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地方,比寒烟斋东边那棵老槐树的视野更好了。阳光透射下来时,窸窣翠叶漏下细碎光影,山风拂面,便轻悄浮动……无疑是万籁里最真情的祝祷。
小丫头颤颤发间的小翅膀,抖落轻飘的羽。听得脚步声,就乖张机敏地扬起来,仿佛被挑逗的猫儿直了双耳。我想,这代表她正在认真答复仙山的风云草木。
万物无有不同,自然是我,我本自然……这是那个热衷养花品茗的书生念叨过的。
她坐在枝干上,小爪子按着粗壮的树身,紫罗兰错羽长裙在光斑下显现出柔软顺滑的质感,细长的小腿晃荡得娇俏可爱。
她俯视着我,正如我仰望着她。
“为何不穿鞋呢……”
我很容易看清了华美裙摆下赤着的脚丫。我记得她初来乍到的时候,衣着齐整干净,只是神情尚且徘徊在绝望与迷茫之间。
那是怎样的绝望——满天星沙都碎在她的眼眸里,不可置信与无能为力交杂在一起,就像被世界抛弃。
好友与我提起,这丫头得了母亲背叛,赔她的性命补了父亲的命,险些连她兄长也死在其中。
我不明白这是怎样的逻辑怎样的心绪,才酿造了这一桩悲剧。她是可爱善良的姑娘,她应当有无忧无虑的生活,像公主一样在花海中转圈,引得花瓣染出风的形状、金丝雀为她动情歌唱。
这并不太重要,前尘因果、忘却就好。好友总是这样说。
我莫名有些触动,可怜的丫头。
她想了想,说:“鞋被搜罗走了。”
我拧着黛眉,不知为何心里滋味古怪。倘若有人平白无故指认我叛离,大略也是这种心绪——那莫由来的堵塞。
小丫头跳下来,软软的手钻进我的罗袖,温热的温度叫我有些错愕,清甜的花香似是回到枉死公主花园。
“云声姐姐,你替我做双鞋好不好?”她笑道。
这璀璨笑意比圣羽霓裳绮丽更多,朱雀最柔软的绒羽扫过冰雪消融的湖面,然后沾染纯粹的清气再度掠起……
我望着她的面容,那么一瞬间竟然恍惚出神。我看到的不是小丫头,是我的好友——她隐在红雨云雾之中,青丝散落、颓然悲怆,风过时碎了一地银铃。
『云声,我一生失意,死后当作虚无』
『云声,你不会离我而去……对不对……』
小丫头抓紧了我的手,惊忧地问我可还安好。
我浑浑噩噩地应了她,莫名其妙地升起一阵惶恐——好友曾经与我说过这些话吗?好友她也……如此哀伤过吗……
我以为仙山是我们初遇,我记住了我们的相处。
原来我也遗忘了什么啊。
小丫头趴在矮案上戳着好友的纸气球,不住夸耀她心灵手巧,嚷嚷着也想学一招半式。我见她将千纸鹤也翻来翻去膜拜许久,然后眼尖地捕捉到了一只线条幼稚的小乌龟。
我见她兴致勃勃,随她把玩。好友似乎出门了,寒烟斋如何也寻不得她的踪迹。这让我有些讶异,这个时辰,她应当还在折纸才对。
无可奈何,我只能静等。我翻出糖糕招待小丫头,那厮欢天喜地地撒开了球。
她下意识地说了句什么,叫我心惊肉跳。
“你说什么?”
丫头愣了一下,来不及合上的嘴泄出糖糕细碎。她匆忙地擦了擦嘴,硬生生咽下去,憋得小脸微红。
没,没什么啦!小丫头心虚否认。
我垂低眼眸压下两汪复杂。
其实我听到了的,她说:跟温笨笨做的一样好吃……
丫头是阴阳道动荡之后才来的仙山,她还记得应当忘记的名字。这对仙山规则来说,是一个挑战。警戒如仙官,却丝毫未察觉这个变数的进入。
未免荒唐。
我见她蹦蹦跳跳地穿着新鞋子离开,凝望着早已消失身影的门庭许久许久。直到好友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那阵银铃从失落的记忆彼岸传递到了现在。
“我从前就见过你,对吗……”
你与我都不是一开始就出生在此地。曾经我们也在人世“活过”,像普通人一样。你并不是从一而终的无情冷漠,你也曾重视生命热爱生活。
锦衣簌簌,她端庄美好地坐下,归整好铺了满案的玩意,清清铃声太突兀了。
“你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我按住她的肩膀,那厚重华服下的温度冰冷无比,恍如千年寒雪。
她抬眼望着我,浅薄眼眸静滞了时光金砂。
“莫要深思,云声,明晰过往带给你的不会是满足。”她抬手梳理我凌乱交错的长发,她说:“我会保护你——不论死生地保护你。”
她还说:”我不会反对你,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再见到小丫头的时候,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病弱。她自一座种了红花树的院落离开,手上还捏着艳红娇美的花儿,看到我时,终于重新灿烂起来,跳了几回想将它挽进我的发间。
“云声姐姐,你心情不好喔。”她总是古灵精怪。
我仍然踌躇着她的记忆,害怕这样的异数若被仙官发现,是不是这丫头会被“规则”彻底粉碎。我迟疑了顷刻,拉住她的手腕,拐到了偏僻些的所在。
“我想保下你……所以……我能否……”
能否消除你的记忆……我心慌意乱,大抵是忤逆本愿的羸弱。仙山与仙官的存在,变相囚禁了成千上万本该自由、轮回、转生的魂魄。我忘了从何时起,对“规则”产生了抗拒,这种抗拒在见识过越来越多的人之后,甚至演变成了厌恶。
我想打碎这种规则,于是我等待什么人保留前世的情绪、出现在生死树下。当他们带着茫然之外的神情出现,我就仿佛看到了丁点的希望。
可现在我却害怕。这个希望太过渺小,与“规则”相比,它不堪摧折。或许,或许我应该放弃她,只有放弃才能保护她,然后由我继续等,等到足够强大的变数出现……
小丫头懵然地眨眨眼,等着我的全部问题。
那纯真干净的注视,我……
“忘却”真是“保护”吗?
