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娴昨晚听母亲说：自己的表妹——贺晓岚要回来。她说不上自己是应该喜，还是忧。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这个表妹和她截然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当某一件事情稍稍违逆了她的意愿，她就会表现得非常反常，而这种性格的人通常很少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因此她也算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过去她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就多次发生过这样的问题，比如有一次她俩在一起玩踢毽子比赛，结果是她比表妹多踢了三下，表妹却说她踢的不够标准——至少有几次踢的都没有超过她认为的高度——结果还算是她输给了表妹；还有一次是俩人在一起捉蟋蟀，明明是她捉住的，表妹却非赖说是她捉到的，她想和表妹理论，表妹却劈手夺过装蟋蟀的纸盒子，丢在地面上就是狠命的一脚，结果蟋蟀被活生生踩死了，为此俩人还闹了几天的别扭。后来表妹的父母闹矛盾，表妹的脾气就变得愈发古怪，本来大家玩得都很开心，表妹就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或使坏，让本来还开心的事情变得很无趣，久而久之，她就不愿意再看到表妹，表妹的性格也因此变得更难以捉摸。高中快要毕业的时候，表妹却开始酗酒了，这让王娴感到特别的吃惊。在她的观念里，酗酒就是一种堕落的行为，这和男孩子打架好像就没什么区别。那时的王娴还在大学里读书，对表妹的认识大多来源于父母的书信，以及假期回家探亲时与父母的简单交流。至于表妹内心里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至今都知之甚少，比如表妹为什么要喝酒。因为她对姨妈和姨夫之间的关系也从不过问，当然也不知道表妹家的关系会有多复杂，所以也就很难深入了解表妹的内心感受和性格变化，也正是有了这样一种意识，王娴就不大愿意和表妹有所来往。不过，贺晓岚毕竟还是自己的表妹，即使看在母亲和姨妈的面子上，她不去，肯定也是不合适的，因此王娴放学下班回到家，就等着和田凯商量下午去姨妈家看表妹的事情。
田凯今天的心情可不怎么好，他垂涎已久的副部长（相当过去的副科长）一职的归属，今天上午就有了结果：比他晚来一年的同事王志宏，荣任了这个职务。对于这个始料不及的结果，田凯一点儿也想不通：从工作能力上讲，王志宏不仅要比自己差，而且工作表现也不怎么好，经常迟到的黑名单里有他的记录，上班找领导聊天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他的长处就是歪门邪道地拉关系，这使他与领导的人缘搞得还不错——这或许就是他这次取胜的筹码吧。不过这年头的成功靠的就是这一套，吃苦耐劳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本事儿。
——为了能得到这个职位，他俩还曾较过劲儿——田凯拼命工作，得到了同事们的好评和肯定；王志宏极力讨好上面的领导，得到过领导口头的赞许。当袁副部长退居了二线，公司便从后备领导干部的名单中选出了他俩。田凯对此信心十足，他认为自己有能力，也有资格升列新职。他精神抖擞地和同事探讨着他负责的课题项目，同事们也都是毕恭毕敬地听他的训授。
“田凯，通知你们设计一室的人，十一点半到会议室开会。记住：别忘了通知你们办公室里所有的人。”
他接到部长的秘书的口头通知，就立刻通知了室里的其他人。
技术部所有的人都进了会议室，他发现情况好像有些异样——人事部的肖部长也来了，而且王志宏竟然和他坐在了一起，因此他的脑子“轰”地一下晕眩了。他不知道肖部长都讲了啥，只觉得天旋地转，茫然若迷，似乎天和地没有一个是静止的，而且会议室里的人都在斜睨他，交头接耳议论他，让他感觉既羞愧，又难过。他觉得到处都有眼睛发出各种各样的讥笑和讽刺的光芒，而且这些光芒分明都是投向他的，这使他成了像刺猬一样的动物，所以在座椅上的他，不自觉地把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儿。这种无形的精神狩猎结束以后，他也非常阴郁地随人流一起回家了——
王娴想和田凯商量下午去姨妈家看表妹的事儿，当她看到田凯爱理不理的样子，就有点儿生气了。她想：“你不高兴去姨妈家，也犯不着让我去看你的脸色吧？——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说上一句话，难道就能噎住你？”她默默地洗菜，因为心里不痛快，手上的动作也快不起来。
