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哀嚎渐渐虚弱,焦肉的滋味苦到凄厉悲风,被新雨洗濯过的空气,仍然污浊。教众尖叫狂喜,刺耳的笑声快要把九霄捅穿……美丽的姑娘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将心悸的声音挡在手掌之后。两行清泪满眼下来,断在指间。
那苏垂下灿金的眸子,有些动容。他小声地说‘抱歉’,一瞬间带着轻微的祈求。自出世便惊动大漠的孩子,他仿佛生而带来诅咒。三年目盲,却在爹娘朝拜光明神时忽然睁开了眼睛。圣光将这双眼眸染得神圣不可侵犯,连教主也跪拜着他——是诅咒吧,那一刻便决定他与其他孩子不同。
他被拘禁在光明殿,用啼哭吟诵着《神恩明世录》;他被圈养在圣墓山的顶峰,无人教他情与爱。一名完美的圣子诞生了,他无所牵挂无有弱点,他能淡淡地目睹父母被烧死而无动于衷……测试完毕,他合格了。
但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一生目盲。不曾见过世间神迹,不曾痴迷梨园白雪,沉沦在混沌中,却平凡快乐。
那苏反复地说:「别怕,别怕」
他轻柔地按在汝南的发上,然后拍了拍,大概想将所有的难过拍散出去。
那苏柔声说:「如果你想知晓些什么,就去祠堂吧……我慢慢告诉姑娘」
声息遥远而去,偏僻的祠堂舀长凄婉的推门声。那苏眼见姑娘有些失魂地行步在杂草间,沉下心阖上门。
「多谢姑娘信我」那苏扬起薄薄的笑意,「为姑苏带来灾厄的是一群西域人」
他看着汝南慢悠悠地转过身,发丝散在鹅黄的衣衫上,如果是清明断桥相会、一柄纸伞结缘,那必是世人传送的佳话。
「姑苏城每年的祭礼,都献出十二人作为‘柴薪’。姑娘或会疑虑,为何是十二人」那苏顿了顿,对上汝南动人心魄的哀怨眼神,「因为‘十二’是杨家全家人的数目。祠中二百零四座牌位起源,就是十七年处死杨家的祭奠」
他带着感慨的唏嘘娓娓道来:杨家家主是姑苏的城丞,在全城沦陷于光明神教诲的时候,他仍然坚决反抗,失手砸死了一位圣使;圣教大怒,城民愤起,将杨家十二口人活活烧死……家主携妻儿大喊着什么,狂热的信众不听劝告,高呼着《神恩明世录》,盖过他的声音。
大火烧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十二具尸身面目全非。火被熄下,谁也认不出谁。难以直视的惨状反让痴迷的教众欢呼鼓舞,他们体验过圣火的炽热,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苏苦笑着想,所幸文娘不在其中。
「这事儿姑娘管不了,既然认祖归宗,就此离去吧」那苏听到低垂的呜咽,抬手指指角落:「将阿恒也带走吧」
薄纱飘扬在夜空里,一边牵着他,一边祈求自由地飞行。青石巷道久经岁月无人打理,或是翻起零零碎碎的石块、累积出几汪混浊的雨水,或是钻出了杂草,被行人踩在小小的凹槽中。
那苏劝她:无所顾忌地离开吧,忘了姑苏城,忘了耸人听闻的火祭。
汝南低着脑袋,扶着疯疯癫癫的阿恒无心地跟随。她问:你呢?
