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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欢迎来到童话镇

自从瑞安·马洛清空他家银行账户,顶着挪用公款的罪名逃离纽约,艾玛找他快三个礼拜了。天晓得他为什么要停在波士顿,来一段网上约会。艾玛是追踪逃匿的取保候审人的,她可不管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是为什么。她的工作是找着他们,逮着他们,将他们绳之以法,而不是搞清楚他们有什么故事。

她站在那儿看着他,脚上的高跟鞋挺不舒服的。

马洛还没瞧见她,艾玛端详了他一会儿。挺帅,跟照片上一样,但也有点儿虚情假意的样子。当然,这也跟她预想的一样,傲气和放纵似乎是这些银行从业者的标准模式。他在那儿等着,显得冷静自信,让艾玛气不打一处来。

艾玛朝他走过去。

“哈,你就是艾玛吧。”她走近那张桌子的时候,他边说边站起来。艾玛露出“初次见面”的最佳笑容,伸出了手。看见自己的指甲,她皱了皱眉头:忘记涂指甲油了。

他露齿而笑,色迷迷的,像头狼。俩人握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是瑞安吗?”她问。

艾玛坐下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神,于是笑着说:“嗯,你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呢。”

“不好意思。”他有些紧张地轻声笑了,“在网上认识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会长什么样儿——我是说真人。”他走到座位前,坐下说,“你嘛,嘿,可真够火儿的。网上网下都挺惹火的。”

她并没有害羞脸红。她低下头,假装听着恭维话挺受用的样子。他网上简介怎么说来着?离异、无子、喜欢瑜伽和街头篮球?不错。艾玛知道他真实的“现实生活”的故事。在纽约,他有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太太靠打零工独自艰难度日。就在这会儿,他太太正忙着申请救济,不知所措,心灰意冷,还要给孩子们解释爸爸上哪儿去了。这就是现实。眼前的瑞安·马洛,把别人害成那样,还有心情出来约会。

“来吧。”瑞安说,“给我说说你自己吧,艾玛。”

艾玛亮出她最性感的微笑。

“怎么说呢,”她说,“首先,我特别会看人。”

瑞安·马洛有些吃惊。

艾玛会很开心把这家伙拿下。

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她被真爱唤醒才几个星期。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手牵着手,站在皇家城堡的宴会厅里。

他们周围是整个王国的臣民。主教问白雪,愿不愿意终身与王子在一起,他们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

没有任何犹豫,她说:愿意。主教宣布他们是夫妻了,两人充满爱意,又有点儿紧张地相视而笑。宫廷乐师开始演奏,王子和白雪相互靠近,准备再次接吻。

上回他们接吻的时候,可以算是发生了一个奇迹:王子的亲吻唤醒了遭巫后诅咒后沉睡不醒的白雪。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他们依然没能摆脱这个巫后。

这回,在他们双唇相触之际,音乐声被震耳的雷声所淹没,人们惊叫起来。聚集在大厅里的所有宾客随即朝宴会厅大门看去,雷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只见大门轰然洞开,撞在入口两边的墙上。

门口站着一个全身黑色装束的人。

是巫后。

又是她。

这下可好,白雪想。这事儿还没完。

白雪与王子紧紧相拥着站在大厅中间,巫后大步朝他们走去。卫兵冲向巫后,可是巫后手腕一挥,五六个卫兵就腾空四散——毫无疑问,她的魔法依然强大。

巫后靠近的时候,白雪将王子推向身后,一把抓住他佩剑的剑柄,王子还没来得及阻止,双目冒火的白雪公主已经拔剑出鞘,剑锋直指巫后。

“这儿不欢迎你。”白雪说道,坚毅的声音在巨大的宴会厅中回响。“走,马上走!”

巫后笑容依旧,停住脚步。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白雪公主。”巫后说。

王子握着白雪的手,慢慢将剑按下,直到剑锋碰到石头铺就的地面。

“她的魔法不灵了。”他平静地对白雪说,“我们已经取得胜利。”

白雪知道,他说得对。王子将她从沉睡中唤醒之后,他们俩团结整个王国与巫后对抗,最终将她赶下台。爱情重新主宰大地。

“走开吧。”王子对巫后说,“你已经输了,我不会让你毁了这一天。这样的事儿不会再发生。让我们得到幸福吧,你已经被打败了。”

“我来这儿不是想毁掉什么。”巫后说,“恰恰相反,我给你们送礼来了。”

“我们不要你的礼物。”白雪赶紧说。管它是什么礼物呢。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给你们的。”巫后扬起一道眉毛说,“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大方吗?”巫后既美丽又让人害怕。她披着漆黑的头发,神色严峻,冰冷的双目锐利无比。也许,很久以前,她也曾经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积怨与仇恨已经将她脸上的柔情一扫而光。白雪很久以前就认识她,每见到她一回,都觉得她愈加愤世嫉俗。她不明白一个人心里怎么能装得下如此的深仇大恨。

巫后说话的时候,更多卫兵涌入大厅包围了她,但是她盯着他们的眼神纹丝不动。

“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就是幸福。”她冷酷地说,“眼下的幸福,就在今天。”

“你什么意思?”王子谨慎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好心的王子,”巫后说,“我就要开始我的生命之作:毁掉你们的幸福,让你们永无翻身之日。”

听到这话,王子感到受够了,他闪电般挥手将剑掷出。利剑朝巫后飞去,剑锋直指她的心脏。

就在利剑将要刺到她的那一瞬间,巫后消失在一团泛紫的黑烟之中。

剑也消失了。

白雪公主抓着新婚丈夫的手臂,眼看着那团烟雾盘旋着,渐渐散去。

筋疲力尽的艾玛,左手提着她的红色高跟鞋,右手提着一袋食品,走在通往自己公寓的过道上。拿下瑞安·马洛并不像她原来希望的那样大快人心,这会儿,她感到头疼。

手也疼。

他想逃跑。当然了,这些男人全都想逃。他已经跑到他的车那儿了,可是发现车轮被锁住了。下这么个套儿对艾玛来说并不难。艾玛就是在那儿,使劲把他的头猛撞在车上的。

这些事儿——搜寻、追击——都变得有些老套了。然而,她还会干什么?还能上哪儿去?心情有点欠佳,但是她没让自己多想。喝点儿小酒,睡一会儿,没什么过不去的。

进了公寓,艾玛把食品扔在厨房吧台上,放上音乐,把给自己买的纸杯生日蛋糕拿出来。然后掏出一包买回来的蜡烛,取出一根,插在蛋糕上,点燃蜡烛。这算不得什么聚会,真不算,但也是个仪式吧。

