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芳的父亲，曾是机械厂的一名工人。他为人敦厚，老实，不擅说笑，即便别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也会一个人躲在没人的角落里暗暗地发呆。有一天，一名工友对几个人说：“我老婆，原是大资本家的一名丫鬟。她的一个大金牙，就是她伺候过的大奶奶赏赐的。后来文革开始了，她就找人把金牙卸掉了，而且还缴给了上级的组织。结婚后不久，她指着豁开的牙缝，问我：‘你啥时能帮我再配上这个金牙？’我说：‘没问题。即便把你所有的牙齿都换成是金的，也没有问题！’——金牙咬在食物上是什么感觉，恐怕还没人尝试过吧？”大家“轰”的一下，全都笑了。另有一个人就接过话茬儿说：“金牙有啥好的，如果都是钻石的，那才是真好哩！——即使米饭里有很硬的小石子儿，也能轻易地嚼成粉末；而且作为一枚装饰品，看上去也挺美的。”当大家正想象自己有一副金牙的模样时，李福刚猛不丁从角落里撂出了一句话：“钢牙更好！——铰钢筋，剪挂锁，你老婆一下子就把问题都解决了！”
还有一次，班组长安排班组的成员擦机器，搞卫生。因为所有的机器都不是指定用的，班长就领着大家，从厂房的起头走到末尾，并依次指着机器给每个人分配道：“这个归你，这个归你……”当班长指着一台机器给李福刚的时候，李福刚却一脸镇定地问：“你说这个归我，我把它搬回家，算不算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工友们全被逗乐了。但是，有一次他却因为既傻又逗的玩笑话儿，让自己吃了一个大苦头：
在一次忆苦思甜的会议上，一个长工出身的老工人，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他过去被地主老财盘剥的苦难史。讲述之后的安排，就是让全厂职工到厂里的集体食堂去吃忆苦思甜饭——忆苦思甜饭，其实就是把各种野菜和麦麸子掿成菜团子后蒸熟的一种非正常食物。野菜的土腥味，加上麦麸子的梗涩让人难以下咽，吃起来就很难形容这种食物经过食道里的感觉了。免费领到自己的忆苦思甜饭，工友们就自己找地方坐下。长桌子和长椅子整齐地排列在宽敞的食堂里，每个吃菜团子的人的表情是既痛苦难受，又肃穆凝重。有些人为了对组织表达他对地主老财的仇和恨，甚至哭得连鼻涕都滴到菜团子上了；还有人边吃边骂，并且掷地有声地发誓说：“菜团子就是万恶的旧社会，说什么都要把它们消灭干净！”李福刚当时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他对同桌的人却戏谑道：“我看这菜团子就挺好吃的；要是有辣酱蘸着吃，那就更好了！”这句本可以当成幽默的玩笑话，却迅速传到工作组组长的耳朵里了。他为厂里居然有这么麻木不仁的人而感到气愤，同时也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当反面教材的典型人物而感到高兴，于是李福刚很快就被工作组的人给“请”去了。经过一系列程序的审问和侦察，李福刚的黑材料很快被整理出来了，他先被拟定了一个罪名，然后就是批斗，游街。当所有的花样都使完了，他们就被下放到农场去劳动改造。
在李福刚要被拉走的时候，他还高声地喊：“我不是干部，下农场劳改，还欠点儿级别！”在一家人悲声载道地目送下，他被强行塞进了大卡车。当时的李淑芳，大概也就三四岁，还不知道父亲被拉走将意味着什么。
李淑芳的妈妈当时还是厂里的一名临时工，后来因为株连的结果，很快就被工厂辞退了，一家人的生活顿时就陷入了绝境，于是家里就想把李淑芳送给别人去养，以此来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通过托关系，找门路，她母亲最后与人商讨好了送人的细节。
有一天早上，她母亲非常细心地给她扎着小辫子，李淑芳向后仰着脸儿问：“爸爸到现在咋还不回来？”
“出远门了。”她母亲一脸平静地回答。
“爸爸去的地方有卖新鞋子的吗？我的鞋子都快要烂了。”
“不知道。”