那苏挂出好看的笑脸,像把光明装进了梨涡。
「我得把圣教徒都带回去」
汝南心中一动,悬在心尖的月牙儿落下一滴露珠。她听见月露滴落的声音,泠泠清脆,润泽魂息。
他想将她送到渡口,原路离开。姑苏城门关闭了十七年,倏然开启会引起圣使们的注意。这位早已与光明神貌合神离的圣子,正与多年前一样,偷偷将人送出这座有进无出的死城。
他感受到了江风,风里带着酸涩。他仿佛听见强硬倔强的呼声,睁开眼能看见的,是哪位快要成亲的姑娘被按在商船里强行送走。
那苏在瞧不见的地方张了张口,吐出无声的问候,又堪堪地合上。他想问问这些年,文娘过得如何——
他又害怕听到答案。好,还是不好,他都不想听见。金发已经蓄得那样长——长发及腰,是不是可以娶她?他真怕连臆想都破灭,所以这散落的金发,总在他思念起故人的时候,剪下分寸。
「文娘她,很想回来吧」
那苏苦涩地赞扬自己的睿智,中原汉话果然奥妙委婉。
汝南怔了会儿,哑然回答:是,母亲最牵挂的就是姑苏城……
他欣慰了,正想将金发撩到耳后。他以为即将迎来再一次送走希望的仪式,然后再一次独立在江畔望着无始无终的江流,漫无目的地吹着萧瑟的风。
如果那点火星没有亮起的话。
那苏敏锐地察觉气氛诡怪,遂将两人护在身后。那火光照清一人苍老的面容,凹陷的眼目燃烧着痛恨与疯狂。
他咯咯地笑着,一步步走近,好像带来尸山血海。那苏心头一紧,便听汝南惊讶地指认,那是白日送她前来的船伯。
陌生的面孔,他在火祭中不曾见过。那苏生出不好的预感,那厮已经挥舞着锃亮的柴刀砍来。他大喊着——‘为我女儿偿命来’。
疯子不知情形地鼓掌,张牙舞爪地要扑过去与他拥抱。汝南打紧拉住他,忙乱地退后多步。
那苏深深地凝望着那道愈加临近的人影,忽然想到:‘天经地义’四字是不是太沉重了。
他的手法很巧妙,爽利快速的招式将船伯的柴刀扔出去好远。他垂下灿金的眸子看着他,空手便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住。
「当初代母亲死去的,是船伯的女儿……」
这显然已经不是一个疑问。
那苏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所以他恨与杨家有关的人,与文娘模样相似的人,以及崇尚光明神的人……
那苏低声说:离开姑苏,莫要执着了。
他何来资格说这样的话?锥心刺骨,他一开始便不该踏入姑苏,不该相识文娘,不该动了一份凝结成冰的心。
船伯大叫道:你们害死的是我女儿的命!凭什么死杨家要死我的女儿!凭什么你们活着我的女儿就要死!凭什么要用我的女儿换你们、还要我放下!
「对不住,对不住……」
汝南哭道。
字字戳心。那苏听着质问与道歉,话语哽在喉咙里,苦得烫喉。
他的脑海中再度乍现白光时,已经来不及了。呼声招来了圣使与信教徒,他们的火把将夜晚照成白昼。城民们很快认出被制服的逆教徒,铺天盖地涌上前去要将人烧死。
「住手,退下!」
光明神的眼睛熠熠闪光,压下所有的光与喧闹。他在愤恨。
身材曼妙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她理所应当道:圣子,您被恶徒挟持了,我们在救您。
说罢,那轻松扬起的手便要号令天下。
「幼莉,你想违背光明神的旨意」
那苏不得不拿出信仰。
女子轻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随时蛊惑着信众。她对着汝南说:违背光明神的是谁呢?
带两人脱逃并不是太难的事。那苏将他们藏在偏寂的酒窖里,脑海中仍然飘荡着船伯的痛呼:别放过他们,别放过他们!!
骨头碎裂、血肉横飞的声音像女巫的爪子,抓得人头皮发麻。汝南蜷缩在角落,多重的刺激叫她怀疑生命。
「文娘,文娘,别怕」
疯子拨动着她的手臂,想从中挖出她苍白的面孔。
那苏靠在门边,在一段距离之外,静静观望着他们。这几步的距离,好像很远很远。
「阿恒」他念了一句,「为什么不陪文娘走」
文娘很寂寞,现在是,从前也是。
疯子好像听见了,也好像没听见。他歪着脑袋挠挠头发,又发作起来。
那苏眼中微暗。他也很寂寞啊——
汝南昏昏沉沉地睡去,待她苏醒时,脑袋正靠在什么人的腿上。她匆匆起身,一块烙饼便送到她的面前。
「吃吧,趁着白天,我送你们出城」
那苏炫耀似的晃晃城门钥匙:那是昨晚摸索了好久才偷到的。
清早的小城沉眠在朦胧的雾气里。好似是青山初绽的一株栀子,娇嫩可爱,等着一场平和的山风。若非亲身经历夜晚的恐怖,谁都会被这岁月静好的模样迷惑。
姑娘穿着鹅黄的衣裙,飘逸的头巾覆在面上,浅淡的香氛若有似无地浮动。镜花水月。她的身边跟着一个疯子,那厮蹦蹦跳跳,无忧无虑地追着蜻蜓。
城门就在眼前,高大厚实、参天而起。它隔绝了城外与城内,包庇着一个不断扩大的恐惧,它葬送了痴儿怨女的梦,月老也不得不剪短挂在姻缘树上的红线。
『别再回来,忘掉所有』
她握着光明神的小像,想把它归还。
『请姑娘收下,好吗——这是迟到的信物』
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兴高采烈的疯子突然尖叫起来,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从天而降,砸在他的面前。脑浆与血早就流干,只有眼珠子被摔出眼眶。
幼莉圣使在众星捧月中步步生莲:
「姑苏城有进无出」
有人回答:也不见得。
惊世骇俗。幼莉鼓着眼睛说不出话。她眼睁睁看着姑娘缓缓摘下,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眸涣散着光明——
「那苏圣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