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苏从前是养过猫的，一只叫木木，一只叫顺顺，据教主所言，是同胎所生。原还有五六只姊妹兄弟，却不慎遇上了沙狼，皆被吞吃了。
那苏话语间带了些感叹，大抵是岁月沉重，埋葬了太多东西。汝南心里也沉着，始终没闷出一个字来。她靠在他背上，稀里糊涂地听着他絮絮叨叨。
「顺顺可凶了，总是敲木木脑袋、叫木木给它找鱼……有一回木木生气了，一只猫翻过三座沙丘，顺顺等了好久，后来悄咪咪去找它。那是晚上，沙狼都出来觅食，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它们出去了……」
那苏挺直脊骨，为了让后边的姑娘稍微舒服一些。再好的说客也需要有人捧场。声音渐渐消失，安静便来得尴尬。信众见圣子斜过视线、大约是想看看姑娘是否睡着了，便好心凑上去。
汝南的睫羽微微颤动着，似是停在牡丹花上的蝴蝶。她只留下狭小的细缝，细看还夹带了晶莹的泪水。
信众打紧追问道：后来找到了吗？
那苏的目光悠远起来，随着远方的长烟一同袅去天际。
「找着了，但沙狼也早来了。顺顺叼着木木逃了好远，浑身是血，眼睛也瞎了。顺顺瞧见是我才倒下去，这一倒再也没醒来……从那以后木木就再也不喵喵叫了，没多久也去了……」
信众哽了一下，瞬时不知要如何接话。那苏感到背后靠着的姑娘有些僵硬，便笑道：有的人处了一辈子，却忽略了一辈子；有的人只看了一眼，却记住了一生。
她动了动脑袋，长发将那苏搔得发痒。
「先生何以这般唏嘘」她闷闷地问。
那苏笑靥含光。
「只是突然想起很多旧事」旧事里有暖阳，有翠柳，有祁江，还有个她——
人生本是一场变味的笑话，平凡人费尽心力地往高峰上爬，而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的人，却总是在俯视平原低谷。
没有谁的出生由自己决定，没有谁的一生走得毫无顾忌，一开始就不能自已，埋下这样的祸根，未来怎能无虑。
那苏的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初遇在山林的下午。如今他所希望，也不过是每日清早醒来时，能看见阳光与一个她而已。
从他们踏上圣墓山开始，众教徒的视线便死死地锁住两人。
一名方从主殿退出的医师见了他，神情古怪地迎上前来。他的面相很苦，却也俊俏深邃。他的身上染着药香，透进了他的骨里。
他盯着那苏的目光夹杂仇怨：「你竟回来了，就那么放不下你的野心吗？」
说道最后，竟带上了咬牙切齿的狠厉。
那苏平和地回答：「我从前没有野心，现在也没有」
他的语气很正直，目光也坚毅。那医师显然被这理直气壮的语气错愕了顷刻，冷哼间察觉了他身边的人，便朝她多看了几眼——一个中原人。
「这是谁？」
汝南正欲说明，却被那苏倏然拉进怀中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听见头顶传来温和忠贞的回答：
「这是……我的未婚妻，汝南姑娘」
红晕就像揉进水中的墨，一下子从面颊晕染到了耳朵。她一次次怀疑自己听错，如雷贯耳的只是自己的心跳。
他在说什么，他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医师紧张地质问：「你搞什么？」
那苏宠溺地亲吻着她的手背，冰凉柔软的嘴唇贴过她的肌肤，宛如蜻蜓点水，干净又旖旎，胜过所有的仪式。
医师面色复杂地将汝南带到偏殿休息，一路上沉默不语。他有许多疑问，比如圣子与她如何相爱，比如圣子为何突然回归咯达尔大漠……然而过多的疑问就像绵长的线条揉杂在一起，堵在瓶口一点也拉扯不出。
待到疯子欢天喜地地拿着扫帚在偏殿与空气展开决斗，医师才绷着脸问道：「他为何变成这样？」
汝南尚未从惊愕中恢复，结结巴巴地回答：「不知，我在祠堂见到先生时便已经疯了……」
「我问的是那苏圣子」医师打断道。
汝南飞快地眨眨眼睛。
「那苏先生……该是什么样吗？」
医师哑口无言。他见识过那苏如何平静地剁下北月圣女的头颅，将它高高举起，向众教徒宣扬他从今往后的无双尊贵。未流干的颈血顺着他的手臂，打湿了整条胳膊，蔓延过肩膀到达胸口……他那么冷漠，那么习以为常。他根本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魔，不懂人情与慈悲。
这样的魔鬼也会爱上谁吗。医师仍觉不可思议，或许那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局，利用人情掩饰更恶劣的目的。
可怕的那苏——
医师尝试通过这名呆呆笨笨的中原女子了解什么，结果毫无收获。
他并不气馁地又问了些问题，鲜有答案，只好暂时作罢。作为光明殿不错的善心的医者，临走前他还主动负责地提出为阿恒检查身体。
岂料疯子无缘无故哭叫起来，不顾汝南阻拦，硬生生将医师打了出去。他将背抵在琉璃门上，挡住了外头人的推敲。
好心作废。医师翻了翻白眼，希望自己与他们别再有所交集。
汝南不安地呆在偏殿，金碧辉煌的殿堂让她觉得压抑。那苏不知去了哪里，而自己又要如何改变明教在中原屠戮的行径……她靠在窗边吹风，混沌扩散在她的脑海，很快沉沉睡去。
直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她才迟缓地醒来。她听见磕磕绊绊的声音，疯子尖叫着绕着什么人打转。
「那苏先生！」汝南骇然发现他苍白的脸色，仿佛被抽干了一身血液。他的衣衫湿了，拖了一路血迹，情境几乎恐怖。
那苏摇摇晃晃地倚着墙滑下，背脊擦过的地方是一片血瀑。
「没事，姑娘不必担心……」那苏的气息是虚弱的，「元老院再容不下我，也只能做到这样……教主不会任他们打我，否则就是丢了光明殿的脸面……」
自责与懊悔如雨而至。汝南鬼使神差地拢上他的手，「若不是我……」
那苏勉强扬起嘴角，咽下口中的腥甜。他抬起手揉揉她的长发，将凌乱的额发一点点整理好。
「我想着你还在，就不疼了……汝南姑娘，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愿意嫁给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