她看着蜡烛燃烧了一会儿。又是一年,形单影只的一年。

她闭上眼睛。

拜托了,她想,别让我在孤独中过生日。

这个愿望在脑子里转着,听起来真郁闷,可她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她的愿望。

她可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很多人的过去比她还糟糕。她很坚强,能够克制自己的空白历史所带来的痛苦,但这不等于她不会感到孤单,只不过,她能够把握自己的孤独。不过,有时候她也有必要希望不再孤独。

就在她吹灭蜡烛的时候,门铃响了。艾玛皱着眉头,看着大门,心里数着这些年她曾经追寻拿下的各种逃犯,想想有没有谁最近刚刚释放出狱。很有可能,她心想。不知道哪天,她打开家门,就会有一把大锤子砸向她的脑袋。

她走过去,从门上的猫眼看出去,心想:真是见鬼了。

她打开门,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站在那儿看着她。孩子一头散乱的棕色头发,背着个装得满满的、沉甸甸的背包。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仰头盯着她看。

“你好?”艾玛犹豫着说。

“你好,”男孩说,“你是艾玛·斯旺吗?”

“我……是啊。”艾玛说,“有什么事儿吗?”

孩子笑了,伸出手来:“我是亨利·米尔斯。我是你儿子。”

艾玛目瞪口呆。她没有去握他的手。

“我没有儿子。”她断然说道。

男孩好像没听见似的。他没搭理艾玛,而是从她身边挤过去,看着厨房。

艾玛惊讶之余,顾不上阻止他。“十年前,”他四处张望着,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不是放弃了一个婴儿,让别人收养了?”

艾玛依然没说话,然而,她脸色有些发白;她看看镜子,留意到自己脸色的变化。

“我就是他。那个孩子。你打算吃那个蛋糕吗?”

“我——”

有可能是他。艾玛觉得他没有撒谎,她能看出他的眼睛跟自己长得很像。可是,如果这就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试图埋藏在心底、试图忘掉的儿子,看见他在这儿,如此漫不经心地要吃蛋糕,艾玛一下子进入了“战或逃”的应激模式。她觉得眩晕,觉得——

她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

(她从来就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她关上门,转过身,绞尽脑汁想说点儿什么。

“你可以吃,”她心不在焉地说,“全都吃了吧。”

听到这话,他似乎挺开心。艾玛把蛋糕放在一个盘子上,拿掉蜡烛,让他坐在凳子上,就走开了。

在洗手间,她手扶着盥洗池的边缘,让自己站稳了,然后盯着镜子看。十年前,她看上去是多么不一样,她只有18岁,孤苦伶仃一个人。她记得生孩子的前几天,她也是这样看着镜子,当时她被关在满是灰尘的监狱里,等待着,无人相助。孤独。她记得当时倍感孤独,而且她知道,如果留下那个即将被弃的婴儿,就意味着孤独的终结。可是她没有把他留下。

艾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控制住情绪,斯旺。”她出声对自己说。

听见自己的声音,她激活了心中更加理性、更具疑心也更加坚强的那部分。原来的艾玛,顽强坚韧的艾玛,追寻逃亡的取保候审人的艾玛。真正的问题是:这孩子到底是谁?肯定不是她儿子。她在这里烦恼生气,可是天晓得那孩子是不是正在另一个房间翻她的东西,或者,他是给什么骗局打前站的,在她开始敞开心扉的时候,会有几个大汉闯进她家……

是骗局,肯定的。有人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如何打动她。她匆匆回到厨房,随时准备大声喊叫。

男孩正坐在桌前吃蛋糕。他抬眼看着艾玛,那双眼睛让艾玛一下子没了脾气。

“哎,”他说,“洗手间怎么样啊?”

“嗯。”她回应着,再次皱起眉头。她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在桌上,又拿开。这个小家伙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艾玛终于说道。

“好啊,”他说,“问吧。”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足智多谋啊。”他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挺没意思,他对自己的感受不感兴趣,更感兴趣的是艾玛的反应,“这可跟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我们的对话?”

“是啊。”

“你以为会是怎样的?”

“更像电视上奥普拉的节目。你知道吧?痛哭流涕,相互拥抱什么的。”

“孩子,我可不是爱哭的人。”

“看出来了。”他同意道。

如果不是已经对他有一点了解,艾玛会以为他在取笑她呢。或者,至少是责备她。

“我们该走了。”他又说道。

艾玛有些疑惑地笑了,低下头。不管他是谁,她喜欢他这大胆冒失的样子。“对不起,我并不知道我们还要一起上哪儿去呢。”她说,“你该走了,我该上床睡觉了。然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他点点头说,“你必须跟我回家。你总得开车送我回家吧。”

“你家在哪儿?”

“童话镇。”

艾玛看着他,又看看他刚才从背包里拿出来的书。嗨,我明白了,她想,这孩子心理不正常,正犯病呢。

“童话镇?”艾玛半晌才开口,“你开玩笑吧?”

“没有啊,怎么啦?”他满脸无辜地问道,“那地方就是这么叫的。”

“好了,孩子。”她说,“挺好玩儿的。但是,第一,我没有儿子。第二,我现在要叫警察了。我没时间跟你瞎闹,你明摆着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你父母知道你在哪儿吗?我要报警了。”

“你不会的。”

她手里拿着电话,抬起眼看着他:“我不会吗?”

“不会的。”他说着,又吃了一口蛋糕,“因为,如果你报警,我会跟他们说,你绑架了我。”

艾玛考虑了一下,心中又产生了疑虑。如果他真是她的孩子,这招还真灵。警察会怀疑她有夺回亲生儿子的动机,最起码的,要在繁琐的公文程序上纠缠好几个钟头,说不定是好几天。即便她没做错什么,报警会带来一大堆麻烦,不值。

然而,整件事还是有些不对头。他不可能真是她的儿子,他是吗?

