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来的时候不同,这次陆廷珍自到了院门口迎接,迎接的当然不是人跟和尚,而是卞凤凰的母也就是胖子他老婆。因为有着小凤凰这层关系,无论差着多大的年岁,陆廷珍与胖子卞帅都必须要兄弟相称;卞夫人一路上也听赵阳和小凤凰讲了陆廷珍道人身份,不论姐妹,只论兄弟,所以见面之时当先跪下行礼,口中称呼师兄。陆廷珍还礼以弟妹称呼卞夫人。因为一个从小修道冲淡平和,另一个生于市井泼辣洒脱,二人居然很快就抛开初见时的拘谨,迅速熟络起来。
第二日由陆廷珍主持,大家为胖子卞帅举行了一场符合道门仪轨的丧礼。让人跟和尚意想不到的是,小凤凰年纪不大,在门中却居然有着不少的朋友,很多同辈或者同龄人自发来参加了这场白事。说起来这小凤凰虽然年龄很小,但辈分却大得吓人,雪仪门中很多人要称她一声师叔或者师叔祖。她师父是四代弟子,她就是五代弟子,而门中如今人数最多的是六七代弟子,辈分最小的是八代弟子。如此算来,八代弟子还要叫她一声太师叔祖。原则上,掌印弟子就是每一代门人中的掌门预备人选,而如今雪仪门的掌门门主正是陆廷珍的师父或者说养父单天长。随着陆廷珍的地位超然,她弟子们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
按理说陆廷珍本身就是年纪相对比较小辈分却高得吓人的那种人,她最小的九师兄比她大了二百多岁。最有趣的是大师兄的首徒梁吉祖,这位老徒侄格古板,比她大七十多岁,别人见了陆廷珍大多把师叔师祖的称呼一笔带过,唯独他每次见面都要恭敬行礼叫一声师叔。搞得陆廷珍基本都绕着他走,实在是不愿意受他那一礼。
现在主要在门内统一选拔弟子的大多是七代弟子,这些人大多和她同龄,不过以她的身份还是不怎么好意思当面给这些七代弟子收个小师叔,所以她收徒弟比别人要费劲得多,前六个徒弟都是在外游历时依靠机缘相遇才收下。实话实讲,他那六个徒弟都是格极好的人,但修炼的天赋并不十分出众,毕竟她一个人靠着偶遇来寻找人才终究是比不过宗门大面积撒网来得高效。
每三十年选拔内门弟子的活动都是由掌印弟子来操办,按理说她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好苗子的话肯定是她先发现。不过她还真就从未给自己开过方便之门,这公家的事就是这么个道理——一人之方便即大家之不便,方便之门开不得。作为主持活动者,每年的收徒大会,按例她都要出席。不过前几届她也就是坐在那里走个过场,一般来说打眼一扫也就算了,按她的说法,院子里面住了六个臭小子,一天天吵得要死,门内选弟子送来的又大多都是男孩,她也懒得看了。
可是五年前的选拔中一下出现七八个小姑娘,其中两个在看门下介绍的时候她就相中了。开会的时候再一看那两个孩子的真人——粉妆玉琢两个小丫头站在一块,一个是李妙妙,另一个就是卞凤凰,那四只大眼睛清透得可以,满眼的眼神纯透而无杂念,空灵秀丽,陆廷珍一眼就喜欢上了。
陆廷珍既然动了心,也不矫情,当即下场和几个徒侄甚至徒孙竞争起来,那几人哪能和掌印小师叔去抢,也就笑着退场把两个女孩让给了她。她象征送了几人些许法器物件算是还个人情,就把两个徒弟领了回来。五年来两个女孩进步神速,时日一久也就越发看出纯良品,陆廷珍也算老大慰,越加疼。门中那些眼色高明之辈自然也就刻意结交这两个女孩,那些子较为清高者也不会故意怠慢,一来二去这两个小丫头在门中也算混得风生水起。如此一来,此次来参加丧礼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与卞凤凰一同入门,一同拜师,一同生活又一同学道,相处十分融洽密,乃是实打实的闺中密友。李妙妙生飒爽伶俐、活泼好动,为人又仗义,是以此次丧事,里出外进的她出力不少、操心最多,引得卞凤凰在丧礼结束后抱着她又哭了一顿。当然这次就不是哭自己苦命的爹,而是感激李妙妙用心出力。六位师兄见状却是大生醋意,嚷着大家都有出力,怎么就只对七妹如此感激?扯着卞凤凰分食了上供的供果才算罢休,气得李妙妙叉腰站在院子里面嚷了半天的“一帮老不修,平均下来六七十岁的人还像孩子一样”。逗得本来满心都是悲伤的卞夫人和卞凤凰也乐了,勉强冲淡了点失去人的悲伤。李妙妙目的达到,见好就收也回去休息了。
七天后陆廷珍带着人狲五空去雪仪门大殿,见到了传说中的雪仪门当代门主单天长。一般人初次看见单道长都会感到诧异,因为他的形象和人们心目中的那种仙门高人的形象实在相差太大。这单天长没有仙风道骨的颀长,只有五尺多高粗壮体态;也没有鹤发童颜的仙人样貌,只有满脸褶子的大脑袋,一眼看去就是个穿着道袍,做道人打扮的矮壮老山民。
人眼里没什么美丑,实际上猴子们也没有什么美丑的观念,他们只分男女,没有好不好看的概念,换句话说能啪啪啪了就是好看的。出了水云谷以后也听人总是评价谁好看谁赖看,只是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分不出来什么叫好看不好看——不都是那几个鼻子眼睛吗?怎么就好看不好看了?