田凯也没心思帮她的忙，他打开电视，一屁股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他侧了身字，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他点上烟，闷恹恹地抽起来。他想哭泣，想呐喊，想找个人尽情倾诉心中的不平和不快，但是他找不到既可以不失去面子，又能宣泄心中怨愤的方法。他想不通自己为之付出的努力，竟然得到的是如此结局，为此他一下子泄气了，对生活也失望了，不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还是按照过去的方式去努力，结果无疑还会是失落和痛苦，那么不懈的努力，不就等于为自己的希望又自掘了一个坟墓？他不知道再如何面对自己的未来，因为未来已变得扑朔迷离，而且还充满了诡异和困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真的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王娴在厨房里边择菜，边斜睨在客厅沙发上吸烟的丈夫。她感到他今天的表现极其反常，也感到了他们之间有了一层令人窒息的隔膜。她知道他从不抽烟，因此也不知道他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闷闷不乐是否与自己有关。——早上吃过早餐，到他俩高高兴兴上班这段时间里，他的心情一直都是愉悦和浪漫的：他俩手拉着手，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在经过一个密林夹道、前后都看不到人影的时候，他还想吻她羞赧的面颊。但是她怕密林中会有人偷偷地窥视他们，便轻轻推开了他，并在他还有一点儿尴尬的时候，亲热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把自己幸福微笑的脸庞轻触在他的肩上，而她身上散发着的阵阵温香，就像洒满香花的喷泉沐浴着他，他因此也就变得魂不守舍；他微笑着斜睨她，心中也涌现出不能自制的欣喜和爱意，于是他下意识用曲臂搂住了她软细的柳腰。——她想，难道他在公司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她本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害怕会遭到丈夫的顶撞而失了面子，因此她也只能看着丈夫的情绪会怎么的发展。当她把菜择完以后，她又斜睨了他一眼，发现他仍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显得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她因此为他悄悄流泪了，“唉，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即便有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难道连我也要隐瞒吗？”她暗暗擦去眼角的泪花，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恨恨地想，“难道你非要憋死我吗？我可是你的爱人呀！难道你有委屈就不能对我说吗？也许我还能帮帮你，可你为什么就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她翻来覆去地想，最终还是决定过去安慰他一番，即使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而难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至少不会让他感到孤独和无助。她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解下围裙，轻轻走到他的身旁，然后又轻轻地坐下来。她用纤秀的手指在他的大腿上温柔地摩挲着，脉脉传递着无数声的安慰，这种安慰慢慢在田凯的心中起了作用，他因此抬起沮丧的脸庞，并用很委屈的神情凝望着她，内心的痛苦使他脸上的表情像是换了一个人，被同情的感觉也使他心中生出了无限的酸楚和怨怒。他忽然抱住她，呜呜地痛哭起来。——他哭得特别伤心，是那种很想爆发、但又需要含蓄的那种哭泣，而王娴也只是用温暖的手掌心在他的背上来回摩挲着，仿佛安慰一个失去了母爱的孩子。但是，当她觉得自己的爱能使他感动的时候，她却被他的感动也感动了，于是她禁不住也呜咽起来。
他们就这样紧紧的拥抱着，用彼此传递的宽慰疏解着彼此内心里的郁结；当他们的情绪都得以宣泄之后，俩人就又能用平常的心态进行交流了。
“唉，出力的不如卖嘴的，干活的不如溜须拍马的，所以我……当副部长的美梦也彻底破灭了！”田凯自嘲自讽，像是已经想通的样子，“我发愁将来我该怎么干了，——没有希望的劳动，也是没有动力的劳动，要让我像王志宏那样做一个小人，我恐怕也是做不来的；要让我还继续做原来的自己，无疑又变成‘平地不走爬大坡——自讨苦吃’。有时我想，我还不如自己出去干哩，虽然有风险，也有磨难，至少不会受这样的窝囊气吧？”
“我说出来，也许你会不高兴的。但是，作为夫妻，我认为我们之间应该坦诚相待，无论中听还是不中听，我们都应该知道这是为了对方好，为对方好也就等于为自己好，因为我们相亲相爱，彼此就能像是一个人似的，你说，是吧？”
田凯诚恳地点了点头。
王娴双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委婉和恰切，“我爸不是曾经对咱俩说过‘人不论啥时，都要靠天地良心待人，凭天公地道做事儿’，只要你行得端，做得正，我觉得咱就没必要考虑那么多的问题。如果你非要考虑将来的结果，也就等于给自己套上马的鞍辔——为了当好疲于奔命的驿马，你就不得不往来于驿站之间——这难道就是你的生活原则吗？如果这匹马有朝一日不幸病倒了，它也许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就是来回于驿站之间的那么简单，这难道真的就很有意思吗？——我可不希望你就是这样一匹傻乎乎的马，而且还要鬼迷心窍地拼命奔跑在名利的道路上。”
