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辰国顺德二十一年秋,顺德帝外出行围。
在众多随驾者中,有一个人的身份最为特殊。他既非王公大臣,也不是皇亲贵胄,一无官衔,二无爵位,甚至皮相也无甚特别,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此人名叫玉竹斩,年轻时曾在太医院任职,因他医术高超登峰造极,被皇上封为“杏林仙人”。再加上玉竹斩的脾性与皇上相投,红极一时,将个医官做的风生水起。最传奇的是,他在声名大噪时辞官退隐,离开皇宫,到市井开起了医馆。
原本过了一段太平时日,可近年来顺德帝年事愈高,难免有些大病小情,他放着太医院不用,倒是时常传召这位“杏林仙人”入宫,一来二去宫中之人便都知晓了这位玉老先生的地位无可撼动,对他愈发恭敬起来。
现如今顺德帝到京郊围猎,除了宠臣与亲信,还特意带上了玉竹斩,称他是“以一身可抵太医众人”,用玉竹斩的徒弟们的话说就是,“行走的太医院”。
此次行围,玉竹斩的两个徒弟也有幸同往,与玉竹斩共乘一辆马车。其一名唤玉流萤,是个年未及笄的小姑娘,此刻正坐于玉竹斩右手边为其捶肩,时不时说些古籍中的奇闻异事引玉竹斩发笑。另一个叫曹钦,是当朝宰相的小儿子,此人的性子较玉流萤还要活泼许多,队伍才出京城不久便声称自己舟车劳顿,作势要抢玉竹斩身后的软垫来靠,这厢被师父用蒲扇狠敲一记,那边又揉着脑袋挑起窗帘,与马车外面的人聊天。
时值初秋,城郊外随处可见的朱砂丹桂香得过火,马车碾过青黄草地发出细微的声响,偶尔有小石子打在车厢外壁,“咚”地一声,惊得闭目养神的玉竹斩一个激灵,他便从药箱中取出几块棉花,揉成团堵住耳朵,轻轻打着呼,吹得唇边胡须也跟着起起伏伏。
玉流萤估算着时间,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围场已然不远了。
她清清嗓子,又屈起手指敲几下车壁,待曹钦抬眸看她,便朝他摊开手掌,“曹钦师兄”,少女的嗓音柔婉又清亮,“五两银子,拿来吧。”
曹钦见状,这才记起几日前他俩曾打了个赌。
那时皇上命师父随行的口谕刚到,曹钦得知吏部尚书家的孙逸公子也会同行,便去求玉竹斩也带他同往。玉流萤知道他与孙逸私交甚笃,见了他那火急火燎的样子,几乎要怀疑二人有龙阳之癖。
之所以没有怀疑到底,是因为这二人曾为了一个女子刀剑相向。
所谓的“刀剑相向”之事,玉流萤只知道个大概,算起来是一年之前,孙逸与一名女子相互倾慕,眼看孙家就要上门提亲,却被当朝太子抢了先,向皇上要了赐婚的圣旨,名正言顺地横刀夺爱,将那名女子娶做侧房。
孙逸年少轻狂,岂能咽下这口恶气,当即决定带着那名女子私奔,奈何姑娘家里严防死守,简直连苍蝇都飞不进。孙逸无奈之下只好在大婚之日去抢亲,却看见曹钦堵在自家门口。
据曹钦说,他当时是相当支持孙逸去抢亲的,奈何孙大人与孙夫人知晓自家孩子的脾性,早料到孙逸会有此举,便去求师父想个办法,当时的情况大致如此:
孙夫人坐在医馆大厅老泪纵横,哭诉道:“我家孩子虽自小娇惯,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他去抢亲,若是成了,远走高飞固然好,尚能落得个有情人终成眷属,大不了我们这对老夫妇被皇上以'管教无方,以下犯上'的罪名提刀问斩。可若是事情败露,且不说皇上怪罪与否,我们又该如何做人!”
孙夫人说得声情并茂,惹得师母也跟着一齐掉眼泪,师父却老神在在地摇着蒲扇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孙逸的性子,娶不到那家小姐,还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况且顺德吾皇治国宽仁,持国以来只有几例极刑,抢个亲而已,还不至于问斩。再者说,抢亲这事,有千百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非要闹得天知地知做什么?”
曹钦当时真是恨不得为师父叫好,可孙夫人一听哭得更凶了,眼看局面尴尬,孙大人哼了一声,扬声道:“早年御赐的屠苏酒一坛,如何?”