“爸爸那儿有太阳吗？如果没有，我就把咱这儿的太阳送过去；反正我在家又不需要太阳。我听姐姐说，如果每天都是晚上，我们还可以天天捉迷藏嘞！”小淑芳想象没有太阳的情景：“如果没有太阳，我就和姐姐在大圆圈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淑芳刚才想到的那个大圆圈，实际就是位于院内、且正对大门的那个大广场。广场中央，有半米高、直径约五十米的圆形高台；高台的中央，有一尊高约七八米的母女情深石像。每当夜幕降临以后，院里的孩子们都会跑到那儿去玩耍；当大圆圈四周的聚光灯一起射到母亲抱着女儿的巨型石像上，就仿佛有好几个太阳围观似的明亮。孩子们间或在灯光下暴晒，间或在石像下躲藏，且相互嬉笑追逐，相互打闹玩耍，开心地玩得不亦乐乎。这里也成了家长叫孩子回家睡觉的必来之地。
母亲知道和女儿一别，恐怕再想见面就不容易了，于是忍住内心的痛苦，表情却晏然自若。她说，“那儿也有大大的太阳，可能比这边的还要大……嘞！”
小淑芳接着问：“爸爸平时睡觉不？——如果太阳太大，恐怕眼前亮得就睡不着了。”
“不……亮！或许比这儿的还暗一点儿。”
“妈，你说谎！刚才你还说比这儿亮，现在却又说比这儿的暗，——到底是亮，还是暗？”
“别动！”母亲将李淑芳的小脑袋摆正，慌忙纠正自己的错误，“应该比这边的亮吧，——刚才是妈妈记错了。”
“这样就好。亮了，就不用睡觉了！”李淑芳羡慕地叹道。
“不睡觉有啥好的？不睡觉，会被鬼抓去的！”母亲担心女儿在新家也会那么贪玩，淘气，就严厉地训斥道。
李淑芳却倔强地反驳：“抓去了才好哩！如果它抓到我，我就对它说：‘你把我送到我爸爸那边去，因为……我要把我们的太阳也送过去，’这样一来，爸爸那儿不就更亮了？”她想象：她被白胡子鬼爷爷抓住了，而且鬼爷爷浑身红的像火炭一样；那个鬼爷爷还恐吓她，“走吧，我要让你尝尝不害怕我的滋味！”于是她就向鬼爷爷提出了刚才的要求。
“不许胡说！”妈妈再次呵斥。她担心小女儿到了新家，可能会干出更令人揪心的事情，所以她必须纠正她的幼稚观念。
沉默了一会儿，李淑芳又开始发问：“妈妈，你今天为什么要把我打扮得那么漂亮？”她向后仰着脸儿，看她母亲的神情。
“不——！也……不为什么，”妈妈心虚地回答。
“是不是你觉得我姐不乖，所以才把我打扮得漂亮点儿，好让姐姐看了就生气？”她瞅着她妈妈迷茫的眼睛。
李淑芳的妈妈和姐姐都扭过脸儿偷偷抹泪。
李淑芳听到姐姐低泣的声音，就回过头看前面站着的姐姐，又回头问妈妈：“妈，我姐哭了。是不是看到我这么漂亮，而且妈妈又不给姐姐打扮，姐姐才伤心地哭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乖，你姐姐……也乖。因为今天你要出远门，所以才特意要把你打扮得漂亮点儿，”妈妈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而且眼泪也扑扑簌簌落到了女儿的脸上。
“妈妈，你哭了吗？——你为什么要哭？是不是就我一个人要出远门，所以你不放心，才哭着想要让我知道的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离开你了。爸爸不在家，如果我也不在家，你和姐姐就该寂寞了。”
如此伤心的对话持续了没多久，中间人就带着一个陌生女人进来了。
中间人低头对李淑芳说：“小淑芳，到一位阿姨家住几天吧。那个阿姨家里的好东西可多了，有吃的，玩的，还有好多漂亮的新衣服嘞！”
“我不去！”李淑芳见母亲竟然无动于衷，便开始警觉起来。
中间人开始拉她，她就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母亲，发现母亲和姐姐都无动于衷，她便哭着向母亲的怀里扑过去。她紧抱着母亲的双腿，惊恐地喊道：“妈妈，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着妈妈，我要跟着妈妈！”她姐姐开始抽打中间人的手背，但是中间人依然抓着小淑芳的小胳膊。母亲忍痛掰开了小淑芳的小手，拽着李爱琴跑进了里屋。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小淑芳就这么被别人抱走了。
妈妈在里屋紧抱着李爱琴，生怕她也会被人抢走似的，而且母女俩的身子也像打了摆子似的颤抖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