个什么样子,那时候,我们家族的这一堵人墙开始不断倒塌,我心中就开始充满恐惧和不详的感觉。”确如此,这段文字让我感到震撼和不安,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在我人生的道路上,父亲就像一座大山,为我们产出,为我们遮风挡雨,不仅如此,他还把危险,甚至死亡挡在了他的面前,我们受到呵护,受到庇护,但我们却浑然不觉,一切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当有一天,这座人墙倒了,不觉中我们代替了父亲的角色,我们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我们是否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否有父亲那样宽广的胸怀和压不垮的肩膀!读书,读出泪,读出血啊!
死,是人类必须面对的一道命题,这既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时点。面对死亡,有的人坦然面对,有的人大义凛然,还有的人战栗恐惧,更有的人谈死色变。面对也好,逃避也好,但这终归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我的父辈们,为了家族,为了子女活着,多少次把生死度之于外。民国高僧释印光,陕西合阳人,净土宗十三世祖。他在苏州灵岩山寺修行时书写了个大大的“死”字悬挂在禅房的中堂之上,他说:“死,这字好得很,不但要常讲,还要把死字贴到额头上,挂在眉毛上。”他在书写的“死”旁注释道:学道之人要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自成。我的父辈们没有谁学过佛,但他们个个都是佛,在面对死亡时都显得那么从容。
我渐渐明白了些,父亲托梦给我是想告诉我什么事情了,他是想告诉我,我们家族他这一辈人都走了,他最后这堵墙也要垮塌了,你们姊妹们要挺起腰杆,肩并肩勇敢地面对一切,包括死亡,担负起捍卫家族命运的重担。
想起上周一(11月23日)葬礼那天,起灵之时,妖风哀嚎,乌云翻滚,寒风肆虐,雨水伴着泪水模糊双眼;烧花圈祭奠时,雨停风停;在往西安墓园安放骨灰的路上,大雨滂沱,难辨方向;下葬之时,雨竟然骤停。玄冥之中,似乎父亲一直在护佑左右。
我不迷信,但我信命。
2015/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