“听我说,孩子,”她说,“我觉得我有一种超凡的能力。一件我能做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如果有人撒谎,我总是看得出来,一定的。而你,孩子,你在撒谎。”

她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相信孩子在撒谎,但是她要让孩子明白她的意思。她确实善于发现别人的谎言,可真实情况是,孩子看起来没撒谎。也就是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他咽下最后一口蛋糕。“如果有人撒谎,我也很会看呢。”

“真的?说说看。”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艾玛看出来,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了,看上去心里有点乱。他就是个小家伙嘛,艾玛想。

于是,那个心软的艾玛又出现了,她想:不对,艾玛,他是你的孩子。

从一些微小的细节可以看出来。他的耳朵跟他父亲长得一样。眼睛的形状——她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眼睛,有那么一点儿一闪而过的感觉,看着他好像在照镜子。艾玛甚至从他声调高低里听出了什么。当然,如果能把孩子的耳朵、眼睛和声音,跟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作比较,那就好了。不过,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儿。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这不是个骗局,艾玛想,你知道的。

“请你不要报警,”他说,“好吗?跟我回家吧。”

艾玛深吸一口气。

“去童话镇。”她说,她还能怎么办?“你想搭便车去童话镇,这就是你的请求?就这么简单,是吗?”

“嗯。”

艾玛叹了一口气。真没法儿跟这孩子争。

“那好吧。去童话镇吧。”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孩子会笑得那么开心。

白雪公主挺着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带着充满期望的焦虑,快步跟着狱卒走过黑暗的走廊。她和白马王子要去见一个人,整个王国里只有他能够回答他们的问题。自从王后(即前文提到的巫后——编注)发出威胁之后,白雪公主一直无法安下心来,她必须知道真相。

狱卒是个体态臃肿、心态阴郁的人,他根本就不看好这件事。

“别把名字告诉他。来吧,穿上斗篷,”他很有经验地说,一边把两件厚厚的带帽子的斗篷递给他们俩,“你们最好的防线就是匿名。”

王子拿过斗篷,自己披上一件,又递了一件给妻子。“我怎么会听你的,跑到这里来呢?”他对白雪说。

白雪跟上他的脚步,把自己的斗篷也穿上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她说,“你知道我总是对的。”

“夫人,他这样谨慎是对的。”狱卒带着不祥的预感说,“要说后悔,谁都比不上跟侏儒怪说过话的人。”

王子和白雪相互看了一眼:听狱卒这么说,他们都有点儿担心了。

“我来跟他说。”王子干脆地说。

沿着又黑又长的走廊走了很久,三人来到最后一间牢房。里面没有光亮,只有借助他们的火把,才能看见牢房粗糙的铁栅栏。

狱卒说:“朗普斯金!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不是你要问,”从黑暗中传来一个略带沉思的声音,“是他们。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想知道,是不是该把王后的话当真。我说对了吧?”

“你怎么知道?”狱卒责问道,“是谁到这里来跟你说了?”

“谁也没有,我的大好人!”朗普斯金的声音传出来。白雪看不见他,但他好像是迅速地站了起来。她知道,朗普斯金愿意的话,能像猫一样敏捷。王子将手放在佩剑上。

“咱们别兜圈子了。”白雪揭开斗篷上的兜帽,走上前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我会的,”朗普斯金靠近铁栅栏说,“如果你能给我一样东西作为回报的话,可爱的白雪公主。”

王子也跨步向前,将自己置身于妻子与铁栅栏之间,“你出不去,根本没机会,所以你想都别想。”

“不,不是现在,”朗普斯金说,“当然不会。我以后会出去,等到我们都不在这儿了。我要的是一些担保,为了那个时候,为了今后。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王子说,“会发生——”

“你就告诉我们想要什么吧。”白雪说,“我们没时间绕圈子。”

“你们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这就很好了。”

“没门儿!”王子喊道。

“成交。”白雪公主全然不顾丈夫的反对,“告诉我们吧。王后有什么针对我们的计划?她会如何夺走我们的幸福?我知道,她已经胸有成竹了。”

朗普斯金这时已经来到牢房铁栅栏跟前,他们能看见他带鳞片的绿脸,他扭曲的鼻子上长着痦子,牙齿像黄色的尖刺。他是中了邪恶的魔咒才变成这样的。白雪公主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不想知道。

朗普斯金笑了,古怪的舌头在嘴边晃荡着。“巫后弄出了非常强大的魔咒,”他飞快地说道,“或者,至少是得到了这么个魔咒,而且马上就要应验了。不光会影响这片国土,所有地方都要遭殃……很快你们就要在一个监狱里,就像我一样,只是比这儿还糟糕。你们的监狱——我们所有人的监狱——将会是时间。”

“真是一派胡言。”王子说,“你算了吧。”

朗普斯金没理会王子,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时间会停滞。我们都会被困在里面,永无出头之日。王后将称王称霸,奴役我们。我们将会迷失,不知所措。希望不复存在,再也没有美好的结局。”他停顿了一会儿,让他们充分领悟他的话,“我们谁都无法阻止这一切。”

白雪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朗普斯金诡计多端,但是他从来不撒谎。这让她相信他的话,相信就像王后说过的那样,他们将面临极大的危险。她问道:“那么有谁可以呢?”

“这个孩子。”朗普斯金看着白雪的肚子说,“这个孩子可以阻止她。”

“你们必须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他最后说道,“离开这里。等到她28岁的时候,一切就会开始。她会拯救我们,我们所有人。”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理所当然,就像事情本该如此。

“她?”王子转向白雪。狱卒正打手势让他们走。“可是,是个男孩呀。”

“是吗?”朗普斯金说,“我觉得不是,王子先生。”这最后一句简直是唱出来的。

“我们要做好准备。”白雪对王子说,“走吧,我的爱人。他的预言是正确的。我知道。”

“等等!”朗普斯金喊道,“孩子的名字!我要这个名字!咱们有言在先!”

