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芽在细雨里将绽未绽,好友脱了鞋袜坐在池边踩水,她发间的金铃在朦胧烟雨里轻轻飘响,似是亘古而来的夹竹桃香。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看不清她的背影——就如同虚无幻影。
她见我执伞走近,扬起娇俏的面容,闇眸映着鲜红伞纸,凭空妖冶惑世。
“阴阳道不太稳固了。”
我点点头。每年此时,仙山都不太稳定;轨道上的玉珠颤颤巍巍,不经意的下一秒就可能落地破碎。
仙山是有别‘人世’与‘六道’的第三界,这是一座令人绝望的所在,有进无出……阴阳道开,这些无有记忆的变数总会被莫名强烈的意志牵引,往通道而去,试图重回人世。
“他们不能回去。”
好友露出极浅的微笑,舒展的眉眼里偏看不出丝毫悲哀。她总是远远的旁观,不会对任何变化而喜怒哀乐;她的笑颜太像似,即便是我也分辨不清究竟有什么意味。
可他们的亲友都在期盼,以为能在这一日等到……我带着恳求的语气:只是一天,或者一刻钟也好。
“云声。”
桃红色的衣裙簌簌摩擦,她唤着这个名字止住我,比起缥缈的铃音,这道呼声离我太近,薄情得让我惊异。
我只能听着她说:
“万物皆有法。”
我守在生死树下,感知阴阳道或许要在这里碎开细缝。梗紫的叶片等不来和风就落了满地,还有的搁浅在伞上,算是由我承受这生命之重……生命啊,如此脆弱浅薄……
在漂铃响起第十三声的时候,黄泉碧落猛然失序。天地动荡,沉淀的枯叶颠倒黑白那般飘起,它们回不到树枝,只能凭着无能的执念不断飞旋。
青天失色,云烟搅成噩梦的昏暗,漩涡深沉如恶兽之口,獠牙利齿藏不住寒芒。满天碎石枯叶能迎来什么——更加的碎尸万段,更加的体无完肤。
生死树剧烈地颤抖,我感受到它极度的恐惧。它的杈丫乱颤,恍如落水少女伸长的求救的手。我的耳畔充斥着鬼哭的哀章,来自阴阳道内进退维谷的绝望魂魄……他们无一不在哭嚎:救我!!
有人强行打开了‘人世’的阴阳道——
满心往返的‘六道’鬼魄脱出限制,正大光明地忤逆了它们的法。‘六道’的管理者无情地闭合入口,于是它们失去了退路。如果……如果仙山的入口破碎,枉死的魂窜入此地……他们带着记忆而来,那是所有‘毁灭’的根源。
我理应毫不犹豫地加强封锁。
可我迟疑了。若仙山秩序暂时紊乱,是不是长居仙山恍如行尸的他们就能——
这个假想最终还是未能实现。混沌中飘起金色玉屑的时候,我就知道机会渺茫了。
金屑仿佛治愈万物的雨,静止狂乱的风云、飘飞的叶片尘埃。他自时间尽头而来,一双狐目狡黠无双。
顷刻之间落叶归根,风云散尽。
我分不清自己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还是其余什么遗憾。
他问我:阁下眼中充满不豫,难道是仙山之人修复阴阳道,让阁下觉得不自在吗。
“你大可趁机离开。”
玉扇在他手中总是端得稳定,我忽然想到,这样的人在人世,应当也是一方志存高远的智者,而绝不是在此……
他笑了一声:难道所有的仙山者,都会想着回去吗。
“该然。”
他说:阁下出自仙山,亦不能保证完全维护仙山;我虽出自人世,却也不至思念成疾……
他怔了瞬息。
我垂下眼,将红伞也折下半边。失去记忆便恍如隔世,言行举止保留着习惯,却会茫然为何自己要这样做。
我索性闭上眼,至少黑暗能叫我压制绝多思绪。
无数的人与我擦肩而过,我真想问问他们: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我的脚步循着看不见的牵引,在满是红花的树下见到他。
不去顾守生死树吗。他按下纸卷,抬眼看望。
“好友已经去了。”
我应该说声‘多谢’。轻易的两字卷上,总是说不出来。我想我并不是真心怀着歉意,甚至我在责怪他,怪他……插手我‘忤逆法则’的私心。
可他终究替我维护了安稳的现状。我顿了少顷,对他说:
“抱歉。”
他说我太实诚,什么都敢认。
我压下挑衅‘法则’的心思,告知好友所有的事。
她跪坐在矮案前,又折好一只纸鹤。她将它与其余小玩意堆在一起后,又翻出两张方方正正的油面彩纸来。
“我不会。”
我婉拒了送来彩纸的手。比起将它叠出花样,我更喜欢在上面画小乌龟。
她从不勉强我。
“若想回报,不如为他温一壶茶。”
她忽地抬眼瞧了我,又浅笑着散了目光。
他望着满树鲜红,说:放着就好。
“这花怎样了吗?”
他指着红花,问:阁下可有看出,红花之形如何改变了吗。
“无。”
他笑道:树苗扎根一刻,栽树者便一同埋下了未来的祈愿。树枝如何生长,枝叶多了几簇,红花开了几分,也只有栽树者最为清楚;栽树者的心情,也与树苗同死共生。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眼底不由深沉一些。我知晓他意有所指……指的仙山阴阳道,指的我等与仙官。
又要下雨了。我感到疲乏席卷而来,只想快些回去。
他说:还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