他低头不语，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他把自己的手从王娴热烘烘的手里抽出来，然后站起来，喟然长叹道：“算了，我们再也不去想它了，反正事情都已经是这样了，而且想了又能有什么用？”
“哎哟，”王娴看着墙上挂的石英表，忽然惊叫道，“上班的时间快要到了，我看现在等做好饭也是来不及的，干脆咱俩就到外面随便吃点儿什么吧。”
王娴赶忙去擦脸化妆，随后两口子就出了门。
过了石拱桥没多远的路上，他们找了一家面馆各吃了一碗臊子面。吃饭的时候，王娴还向田凯提出下午下班要去姨妈家的事儿，田凯痛快地答应了，然后就到各自的单位上班去了。
…………
田凯来到单位，就有人告诉他说，王副部长要让他去一趟。
他进了王志宏的新办公室，王志宏忙起身，让道：“来，坐。”等到田凯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他也坐下了，说：“我请你来，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工作职务的变动，应该不会成为我们继续合作的障碍，虽然我们对待工作的方式各有千秋，但是本意还是出于为了公司的利益嘛；而且这一点，我想，你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吧？”
田凯很不自在地回答：“哪里，您是领导，我是下属，我怎么可能会对您有什么异议？”
王副部长点燃了一支香烟，眼睛盯着田凯，“你可不能这么说哟！——是下属，就不能有异议了？如果所有的下属都是你这样的看法，那么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就该为你们的肤末支离亲力亲为了！”
田凯连忙解释道：“我只干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而且争取把自己的工作干得更好。”
王副部长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悠然自得地呼出袅袅的云雾，“其实……我很欣赏你的工作态度。一个人不论干什么事情，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呃，请你别介意我的说法，我只是想说，任何人干工作都应该像你一样的认真和负责。——不过，说实在的，像你这样正正经经、踏踏实实工作的人已经不多了，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也包括原来领导的工作能力。其实，我最讨厌的还是不能客观正视自己工作能力的人，比如有了一点点儿成绩，就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的，好像别人干的工作全都在他的安排下完成的。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事情，针对我刚才说的情况，我很想听一听你的意见。你也不要把我当什么领导，就像过去我们开诚布公交流的那样。当然我们的讨论并非要搞什么怨天尤人的诉苦和抱怨，而是出主意，想办法，让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的少说话，多干活，真正发挥敢想、敢干、敢打硬仗的优良传统和作风，从而把我们部门的工作搞得风靡云涌、热火朝天的。我相信你有很好的建议，因为在我们部门里，我最欣赏的人也就是你了。——好了，现在就请你自己说一说吧。”
田凯想：“我可不是你认为的傻子。你不是能耐大得很吗？干吗要指望我来给你出什么主意？现在我可什么都看透了：既然我出力不讨好，而你卖嘴却能得便宜，那就让我们接下来斗智斗勇吧。”于是他冷淡地回道：“王副部长，如果说干活，也许我还不会让您失望；但是对于管理工作，我可是一窍不通的啊！何况像刚才您所说的建议，可能已远远超出了我工作职责所允许的范畴。我的思想境界并非像您评价得那么高。其实我也和普通人一样：凭良心工作，凭良心拿钱。既然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我的眼界也只能看到我们普通人的工作圈子里的一些小问题，如果你非要让我从更高处看待这里面的人和事，也许就对我有点儿高看了！”
王副部长用狡黠的眼睛注视着他，神情里也有了一丝的不快和敌意，“好，你回去再想一想。说实话，虽然我对你的回答并不满意，但我仍然很高兴你能很直率地回答我的问题。——好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最后我还要奉告你一句：您有义务为单位献计献策，好员工应该有自觉自愿的良好意识，否则他就不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好了，您出去的时候，请帮我把办公室的门关好。谢谢！”王副部长将烟头恶狠狠地戳在烟灰缸里，而后拿起一份文件，神情冷漠地看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