白雪公主转过身来,看着这个怪物一样的人。

“艾玛,”她说,“她的名字将会是艾玛。”

一路上非常安静,空寂无人,很快他们就出了波士顿。

艾玛转眼看了一下男孩,他膝盖上放着那本书。从打开那页的插图上看,孩子正在看白雪公主的故事,或者是一个很像白雪公主的、喜欢与蓝鸟在一起玩儿的人物。不过他在看的那部分是艾玛不知道的——白雪公主在某个地牢里跟一个妖精说话。艾玛回头看着前面的路,试图回想白雪公主的故事。不是有一群小矮人吗?唱着歌?这些童话在她脑子里都混成一团了。曾经有一对养父母,老是给她看迪士尼电影。她喜欢看。不过在她看来,这些电影都是串在一起的一个长长的童话故事。

“你喜欢这本书,对吧?”艾玛问道。

亨利没有回答,艾玛转过头看看,以为他沉浸在故事里面出不来了。可是,他抬起头,睁大眼睛,笑了。“我们到了。”他说。

艾玛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见到指示牌了:欢迎来到童话镇。

其实,这一路开得并不太远,但是也足够让艾玛想十几个来回了:这是真的吗?亨利是她儿子吗?钟摆般的念头停在怀疑上的时候,她既感到轻松,又有点失望;当念头摆回来,艾玛认为他就是自己儿子的时候,她一点儿没有失望的感觉,反而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轻松感。

“好啊,”她说,“欢迎来到童话镇。我们到了。太好了。给个地址吧?”

“这其实是个很小的小镇,”他说,“真的很简单。”

“我也相信这很简单。”艾玛嘟囔着,减慢了车速,他们开始经过镇子头几家住房和其他建筑。这个镇子与美国其他地方的镇子没什么两样,真的——商店,住房,有明亮的新房子,也有破败不堪、灰头土脑的房子。如果透过表面看进去,很可能更加复杂,也没那么可爱。她从来没听说过童话镇,但是,就跟其他镇子一样,她对此并不感到陌生。

“说真的,”她说,“你住哪儿?”

“我不说。”

艾玛翻了个白眼,把车停住。这些孩子。真是滑稽。在她公寓时的感受已经没那么强烈了,这会儿,她只是感到疲惫困惑。她不想在这时把这件事弄清楚。她要做的就是把他送回家,别让警察给抓了。斯旺,这就是你的目标,她对自己说,别弄得那么复杂。

附近哪儿都没有停泊的车辆,这么晚了,商店也都关门了。这地方看起来像荒废了似的。附近有个好像是图书馆的建筑,她看了一眼嵌在上面的钟。“已经八点十五分了,”她说,“咱们别闹着玩了。”

“那个钟永远是八点十五分。”亨利说。

“什么?”

“是巫后干的。”亨利说,“让时间静止。她把所有人从那儿弄到这儿来,从魔法森林。所以每个人都困在这儿了,也被时间困住了。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呢。”

“那么,大家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这里,到时间正常运转的地方呢?”艾玛问道。

“谁要是想离开,就会遇到倒霉事。”

“哦,是吗?”艾玛斜眼看着男孩,“什么样的倒霉事呢?”

他还没回答,有人轻轻敲了敲乘客位的车窗,把艾玛吓了一跳。一个瘦瘦的、看来没有恶意的男子站在车旁,扶正眼镜,朝下看着她的小乘客。尽管天没下雨,男子手里却拿着雨伞。

“是你吗,亨利?”男子说。

亨利转过身,看着那个男子,然后把车窗摇下来。“嗨,阿奇。”亨利说。

阿奇又扶了一下眼镜,朝艾玛看去。艾玛微笑着。

“这是谁啊?”他问道。友善,但是心存怀疑,艾玛想。换了我,也会起疑心的。

“她是我妈。”亨利说。

“我不——”艾玛开口说。

“我亲妈。”亨利补充道。

阿奇看了亨利好一会儿,然后看着艾玛:“我明白了。”

“我只是想把他送回家。”艾玛说,眼神明摆着自己是无辜的,“你能给我指路吗?他跑到我在波士顿的家里。我不知道他住哪儿,他也不告诉我。”

“没问题。”阿奇显然松了口气,“他当然是住在镇长家。瑞金娜·米尔斯。就是米福林街上那座大宅子。”

艾玛扬起眉毛,瞧了一眼亨利,孩子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镇长?”她说,“真的啊?你就是这镇上的王子啰?”

“你今天没来诊所见我,有什么理由吗,亨利?”

“我不在镇上,”亨利说,“放假了。”

阿奇友善而充分表示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好吧。有关撒谎,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亨利?”

“你说,受伤害的只是撒谎的那个人,最终。”

阿奇点点头。

“我会把他送回家的,大夫。”艾玛说,“谢谢你。”

艾玛一边开走,一边在后视镜里看着这个奇怪的男子。“那就是你的心理医生吧。”这些人总是古里古怪的。

“算是吧。”亨利说,“但他也是蟋蟀吉明尼。”

“你说什么呀?”

“这里每一个人,”亨利坚持说,“我告诉过你,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童话故事里的人物。你刚才没听我说吗?这本书里的人物。”

他指着那本书。

“这本书里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

艾玛又看了那个男子一眼,他在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她侧了侧头,这人走路的样子确实有点怪。

“行啊,孩子,”她说,“你说什么都行。”

他们一路无话,艾玛在留意找镇长的房子。因为想着怎么带亨利回家,她没让自己去多想亨利跟她说的话。她只记得那个他们让她抱了一会儿的婴儿——温暖柔软,哭叫着的小东西,放在监狱牢房硬板床上,看着她的那双眼睛还懵懵懂懂的。那之后,只剩下极度的悲痛。很多个月,很多年的悲痛。那么一个小东西,居然长成能说会走的小家伙,真有意思。这几乎是最不可思议的魔幻故事。

护士把婴儿从她怀里抱走的那一刻,是艾玛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刻。当时她筋疲力尽,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她还记得婴儿娇嫩的脸,现在,她尽量不转眼去看亨利,以免把他跟记忆中的婴儿作比较。

她看见米福林街,拐进去。路的尽头,镇长的大宅子跃然眼前。

“家,甜蜜的家?”艾玛边停车边说,“我敢保证,你的归来会让你父母很开心。”

“家里只有我妈。”亨利低头看着双手说,“她是邪恶的化身。”

“我知道,人有时候是会这么想的。”

亨利看过来。“不,”他轻声说,“你不明白。她的确是邪恶的。这是真的。恶魔。所有那些坏家伙都是撒旦。”

她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失去控制,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她应该安慰他吗?怎么去……

“我不认为——”她开始说。

“亨利!亨利!”

