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时候,仙山等来了第一缕山风』
我在三生树下见过太多人,自由的、为情仇所困的,欢喜的、哭天抢地的,迷茫的、智谋算计的……
他仿佛是亘古不变的荒沙终于等来的新雨,清和秀丽,朦胧了干涸的眼睛。清浅的绿意是春的希望,他眼角滑下玲珑,是溪涧沾上兰芽的轻盈。
可他的笑意很安宁,好像才与什么人定下“来世续缘”的美好约定。那定是死生契阔依依不舍,我看着他藏在袖间的手指微微触动刹那,很快又放松下来,抓不住虚无的绸缎。
其实,所谓“再会”都是奢望。戏剧里说着“再见”的人,终有一日能够重逢;而人生说着“再见”,或许再也不见了。
这会儿还没落雨。我撑开油纸伞,好似挡开了什么杂乱的情绪。我走向他,一步一步地才在梗紫的落叶上,窸窸窣窣,凄厉又薄情。
我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眉目,心间出现了一片轻羽,搔出细微的痒。我明白那是一种期待,可是这份期望并没能持续太久——
他很快露出了懵然的神采,像每个来到此地的人一般。
我垂首敛目,听他用谦和轻悄的语调问道:
“请问,这是何地?”
“请问,我是何人……”
他踏入故居的时候,迷茫的目光向周遭环顾了许多回,大约是与意识深处的情景有些差异,叫敏感的人感知了。
我静静地执伞立在草亭外,这个角度恰好能全然见他坐下,生疏又熟悉地碰上了茶盏。茶水是凉的,不知是哪日来不及饮下,于是搁置到了主人死去。
他整理好了茶具,右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摸去。那里什么也没有,于是他愣了片刻,怀着轻笑低下了头。
“你在找寻什么?有何欠缺,仙官来补。”
他微微摇头:“多谢姑娘……嗯……姑娘有听见哭声吗?”他踌躇了会儿,仍是这样问了。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倾下伞遮了半边身影。他的形容阻挡在我的视线之外,谁也看不清谁。
“无。”
这是答案。
答案从来不分对错真假。
那日我跃过窗槛,青山烟雨落入眼中。细雨之下不禁摇曳的枝叶像他眼中的流光,静谧时也胜过千言万语。
“为何仙山之人皆是消散记忆?”我喃喃细语,连自己也不曾发觉。心底疑问了太多遍,不经意便流过了舌尖。
好友掩唇狭目,笑得很轻:“若是岁月自然消亡,他们前往的应是‘六道’。来了仙山,自是有一段过往情仇;爱恨,贪嗔,痴怨……万物的变数若太过强毅,‘六道’规则受扰,人世又要混乱。记忆是情绪的起点,掐死了起点,才是真正静事宁人。”
我感谢她的耐心回答,又心悸她的理所应当。我感到埋在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沉重,奇诡的感觉仿佛在心房里孵出扑棱蛾子,搅得一阵疼痛。
我的目光落在茫茫山雨,却晓得好友言语时,眼角的泪痣如何熠熠闪光,好似悲天悯人,真要落下泪来。
他柔软的发丝拂过枝丫,很快被烟雨染上潮湿,飘逸不起。他的身姿匆匆掠过草叶,一尘不染,从不伤害仙山任何花木。
他似乎很喜欢花。
我眼瞧着奇花迈动它的根茎,长脚一般跑进山林,很快他就追来,寻不得踪迹,在此地徘徊了许久,直到望见坐在树枝上撑伞看雨的我。
“是我饮醉吗,绯烟桃竟变成人了。”
他仰望时,睫羽蒙着细密的水珠。
我晃荡的腿停滞下了,发懵地与他真诚的眼眸相对:“绯烟桃?我只瞧见它往山里来了。”
他轻轻摇头,眼角含着恍如栀花的笑意。他大约是在说什么玩笑话:“桃花是你,你是桃花。”认真又肯定。
我朝草木深处看了几眼,确实找不着它的影了。这个剧本有些熟悉,花妖引诱书生追入,然后化成美人与他一见钟情……我撇清胡思乱想地晃了晃脑袋,那是好友才会遐想的桥段,真是遭了她的迫害。
“此言何意?”我问他。
“我追随绯烟桃来到此地,立即遇到了你。你怎不是绯烟桃?”他的额发黏了雨水,粘在他的面上。虽是如此,却丝毫不觉落魄狼狈。
我不由一怔,不知如何作答:“……真是山雨饮醉了你。”我深思熟虑,只有这样的回复。
好友有意无意地提起,从前他总有一把折扇,白底黑墨描着缥缈逸仙的山风。
再见他时,这厮正巧磨好了扇骨。
他的指尖轻缓地摩挲,眉间漫着若有若无的愁云。我忽地生出不好的预感,就像脆弱的琉璃裂开蛛网般的细痕,什么东西快要冲破陈封,而我不得不按上双手将之填补。
这个世界的规则太简单了,忘掉来历、忘掉名字,所有人都是过客,所有人都是陌生人。陌生就无有冲突,无有冲突便是永久和平。
他抬眼看到了我,清澈的眼眸依旧很柔和,他发现了我手中的白扇,莫由来地出神了。
我下意识地打开扇面,内中无有一字。他终于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失落。
“仙官说,你要了不少花种……”我飞快地望周遭扫了一眼,“皆在这里吗?”
仙山无有时间,也许只能等人世的花儿开了,这里才能有丁点新绿。可他的故居早就人去楼空,还能奢望谁替他种下花种。
白菊始终没有发芽。
好友捡到了一本书。其实不算是书了,烧得面目全非,只残了三两页纸。她见我端看着颇有兴致,眯起眼来笑得狡猾。
“云声,你要谢我。”她眼角的泪痣倾尽韶华。
我发现她衣袖一角损坏了,被烈火烧灼的痕迹。
“‘愿结三生死生契,君心似月我作星’……”我小声读出,问她,“你还知道什么?为何知晓这些?”为何我一无所知?
她颇有深意地掩上朱唇,笑而不答。
好友来仙山的时日比我早,也或许一开始她就守在此地。生死树下我遇见的第一人便是她,她的身周好似萦绕着娇俏的桃花,在她一步一铅华的时候,沾染朦胧而绽放。
她通悉更多来到这里的人是如何带着生前弥留的神情,通悉这些珍贵的情感在面上消散得一干二净,最终被迷惘取代;她听过更多人问起“我是谁”,也许最初她会动摇,逐渐的便也麻木了。
我有些幸运,至少我还有名;我又迷茫不清,这个名说不定,也是一场欺瞒。
“你会骗我吗?”我害怕听到答案。我告诉自己,相信她一次吧:她说‘是’,那我就是‘云声’;她说‘不是’,那我就去寻找自己的名字……
我想起那个卷着竹简、对在草亭间等着花种发芽的书生。
好友起身时,玲珑琥珀撞出浑然清响,似是什么地方什么楼阁什么檐角,有风吹得风铃晃荡。
“我不知道。”她说。
好友知晓她自己的来历吗——
我将礼物送给他,老实说,这比那把半途捡来的折扇更具意义。而判断的标准,是他眼角来不及反应便已落下的清露。
他的神色仍是懵懂,极致冲突的表现连我也觉得心痛。若他还有记忆,应当是万分痛苦……
“如果来世,长空万里、九州靖平,那要怎样……”
他问。
“那就让它……一直靖平……”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