小丫头见我欲言又止,笑嘻嘻拉我一同去采蘑菇。发间的翅膀叽哩叽哩地颤动,模样天真可爱。我告诉她,烤蘑菇滋味鲜美的时候,那双翅膀立即机灵地竖起来。
“云声姐姐也教教我。”山林溪涧边,她学着我模样,削了竹签来串果蔬。一名红衣少年路过,做了鬼脸又高呼丫头“毛毛雀”,神气十足地洒了一大包盐。
我回寒烟斋,好友抱着膝盖坐在窗边,脑袋无力地靠上墙面,面目清冷如常。
“当你想忆起我,你便能知晓我的名字。”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倏然抱住我,甜腻桃香萦绕在周遭,从她的骨里透出,好像从树心开始的腐朽。
“你……”
我感到好友的力道愈加坚定,似乎在抓住转瞬即逝的珍宝。她静默了许久,才轻声问道:”这个拥抱,有稍微熟悉吗。”
“好友……”
“云声,答应我。”她说:”不要再……放弃我……”
我心中突然失落了什么,连我自己也坠入无尽深渊。黑暗一片,太过卑微。好痛……我发生过什么,又忘记了什么……
我缓缓地抱住她,手指摸到了冰凉的铃铛。好友她不是真的凉薄……一定不是……
那是雨夜,电闪雷鸣霸道地压灭万籁的声音,所有背叛与抗争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再也无法重来。
我从冥思中惊然,屋子幽暗潮湿,唯有微弱的烛光驱不散寒冷与黑暗。好友的作品浸泡在压抑的幽色里,仿佛快要融化消弥。
好友又不见了。
不好的预感。我速速打了伞,离开寒烟斋。
我看到了一路的血。从脚下断断续续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冰冷的雨在凄厉狂风里肆意妄为,打湿我的衣衫。
丫头……我心下惊恐,那怖惧从脚跟蔓上头皮,凉了一般身躯。
暴雨连成蛛丝,捕捉惶恐的猎物的脚程,恭祝施暴者的强权。小丫头在折断的树下挣扎起身,稳不住的身形再次倒下,呛出献血融入积水凹坑。
仙官的剑被雨水敲得泠泠作响,破碎的雨点笼成薄雾,深冷极寒。血水顺着剑声落下——
他听得动静,转过头,望见撑伞的我时,有些欣喜,然而那只是刹那,很快就被讶异取代,再然后是恼怒。
他蹙眉道:“离开!”
“云声姐姐。”她看着我,眼中情绪我却看不懂。一点点悲悯,一点点哀怨,一点点愁伤……为什么呢。
仙官见我无有反应,提剑又要伤那丫头。他大约料想不到我出手,敛起的红伞环上那冷剑,叫他不得不错手。
我拉着丫头速速离开,仙官高喝着快要追来。我只好扬手将红伞制起,伞骨盛开恍若曼珠沙华最鲜丽的时刻……
莫叹人间魂黯淡,何知生死相怜远。
“陆云声你——”
云声姐姐……
仙官的怒喝越来越远,小丫头咳了些血,声音实在虚弱。
我空出一只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耳上。
“没事了,没事了……”
好友找到我的时候,小丫头已经被带去疗养了。
“仙官仍会找她,即便是修补阴阳道有功的那位先生,也护不住她。”
我依着粗糙树身尝试站起身,忽来的疲倦叫我头晕目眩,再度跌回原处。
“规则”感知你的异心,正在收回你的“权力”。好友叹息:“云声……别再丢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