艾玛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女人——黑发、美丽、着装精致——从房子里冲出来,朝他们的车跑来。她眼睛盯着亨利:“你没受伤吧?你上哪儿去啦?”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亨利抱怨地说,“我找着我妈妈了。”

听到这话,女人一下愣住了,这才看了艾玛一眼。艾玛觉得心里一阵冰凉。

“你……是他亲生母亲?”她终于说道。

艾玛点点头,尽量显得出乎意料,毫不知情。“应该是吧,”她说,“幸会。”

那女人又看了看艾玛,艾玛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良久,女人说:“好吧,我明白了。你愿意进屋喝点苹果酒吗?”

亨利充满希望地看着艾玛。

艾玛说:“有更烈性点的酒吗?”

见过朗普斯金之后,对魔咒的知晓就像抑郁的冷雾笼罩着城堡。白雪公主催促大家行动起来。童话王国的领导者们开过多次会议之后,作出决定,必须采取措施保卫家园。

蓝仙女非常明确地说出她的想法:假如巫后真的很快就要施行魔法,用魔咒困住他们所有人,而白雪公主尚未出生的女儿是唯一能够解救他们的人,那就必须保护这个女孩。

蓝仙女的计划很简单。用魔法森林里最后一棵能用的树,让木偶匠葛派特打造一个衣柜,用以保护白雪公主不受魔咒的影响,然后把她和孩子送到一个安全之地。白雪公主将在那里把孩子养大,在孩子28岁之前,做好她的监护人。等孩子到了那个年龄,她就会履行命中注定的角色,拯救他们。

葛派特的衣柜快完成了,白雪公主分娩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她与王子知道将要分离,尽量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告诉对方,分离只是暂时的。小艾玛会长大,把他们所有人都救出来。总会有办法的。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一天晚上,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缕绿色的雾。雾越聚越浓,升腾着从树丛间倾泻而出,仿佛从火山口喷出来一样。

魔咒,这就是魔咒应验了。

小矮人“不高兴”尖叫起来。

“时间到了,”王子对妻子说,“做好准备吧。”

但是,躺在床上的白雪公主说不出话来。早些时候,她感到一阵宫缩,她没说什么,希望阵痛会过去。而现在,一阵更加剧烈的阵痛让她全身紧缩,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着。

“宝宝要出生了。”她说。

她睁开眼睛,忍不住泪流满面。王子在房间的另一头,惊讶地看着她。

“亲爱的,宝宝马上要出生了。”

艾玛坐在镇长书房里,拿着一杯苹果酒,有些不自在地弓着背,盯着一幅苹果树的画在看。

“我有一棵苹果树,种在那儿很长时间了。”瑞金娜看到艾玛仔细端详那幅画,说道,“就在镇子里的中心大街旁边。”她已经恢复平静,翘着二郎腿坐在艾玛对面,双腿完美无缺。“我觉得,长期稳定的培养应该有一定的价值。你觉得呢?”

艾玛能想出很多话来回答她,但她只是点点头,转向瑞金娜说:“你的树长得很好看。”

“他把你从自己的生活里拉扯出来,我深感抱歉。”瑞金娜说,“我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搞的。”

“看起来他过得挺不顺心。”艾玛抿了一口酒,说道,“我猜吧。不过,我又知道什么呢?”

“自从我当了镇长,在生活中找到平衡就变得很难了。你一定能理解。我想你有工作吧?”

“有。”艾玛说,没理会瑞金娜傲慢的态度。

“嗯,如果你是个单身母亲,那就像有两份全职工作。所以,不错,我强调事事有序,对他很严格。但那是为他好。我想他成功,而不想让他觉得,什么事情都为他准备好了。可是,我不认为这样做就让我成为邪恶的人了。难道我疯了吗?”

“是因为那些童话故事,他才这么说的。”

“什么童话故事?”

“你知道的,他那本书。他以为每个人都是书中的漫画人物什么的。我是说,小家伙认为他的心理医生是蟋蟀吉明尼。就这么回事儿。”

艾玛一直看着手上拿的酒,这会儿抬起头来看着瑞金娜,她惊讶地发现瑞金娜有点儿慌了神。

“很抱歉,”瑞金娜说,“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哪,她不知道那本书,艾玛想。她这下可是越界了,越了很多界限。她必须离开这里,不然,说不定怎么着就把这个镇子给掀翻了。

“你知道,”艾玛说,“我想,我要回波士顿了。我在这儿挺不方便的。我很高兴他现在平安无事了。”

艾玛站起来,瑞金娜也站起来。“我也很高兴,”她说着,伸出手来与艾玛握手,“感谢你做的一切,真的。我很高兴他平安回到家。谢谢你。”

艾玛不忍心跟亨利道别,于是直接走到她的车旁,打开车门。可是,就在坐进车里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卧室窗户看去。

她看见亨利站在窗前,就那么一小会儿,接着,窗里的灯就灭了。

她将再次离开他。

你会挺过去的,她对自己说。她把车开到镇子尽头,朝着回波士顿的方向驶去。这些情绪会过去的。更何况,现在她知道他在哪儿,知道他是安全的。这已经不错了。镇长肯定会让她不时来探望亨利吧?她刚才真应该留下她的联络方式,她应该——

艾玛看见旁边座位上有什么东西。她眯了一下眼,打开车内照明灯。是他的书。这个狡猾的小坏蛋,她想着,忍不住笑起来。她现在至少有借口再来一趟。

她依然笑着,心里还想着那本书,差点儿没看见站在路当中的狼。

艾玛倒吸一口冷气,同时踩刹车,扭转方向盘。最后留在她视线的是那只狼,一动不动,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车打滑失控,亮闪闪的红眼睛都没眨巴一下。

恐怖的浓雾像翻滚的云一样在大地上扩散,笼罩住城堡。在他们的房间里,小矮人万事通当着助产士,白雪公主在分娩的痛苦中喊叫着。

王子匆匆赶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在她分娩的初期,王子试图说服她进那个衣柜,但是她拒绝了,接着他也觉得,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在乎这个婴儿的安全,可是,通往安全的路不会总是那么简单。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原来的计划行不通,他们不得不随机应变了。

“宝宝马上要出来了!”万事通喊道,“再使把劲儿!”

