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疯子又疯癫起来,朝汝南狠狠推了一把。哪知汝南未动,倒是那厮恍如撞上了不存在的墙壁,兀自摔到了神龛之间,毁坏了七八座木牌,数多瓷坛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却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疯子大惊失色地嚎叫着「别追我,别追我」,嗖地躲到了汝南身后。被碎片扎得血肉糊的手爪死死抓住她的衣袖,挡住瑟瑟发抖的自己。
这模样看来实再好笑,汝南脸色苍白,怎么都笑不出来的。焚化的骨灰去了哪里?难道所谓的‘吃人’,真是连骨头都不吐的洪水猛兽所为……
汝南心头不安,疯子大约没被理会,心底也更加恐惧,尖锐叫喊着满屋子乱跑。待到半刻钟后,失神的姑娘才猛然惊觉,疯子蜷缩起来躲在祠堂的角落,混合灰与血的双手颤抖着抓起一角桌布挡在脸上,大抵在做‘掩耳盗铃’一般的蠢事。
微弱的光芒像千秋锁楼时呜咽在梧桐树下的鸟,折断羽翼或是折断足爪,凄凄哀哀的微鸣熬不过漫长的秋风。它如此脆弱,所以黑夜压境时,总带着出乎意料的蛮横。
几乎是一瞬间,姑苏城陷入黑暗。或许清雅的雨气只是幻象,失序的混沌才是长久的颜色。祠堂被剥夺了光明,疯子压下无措的眼睛,呜咽转出他开始嘶哑的喉咙,几乎要实质化在沉闷的空气中。
汝南眼中穿过炽热的火光,那些火漂浮在围墙上,朝着某个方向缓慢庄重地移动,在阵阵低沉的吟唱中——吟唱仿佛来自遥远的部落。
他们在说什么……古老的文字编织成让人胆寒的歌谣。汝南惊惧地退了一步,冷寒从脚底钻到了发梢。
这时,她的手腕被什么东西抓出红痕。她吃痛地想要挣脱,却被疯子拖拽进桌子底下。疯子剧烈地战栗着,喑哑的声线带上哭腔。他很怕,怕到不敢动弹了——
他死死捂着姑娘的嘴,恐慌地商量:「不要出声,求你了,不要出声」
他还说:「文娘,别被抓去,求你了」
金碎编织在他的衣衫上,仿佛披星戴月。江面上风很大,水面却漆黑混浊,好似是恶兽张开了巨口。天空也是绝望的,没有皎月,没有星河。
那苏将被风吹散的金发撩到耳后,他的心跳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加速,在这个轻易动作间,演变得愈加剧烈。
他的眼里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就像心石沉入的深渊。汝南没有来,汝南没有来……
不安冗杂着患得患失,生出烦躁的情绪。修长的手指按上胸膛,意外地没有磕到光明神小像。对了,在她的身上。
那苏转过身去,沉重的歌声已经飘得很远。他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比战火更加残忍的火焰,烧得人面目全非,烧得人连心都失了现状与颜色。大漠里凌驾在万物之上的火种,不论传播到了哪里,都要用性命作为柴薪。
光明殿里那个霸占教主的圣堂、沐浴日月的圣光的那个女人,是怎样说的——
『圣火明昭,圣光天耀』
对了,就是这句。这句将姑苏推入疯狂的信条。
那苏见过许多‘轮回’……在圣女与元老院的口中,死亡是希望的起点,死亡是将人带往极乐的圣灵。年幼的他深信不疑,所以当圣使们披着血染的红袍,将一双哭天抢地的夫妻按上祭坛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任由圣女牵着手。
圣火点燃干枯的杈丫,没有浪漫的火星将夜幕的银汉升华。泪水来不及溢出,就被呛鼻的黑烟扼死在眼眶里。
那双夫妻透过火海看着他,哭红的眼睛连一点月华都吐露不出。那不是动听的胡笳与银铃,不是元老院金丝雀的声音,却更加牵动他的心神……
他们好像在呼唤他的名字:那苏,那苏……
他们好像在说:不要迷失在黑夜里……
那苏的眼睛很亮,圣女说,这双眼睛是光明神监督世界的窗户,它就像黑曜石一样美丽。
八岁的孩子摸上自己的眼睛,它见证了阿爹与阿娘的死亡,也见证了那个圣女的颓败姿态。
『你——』
那苏目不转睛地盯着穿透她心口的刀子,神情仿佛习惯了生杀的刽子手。
他将她轻轻推开,淡然又理所当然地说:
现在明教只有我一个‘圣子’了。
那苏扬起头,江风将金发又吹乱了,张扬又疏狂的模样映照在水里,却是扭曲。他突然想到,自己一定早就心痛过了——
在文娘逃出姑苏城前就心痛过了。
他在一桩柳树后找到了她。汝南正惊骇地掐着嘴巴,死死按下因恐惧而失序的呼吸。灼热的火光映着她苍白的面颊,生硬地渡上艳丽的色彩。
那苏悄悄地靠近她,在她惊呼出声前,比出禁声的手势。
这是疯狂的祭礼,长年累月积淀出的信仰糟粕,太难洗清。他听着充斥夜晚的吟唱,再一次觉得这声音太刺耳了。
他将难以抑制情绪也难以动作的姑娘拉到了安全的角落。这是一条巷道,折过弯就能看到被捆在柴木中的人,如何用血肉饲养圣火。
他们躲在幽暗的地方,躲避着烫伤灵魂的光明。
她问:为什么……
她的眼中是痛苦悲怜的水光,她的嘴唇干裂而颤抖,她的声音不再温柔软和。
那苏抬起手,希望抚平她不再美好的眉眼。
「别怕……会过去的……」
他怔了怔,这句话莫非太熟悉了。
姑苏城的明教弟子是十七年前来的。那一年,江南烟雨霏霏。温柔又朦胧的青绿从山水染进他的眼中。
矮小冷残的圣子立在诸多教徒之前,威风凛凛、气势非凡。他说咯达尔大漠无法让光明神舒展八片圣洁伟大的羽翼,所以——到中原来吧。
压抑太久的教主终于挣脱了‘傀儡’的限制;元老院失去与之抗衡的北月圣女,又能送走还未掌权的那苏圣子;教众们将要拥有更多的土地与资源……
他们很欢喜,圣墓山每一个人都在欢呼雀跃,除了他自己……
大漠的杀手雷厉风行,就像死亡沙海上席卷生灵的黑风暴,过境的时候,天地都是黑的。
姑苏城沦陷得很快,光明神赐予他的孩子们灵巧的说辞与蛊惑人心的妙音。他以为中原能在百无聊赖的死水一般的心湖里抛出些许浪花,这样之后,他说不定能提起些兴趣,回去大漠将元老院也拔除。
真正落下的是一朵雪白的梨花,粘着昨夜的露华。那是飘荡在星河里的梦舟,轻飘飘的,轻飘飘的……在他的心湖荡漾。
这朵梨花的名字,叫做「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