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不好不坏,那苏几乎是自暴自弃地由信徒押下。他扭扭手腕,被绳索勒得生疼。幼莉拧眉盯着自己,妖冶的面上阴沉难定。不必猜测也知,她在衡量直接处死圣子、夺取第七代圣女的可行性。
这些圣使中尚有追随那苏的忠徒。那苏微笑着替她决定:将我送到光明殿吧,教主会很感激你。
多年未归的西域咯达尔大漠,或许已经快要忘却远征中原的圣子的姓名了。被前任圣女压迫多时的傀儡教主想必很乐意亲手拔除这碍眼的小子。
幼莉轻笑道:「如您所愿」
从定罪到上路,仅用了三刻钟。那苏被拢在三十七名圣教弟子间,却在半途送去了束缚。
忠实的教徒疑惑:就这样回去吗?姑苏城被幼莉占据,成了她的掌中物;名望受疑的圣子,光明殿与元老院一定会趁机为难,届时是否会沦落……
他们悲悯地望着圣子,悄悄提议道:「圣子,中原山辽水阔,不如就此隐姓埋名」
那苏云淡风轻地摆摆手:「我要回去」
疯子阿恒咿咿呀呀地唱着歌,前边垂下的树枝茂密繁盛,没想过躲避,他直冲冲地跑过去,撞得一头碎叶。
几名教徒惊呼着阻拦他,在圣子言明的保护下,他们定要将他看得好好的。他们参与了昨夜的惊悚,参悟到当年杨家的女儿恐怕早逃出城去;可她的情人却留在那里,被牵连得举家覆灭,疯了自己。
或许有人能回忆起这名开过裁缝店的疯子,曾经耳聪目明健健康康,他生了一双巧手,能缝出最好看的新衣;他将此生收集的珠宝金石绣到艳红嫁衣上,绘成九天朱凰、万里河山;他端着金线编织、流苏低垂的红盖头,想将它遮在杨家小姐的面上,许一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苏深深地望着跳跃奔跑的疯子,一只信鸽停落在他的肩头。信徒轻唤一声,被他止下。疯子瞧见了,忽然哒哒地扑过来要抢。
那苏躲避得很轻易,看清信鸽竹管内的字迹,眉头锁成了峰峦。他的神色有些危险,眼底暗潮涌动。
『姑苏异状,周遭城镇毫无知觉吗』
当然没有,因为姑苏城不是圣教染指的唯一。
豫州也沦陷了。
「圣子,你要去哪里?」
他的鞋靴踩过道上的断枝,噼里啪啦的声音惊起休憩的鸽子。它飞往天空,赤红的眸子注视一群西域人茫然无措地追随着他们的圣子。
她像一只流浪的猫儿,风尘仆仆地从一个城市回到另一个城市。她不会划桨,毫无机巧地拨水横渡过祁江。众圣使半故意地将城门钥匙放在能让那苏发现的地方,所以他们会在城门口设下埋伏。相对的,祁江的防守要薄弱很多。
巡逻的教徒中参杂了那苏的忠徒。像说好了一样,在某个时辰的某一刻钟,停泊在偏僻处的船只周遭失去了顾守。
她握着光明神像逃过去,笨拙地解开绳栓支开船头。她的心跳很快,快得让她手抖。她要快点回去,请阿爹搜罗些帮手,再回来姑苏。
她的双手磨得一塌糊涂,血黏糊糊地几乎连接了手掌和木浆。江风刺痛眼睛,红肿的眼里流不出泪来。
船靠了岸,摔下一个狼狈的姑娘。她穿着破旧的衣裳,娇嫩如花的脸庞被灰尘蒙得肮脏。谁也想不到,汝家小姐一次游历竟是这样可悲惊险。
前边就是渝州城。汝南跌跌撞撞地赶路,并不牢固的鞋很快掀了底,石子卡进她的皓足,登时鲜血横流。
小事,都是小事,不打紧。汝南想起那苏说着‘我得留下,阿恒也得留下’时,神伤无奈的模样。
树林里的杈丫无人管控,生得肆意荒诞,妄图遮天蔽日。豫州城的角楼勾勒出鲜明利落的角度,在青天白日里,竟有几分不详。
烈阳晒得她迷迷糊糊,看不真切。她匆忙地跑到城前,却不慎绊倒。尖锐的石块在她的面上划下一道血痕。汝南擦了一把,手背上皆是温热。
从来平坦的大道,是什么横在面前。汝南懵然地盯睛,竟是一条断臂。那断臂套在一截秀了花样的锦衣里,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
晴天霹雳。汝南顾不得惊叫,颤动的眼眸里远去的,是阿爹的背影。
禁闭的豫州城门,阻隔的是阴阳天伦。
就像初见时那样,那苏将一柄纸伞横在她的头顶。浅薄的油纸尽管脆弱,却能将过分灼烈的日光散去。
因为惧怕黑夜,所以人们感恩着光明;但如果光明充斥着世界、黑夜濒临灭绝,他们是不是就会反过来,畏惧光明。
「汝南姑娘……」
汝南木然地抬起头,她的怀里紧搂着的是她阿爹的断臂。
那苏松了口气。
「阿爹他……遇害了……我在附近找到了他的尸体」清澈的眼眸蒙着灰意,好似出神,也好似专注。那苏甚至怀疑她并没有看到自己。
「我连替他收埋的能力都没有……」就像我救不了被火祭的人,就像我要连累你们才能逃出来。
最爱干净的阿爹被埋在树林子里,夜晚时候,会有野兽踏过他身上的土地;在她看不见的岁月里,老鼠和虫子也会啃咬这副身躯——
「阿爹,阿爹!!」
她忽然剧颤起来,扑到树边的空地上,用淋漓血手挖掘这一方土地。十指磨得快要见骨,倒刺石砺刺进肉里。
那苏愕然抓住将陷疯狂的姑娘,温热的血液顺着手掌蜿蜒上他的手指。他紧紧地拥抱着姑娘,将不安恐惧的人按在怀里。
「先生,我想救阿爹……我想救他们……我想救你和阿恒……」
姑娘带着哭腔,连呼吸都痛得撕心裂肺。
那苏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似乎有一个艰难而重大的决定——
「与我回大漠吧」
这一路的行程或许会很长,也可以很短。那苏小心翼翼地清洗姑娘的双手,又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包扎。他将姑娘的面庞擦干净,也为姑娘重新梳了长发。
「饮点水,好吗」那苏柔声说。
汝南木讷地望着远方,她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光明神小像。
那苏微微地叹了口气,起身取水去。在无人察觉的所在,他自袖中摸出信条,将白纸黑字烧得干干净净。
信条有一个署名: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