然后,王子听到了哭声,看见宝宝躺在万事通的臂弯里。

白雪抬起眼,朝丈夫笑了。

“现在,”她说,“把她带走吧。”

王子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带她走,”白雪公主说,“把她带走,放进衣柜。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看见心爱的丈夫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行!”他喊道,“我们一定要在一——”

“这是唯一的办法。”白雪坚持说,她将艾玛推向王子。他接过婴儿,他们看着她娇嫩美丽的小脸。

“好好看护她,”王子站起来,对万事通说,“我马上回来。”他怀抱着婴儿,冲出房间。

艾玛醒过来,看着面前的水泥墙壁发了一会儿呆,纳闷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公寓,为什么穿着整齐,为什么外面快天亮了,纳闷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想起做过的梦——梦见儿子,梦见那个镇子……

她左右摇晃一下脑袋,看见了铁栅栏。

哦。

她在监狱。

在缅因州的童话镇。

一个瘦瘦的男子,显然是警长,站在办公桌前,低头看着一些文件。他发现艾玛醒了,朝她点点头。“早上好,”他说,“我是格林厄姆警长。你被捕了。”

“我为什么会在监狱?”艾玛想不出别的话了。

“昨天夜里,你似乎喝多了。”他做了个往嘴里倒酒的手势。

“我出车祸是因为那头狼。是事故。”

“狼?”格林厄姆看上去真觉得这挺逗的,“接着编。我听过不少编得挺好的故事,你这个能得头奖。”

他正想继续责备她,瑞金娜·米尔斯闯进警署,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直接走向格林厄姆。

艾玛有点晕乎乎的,一下子坐了起来。

“亨利又离家出走了,”瑞金娜说,“我们必须——”

她看见在牢房里的艾玛:“她在这儿干吗?”

没等格林厄姆回答,瑞金娜大步走向牢房。“我明白了。这不是巧合,是吗?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她质问道。

“夫人,我离开你家就再没看见他。”艾玛说。头天晚上她特别注意礼貌,这会儿她发现自己大不一样了。她看着格林厄姆说:“我有不在场证据。准确地说,有两个证人呢,这个人和一头狼。”

格林厄姆点点头:“嗯,至少我能替她作证。她整夜都在这里。”

“今天早上他不在自己房间。”瑞金娜说,艾玛从她声音里可以听出真实的担心。

“他的朋友呢?”艾玛问,“你找过他们了吗?”

“他没有朋友。”

艾玛皱皱眉头。她可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说法,这让她觉得有点儿太像她自己了。

“每个孩子都有朋友。他的电脑呢?你检查过他的电子邮件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夫人,我是干这行的,寻人。”艾玛说,“先别激动。放我出去,我会找到他的,不收钱。”

瑞金娜和格林厄姆相互看了一眼。

“完事后,我就回家。”艾玛补充道。她久久地看着格林厄姆,让他明白这笔交易是怎么回事儿。

“电脑我不在行,”格林厄姆说,“而她看来不是瞎说的。”

瑞金娜无可奈何,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行。带上她。我只想找到儿子,怎么做都无所谓。”

他们驾车回瑞金娜家,艾玛坐在后面,看着窗外的镇子,他们谁也没说话。一进屋,瑞金娜就把他们带到亨利的房间,艾玛直奔电脑。

“这孩子精得很,”过了一会,艾玛说,“他把邮箱清空了。”她掏出钥匙扣,举着一个小小的闪存盘。“算你们俩走运,我也很聪明。这是我爱用的小硬盘设备。”她把闪存盘插进亨利电脑的USB接口,看着存放他最近活动的镜像文件转存到她的闪存盘上。

“亨利有信用卡吗?”艾玛问。

“他还小,”瑞金娜说,看见艾玛有进展,她显得有些恼火,“当然不会有信用卡。”

“不过,他用过一张信用卡。”艾玛看着荧屏说,“他就是用这个买的车票。谁是……玛丽·玛格丽特·布兰切特?”她问道。

瑞金娜的双臂依然交叉在胸前,她怒不可遏。“是他老师。”她说,“我要杀了她。”

“哦,我相信他一定是从她那儿偷来的。”艾玛说。她站起来,关掉亨利的电脑。“走吧,咱们去学校吧。她可能知道点什么。”

一路上,他们还是没说话,不过这次艾玛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回到她正常的生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甚至再也不能确定,亨利就是她的孩子。你不能就这样把自己塞进别人的生活里。艾玛看着瑞金娜的后脑勺,她的头发造型完美,夹得整整齐齐的。是的,也许这个女人是个泼妇,但是她抚养了亨利,艾玛应该尊重她,应该给她空间。之前有点过头了。找到他,一走了之,她会这样做的。

她差点儿要把这想法说出来,正好格林厄姆开口了:“好了,我们到了。”他们到学校了。

玛丽·玛格丽特·布兰切特,不知怎地,她看上去与艾玛根据她的名字所想象的完全一样:小巧玲珑,剪得短短的黑头发,显得端庄娴静,然而——从眼中闪耀的灵气看——也有潜在的精灵脾性。他们到的时候,她班上的学生正好从教室里鱼贯而出。瑞金娜问她信用卡的事儿,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艾玛看出来,还没拿出钱包检查,她已经回忆起了亨利耍花招偷走信用卡的那一刻。她一边翻钱包,一边点点头说:“这个聪明的孩子。我真不该把那本书给他。”