师父嗜酒如命,他身边无人不知,曹钦也不禁捏了把汗,生怕师父因此动摇,岂料他听后也是一声冷哼,“老夫只是就事论事,用酒贿赂也没用。”
孙大人想了想又道:“外加三坛你最喜欢的竹叶青。”
师父挥了挥手掌,曹钦顿时放下了心,暗呼师父果然好定力。
“五坛,”师父说,“要原浆的。”
曹钦瞠目。
孙大人点头,师父看向曹钦道:“大婚之日去孙府门口守着,那小子的功夫比你还不如,若是将他放出来,你就不用学武功了,跟着我学医术和玄术吧。”
曹钦欲哭无泪,真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于是到了太子娶亲之日,孙逸收拾细软,畅通无阻地出了孙府内院,却在象征着婚恋自由的大门外撞上了曹钦,当即狐疑道:“你是来为我送行的?”
曹钦好笑道:“我是来阻止你去送死的。”
孙逸也笑,“咱们兄弟两个也许久没有好好拆几招了。”他收起笑容,长剑出鞘,“动手吧。”
曹钦原本不打算跟他动真格,见他拔剑如此痛快也是一愣,谁料孙逸趁他错愕的功夫长剑一挥直指其胯下要害,曹钦闪身一躲,用手中折扇接下半招,笑着抚了抚胸口,“孙兄下手太狠,我今日挡了你怀抱佳人的去路,你还要阉了我不成?”
孙逸方才一举只是让曹钦明白他今日必定要走,若是曹钦不躲,他也只是虚晃一招再攻他处,此刻也不愿再与他废话,提剑又迎了上去。
于是乎剑光扇影,血溅孙府。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玉流萤亲眼所见的。当时师父在给曹钦上药,时不时拿话酸他:“士为知己者死,不错啊。还懂得受点伤来当障眼法。”
曹钦捂着胸口可怜巴巴道:“您早知道我会放孙逸走,又何必让我去做那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师父接过玉流萤递来的纱布,替曹钦包扎着伤口,“我派你去的确是为了拦住他,若是拦不住,拖延点时间也好,为的是让他赶到东宫时,看到那姑娘在宴席上的样子,到底是悲是喜。”
曹钦愣了,“这是何意?”
原来就在孙逸对那姑娘一片痴心时,她曾来找师父算过卦,卦象是得嫁皇族,享尽富贵。她当即喜不自胜,几个月后果然接到了赐婚的圣旨,她便遣人送了许多酬金给师父,可见对这件事是十分欢喜的。那女子出身商贾之家,银子自然不缺,缺的是可以呼风唤雨的权势,师父说,她能如愿嫁入皇族,即便是嫁了个名声不太好的皇子,那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
曹钦暗中腹诽,能嫁给当朝太子那位活祖宗,何止祖坟冒烟,简直是祖坟着火了。
师父又说当日孙逸混在人群中等候时机,也是看见了女子的雀跃之姿,比起孙家二老苦口婆心的劝诫,那一幕才真的是醍醐灌顶。
师父说:“千方百计拦住孙逸并无济于事,指不定还会愈挫愈勇,酿下大错。而若让他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才会真的收手。”
曹钦委屈:“那也不用让我牺牲自己的肉体啊。”
玉老爷子瞪他一眼,“你师父我'算无遗策'的名声算是坏在了你手里,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还真的假装负伤让他逃跑,真是少嘱咐一句也不行。”
曹钦无语问苍天,为什么被殃及的总是他!
于是曹钦的一番壮举成了笑话,一直心中不忿,自己的师父埋怨不得,他便将孙逸当成了不五时去找这痴情种子的麻烦,见面时张口闭口就是太子侧妃如何如何,一个劲儿地戳孙公子的痛处,待孙逸忍无可忍抬手要打,他便将身子一缩作西子捧心状,按着胸口曾被孙逸刺伤的地方呼痛。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玉流萤见过一次之后大呼肉麻,反倒是孙逸被逗弄的次数多了,再听见那女子的名字竟也似无关痛痒般,面上一派平静。
然而事隔一年,往年对行围一事不闻不问的孙公子竟会同往,难免不令人生疑——他莫不是借此机会与太子家眷私会?曹钦思及此处,磨着师父带他一起去看戏,玉竹斩一面往行囊里装上几包瓜子,一面撵小鸡似地将曹钦往外哄。
曹钦倚着门不肯走,也学吏部尚书孙大人那套,将自己所知美酒之名尽数报出,玉竹斩听罢果然打开了门,却是招呼玉流萤去厨房,带上一壶竹叶青以供路上消磨。
曹钦见状滑坐在门槛哀嚎,拽着小师妹的裙摆使劲儿摇晃,玉流萤莞尔一笑,弯下腰来朝他眨眼,张开手掌比一个“五”,轻声问道,“我有办法,赌是不赌?”
时去往围场的马车之上,曹钦终于记起了这位说客的功劳,大大方方取出银子,放在玉流萤细嫩的掌心里。
纹银五两,换得一个说客,几番说辞,不亦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