“你们不断提到的是本什么书?”瑞金娜问。

“是本故事书,我以为能帮助亨利。”她说,“他是个很有创造力的孩子,与众不同。这点我们都知道。他需要一点刺激。”

瑞金娜似乎听够了,或者在布兰切特小姐的话中听出了对她的侮辱。她气哼哼地摇摇头,转向格林厄姆:“行了,咱们找亨利去吧。跟她说根本无济于事。”她又对玛丽·玛格丽特说:“布兰切特小姐,他需要的是现实世界。事实。真相。他不需要故事。”

玛丽·玛格丽特没说什么,只是扬起眉毛。瑞金娜愤怒地走出教室,格林厄姆紧随其后。

玛丽·玛格丽特友善地朝艾玛微笑着。“欢迎来到童话镇。”她半开玩笑地说道,艾玛笑了。真的是精灵,她喜欢这个女子。

“这事儿恐怕我也要担一部分责任。”玛丽·玛格丽特边说边走到教室另一头,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最近他那么孤独,我觉得他需要一些故事。”她想了一会儿,然后看着艾玛:“你认为故事的作用是什么呢?”

“消磨时间?”艾玛试着说。她觉得这是个奇怪的问题。

“我觉得,故事能让我们理解自己的世界,”玛丽·玛格丽特说,“从一个新的角度。”她摇头道:“瑞金娜有时对亨利太严厉,不仅如此,他还有更加深层次的问题。他像很多被收养的孩子一样,愤怒,不知所措,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她停住了,意识到自己在跟谁说话。艾玛感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幸好玛丽·玛格丽特没把话说出来。谈论父母,这是她的软肋。

“没什么,”艾玛赶紧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并没有评判谁的意思,”玛丽·玛格丽特说,“对不起。我想,把书给亨利,只是想给他一些这儿的人似乎都没有的东西。一种新的感觉,感觉到有希望。”

她听起来有些悲哀,既坚强又悲哀。艾玛意识到,玛丽·玛格丽特在说她自己。

“你知道他在哪儿,是吗?”艾玛问道。

玛丽·玛格丽特侧着头,叹了一口气。“这个,”她说,“我也不敢肯定,但是你可以去他的‘城堡’看看。”

她去了。

亨利的“城堡”就是一大堆垃圾。

反正,艾玛把车停在靠近镇子边上的一个运动场上的时候,是这么想的。这里靠近大海,可以远眺防洪堤。从后视镜里,艾玛可以看见一座破烂的木头建筑,上面有一个锥形屋顶,亨利在二楼,盘腿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下面。艾玛伸手拿起他的书。

她登上东倒西歪的建筑,对亨利说:“你不能没完没了地逃跑啊,孩子,大伙儿会担心的。”

“他们不会的。”他说,“他们根本就无所谓。”

“你的书在我这儿,你落在我车上了。”

亨利拿过书,说道:“这应该是决战的开始了。整个大事件。”

“亨利,到一定的时候,你会长大,不再沉浸在这些东西里。”她尝试着说服他,“故事很棒,可是,你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世界。”这听起来太像瑞金娜说的了,她也不愿意这样,但这是真的——相信不真实的东西总是不好的,会让你脆弱。这大概是她能够给亨利的唯一的人生经验了,她就是按照这个信条生活的。

“你不用这么说。”

“孩子,不是——”

“不过也没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放弃我。”

艾玛觉得嗓子发紧。亨利看着她,一脸甜蜜的笑容。天哪,艾玛想,这孩子知道怎么让我心软。

“你想给我最好的机会,”他说,“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我好。”

她忍不住热泪盈眶。她想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她曾经把他送给别人,而这会儿,她又要再次这样做……而且,不知怎么地,这次跟上次一样难受。

她努力着说道:“你怎么——你怎么知道的,亨利?”

“因为,这跟白雪公主放弃你的理由完全一样,她也是为你好。”亨利很是为自己的逻辑自豪。

艾玛看看放在孩子膝上的书。故事能帮助我们理解自己的世界。玛丽·玛格丽特说得确实有道理。

“我该带你回家了,亨利。”她说,“我不在那本书里。不会有什么决战。不过我是真的。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

“别逼我回到那个地方吧。”

“你是说哪儿?”她说,“你家吗?那个有人关心你的地方吗?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地方。他们是在公路旁找到我的,我父母就把我丢在那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在寄养制度里混着。所谓的家,就是这儿三个月,那儿三个月,然后又被送回去,哪会有像你现在这样的家啊。你有稳定的生活,过得挺好。你是安全的,亨利。你是有人爱的。”

“但是他们没有就那么把你扔在公路旁边。”亨利坚持说,“那儿只是你跨界的地方。装在一个衣柜里。”

艾玛根本不知道他说的衣柜是怎么回事,可是,她看出亨利无法放弃他的幻想。暂时还不能。也许很快,也许还要几年。可能要等到他对女孩子感兴趣的时候吧。但是,她已经没精力再去说服他面对现实世界了。“来吧,孩子,”她伸出手,“让我带你回家吧。”

“别离开我。”

白雪公主找到他的时候,他躺在地上,流着血,几乎没有意识。他被刺穿了,躺着一动不动,静静地盯着天花板,呼吸微弱,面无表情。白雪公主握着爱人的手,哭泣着。她现在虚弱得动不了——找到他已经费尽了所有精力。王后的士兵入侵了城堡,正在寻找衣柜和那个木匠作坊,没有理会正在照看垂死丈夫的白雪公主。可是,王子成功了,宝宝艾玛平安无事了。那个衣柜成功跨界到另一边。她亲吻着他的脸颊。“别离开我,亲爱的。”她轻声说。

“哦,真是太可爱了。”

听到这个声音,白雪公主战栗了一下。她一生都不断地听到这个声音,多少年了,听着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冷。她听着希望与幸福一天天从这声音中流逝。她在婚礼上听到过这个声音。

白雪抬头看着王后,她正傲慢地看着她自己的一个骑士。

“孩子呢?”她说,“把孩子给我。”

“不见了,”骑士粗声说道,“消失了。”

“消失到哪里去了?”王后质问道。

“她在安全的地方。”白雪说,“这就是说,你最终还是会输的。你总是会输,这是你自己的缘故。善总是会赢的。”

“算了吧,”王后说,“善并不总会赢的。其实,善几乎总是会输,我漂亮的小东西。你让这个荒谬的世界给洗脑了,你知道吗?是的,你当然不会知道。试试在一个不同的国度生活一个礼拜,试试让一个恶魔做你的父母,试过之后,你就会快快长大了。”

王后看着门口。白雪公主早先透过窗户看见的又绿又紫的雾终于飘进城堡,来到他们身边——飘进来,在他们身边翻滚着,似乎整个房间都灌满了纯粹的仇恨。这雾就是魔咒。王后笑了,张开双臂。城堡开始颤抖,白雪公主睁大双眼,紧抱着王子。她感到头晕,接着意识到整个房间在旋转,在裂开。各种奇怪的东西出现在天空的裂缝里,一阵狂风咆哮着穿堂而过。白雪公主觉得听到了尖叫声。“哪儿……”她说,“我们这是上哪儿去?”她喊道。

“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亲爱的。”王后大笑,睁大疯狂的双眼,双臂高举过头,“在那里唯一的美满结局是我的结局。”

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艾玛第二次看着瑞金娜从家门口的台阶跑下来,因为见到儿子而如释重负。瑞金娜在车门边抱起亨利,紧紧搂了他好一会儿。亨利让她搂着,但是没有伸出手去拥抱瑞金娜。艾玛再次感到,无论瑞金娜对她是如何锋芒毕露,她对亨利的确是关爱有加的。

过了一会儿,亨利松开母亲的拥抱,跑进宅子里了。

瑞金娜看着他跑了,艾玛看得出,瑞金娜好像被砰然关上的大门刺痛了一样。

瑞金娜转身对艾玛说:“谢谢你。”

“不客气。”

“他好像对你很有好感。”

“你知道吗?真是难以置信。”艾玛说,“昨天是我生日,吹蜡烛的时候,我许愿:别让我在孤独中过生日。然后,就在我把蜡烛吹灭的那一刻,他出现了。”她还真没想到过这个巧合呢。

瑞金娜冷冷地看着她:“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

“这话怎么讲?”

“今天的事并不等于邀请你重新进入他的生活。你已经作过选择。十年之前。做个单身母亲本来就不容易。要对付这样一个往他脑子里灌输甜蜜好玩的故事和随便想到的什么东西的陌生人,就更难了。”

“我并没有——”

“过去十年里,天晓得你在干些什么,而我一直在这里,每张尿片都是我换的,每次生病都是我看护的,是我在吃苦受累。你也许生了他,但他是我儿子。”

艾玛无法反驳她的话,她也不想反驳:“我不是——”

“住嘴,你没资格说话。”瑞金娜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气愤,她向前走了一步,“你没资格做任何事情。你还记得秘密收养是怎么回事吗?你还记得这是你当时提出的要求吗?记得吗?在法律上你对亨利没有任何权利。你将要忠实执行这个约定。我建议你上车,永远离开这个镇子,马上离开。如果你不走,我哪怕还有一口气,也要毁了你。”

艾玛愕然。她瞪着瑞金娜,对方越说越气,怒不可遏。然而,艾玛又一次感到,瑞金娜越想赶她走,她越想留下来。

艾玛心跳加快,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想到还要问明白一件事。

“你爱他吗?”她问道。

瑞金娜感到惊讶,然后是气愤。

“我当然爱他。”她恶狠狠地说。

然后,她转身回屋了。

艾玛开车到中心大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决定不再多想,她的坏习惯就是想得太多。看到“老奶奶家庭旅馆”的牌子,她突然感到确信无疑:她知道自己不能离开亨利,不能再这么做了。

她停下车。

在家庭旅馆里,艾玛正赶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与一个年轻的黑发女孩在激烈争吵。“这是我的家,规矩是我定的。你不能彻夜不归。”

“我真该搬到波士顿去。”女孩不屑一顾地说。

“真对不起了,我的心脏病让你没能在东海岸到处卖笑!”老妇人喊道,就在这时,艾玛清了清嗓子,老妇人一下子转过身。她朝艾玛甜甜地一笑。艾玛问有没有房间。女孩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当然有,当然有,”老妇人说着走到柜台,“我们还有一间非常好的客房。”

“太棒了。”艾玛说。

“你叫什么,亲爱的?”妇人一边在账簿上写,一边问。

“艾玛,”她说,“艾玛·斯旺。”

“艾玛,”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真是一个可爱的名字,真可爱。”

艾玛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她身后,一头光亮的头发,穿着西装。

他拿着一根手杖,很是好奇地看着艾玛,然后走到收款机那儿,眼睛瞟着老妇人。

“多谢夸奖。”艾玛说。

“都弄好了。”妇人说。艾玛看出来,虽然不知道这男人是谁,老妇人明显害怕他。“都在这儿了。”她递给他一个信封。

“是啊,当然都在这儿,”男人拿过信封说,“我完全信任你。”艾玛看见信封口露出一叠钞票。

男人又笑着对艾玛说:“很高兴能见到你,斯旺女士。也许我们会有更多机会见面的。”

他点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那人是谁?”他一走,艾玛就问。

“那是戈登先生。”女孩好像告诉艾玛一个秘密似的,“这地方是他的。”

“这间家庭旅馆吗?”

“不,”老妇人说,“整个镇子。”

“嘿。”艾玛扬起了眉毛。

“给你钥匙。”她递给艾玛一根大大的金属钥匙,上面装饰着艺术花纹,简直有点滑稽。原来这镇子上没什么是正常的。“你打算住多久呢?”

“一个礼拜,”艾玛看着钥匙说,“就一个礼拜吧。”她需要这段时间,让自己确认亨利没事儿。这是必须的。还有别的合乎情理的做法吗?她必须了解自己的儿子。既然找到他了,就要离他近点儿。还能怎么做呢?

“一个礼拜!”老妇人叫起来,“太好了。欢迎来到童话镇。”

艾玛拿起钥匙。

外面,钟楼上的钟开始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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