单天长看见人的时候就笑了,以他的阅历和眼力又怎会看不出人那眼神中的本真?暗道这大猴子若不是心如纯水便是天生不会以貌取人,实在是块良材璞玉。再看到他那一身气韵气息,定是实打实的天生灵物。
人这几年耳闻目见,也算学了一些礼数,知道单天长比自己年长许多,当下也不矫情,报了个拳道:“单掌门你好。”
“好好……”单天长笑着稽首回礼,然后道:“以后见了我这职位的人,要叫门主,不要叫掌门,不然人家会挑你的礼。”
“啊?”人诧异道:“这也有讲究?”
“嗯嗯,”单天长笑道:“其实是大家不太了解,一个宗门的主事之人叫做宗主或者门主,这是称谓,宗主和门主们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掌管宗门,所以掌门是一种活计。就像你见到一位做的裁,总要叫人家一句张裁李裁,要是说成张做的李做的,是不是就有些不尊重人了?”
“哦……是这么回事,有道理!”人说着一笑,大大方方再次抱了抱拳道:“单门主你好。”
单天长笑意更盛,眼角的三条长长鱼尾纹像是画上去的一样,又有点像是凤凰尾翎的形状,弯弯的把眼角皮肤挤成一棱一棱的,加上他狭长的眯眯眼,如此一看却更像是个和气的老山民。他再次稽首回礼道:“有礼有礼,不必客气。”
三个人在大殿中坐下,单天长也没去他上首位的大椅子,反而是挥拂尘凌空招来一把椅子,就在人对面坐下,再挥拂尘又把一张小几摄来,上面水壶水杯点滴不撒,让人又是惊叹一下。陆廷珍也不客气,招来一把椅子坐在小几另一边,伸手为三人倒水。
单天长把大袖搭在身侧,两手在腹前相托,虽是形象不咋地,但那高恭气质却是丝毫不弱,和声道:“狲居士不知是哪里人?”
人还是那一套话:“我们那里避世隐居,这么多年也只有我一个人出来了,所以家里人不让报名。”
“哦!”单天长点头:“既如此是我唐突了,那不知你是否知道自己乃是天生灵物?”
人这次没有任何隐瞒:“家里长辈从小就告诉我了,我是在闭气劫的时候被长辈收养的。”
“无量天尊!善哉大德!”单天长惊呼一声:“你家尊长实在是世上难得的慈悲之人,飞升诱惑与留人一命,能选择后者的人可实在不多。”说着伸出一根大拇指。
人没有答话,老太姥姥是多好的人这不用任何人来肯定,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他还是微微低头以示对此赞扬的感谢。单天长继而道:“可惜贵家族隐居,不然要是有缘一见,也是一件幸事。”
人摇摇头:“几位长辈都去世了,不然我也不会出来。”
“哦,”单天长沉默少倾以示哀思,心知这话题不适合再谈下去,干脆便入了正题:“前者廷珍来与我说,我那小徒孙有一位干叔叔,乃是天生灵物出身,我便大喜过望,任何宗门能有这样一位戚,都可以说是件幸运的事。”
“嗨!”人挠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道:“之前陆道长知道我是天生灵物之后就一直对我挺好,其实我没啥能耐,你们不至于这样。”
“呵呵……”对面二人闻言都是一阵轻笑,陆廷珍道:“那是你不知道自己这一族的天赋有多么可怕。”
“我倒是也听老人提起过,”人道:“说有好多天神天仙都是因为吃了天生灵物,才变得上天入地法力无边。”
单天长含笑摇头:“你家长辈说得也不尽然,其实服用了未开灵智的天生灵物,改造的只是他们的身体,而真正能让他们修炼得道的还是他们自身的悟和刻苦努力,有了天赋高绝的肉身,若没有深厚的福缘也是白费,就算有了福缘,自己不努力也是白扯,就算努力了,如果悟不透天机也是没啥希望。这又哪能说都是服用了天生灵物的缘故?”
“这样啊……”人叹道:“我们这一族还真是冤枉。”
“以讹传讹的事情,受害的又岂止你们这一族类?”单天长道。
陆廷珍接口道:“其实要真说天生就有希望破空飞升的人,也真的就只有你们这一族类了。”她掰着手指头,“根骨、悟、福缘,这三者你们可以说是得天独厚。”
“咦?”人疑惑道:“不是说我们生来就劫难重重吗?你们怎么又说我们福缘深厚?”
单天长再次笑出了鱼尾纹,答道:“又是以讹传讹,其实也不怪大家,如果不是大宗门出身的人,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是正常,我雪仪门要不是有背后的赵千机宗,也未必就会知道。”
“那你给我讲讲。”人道。
“好。”单天长接过陆廷珍递上的一杯茶水,饮了一口才讲道:“其实天生灵物生来确实背负劫难,但却谈不上劫难重重,主要是有三难七劫。第一难是出生难,也就是要经历闭气劫,不接引天地元气入体便不算出生,终究只是一味草药。第二难有五个劫,称大成难,平常修士修炼到渡劫大成的阶段,周身气机与天地元气相互吸引,招引来一场劫,只要坚持下来,让周身气机与天地气机合,也便渡劫成功了。但是天生灵物则不然,你们会渡五种劫,分别是火水金魔五种,至于详细内容,门中典籍的记载不太详细。最后一难是破界难,这一难要经历天外神兵劫,具体的我就更不清楚了,书上只说是天外神兵临身,受之不死则破界飞升,死则万事皆休。”
“切!”人忽而哂然冷笑:“我这爹妈还真够没心没肺的,生下来就不管我们不说,连特酿的劫难都比别人花花。”
单天长和陆廷珍一时无语,暗道能把数落老天爷的坏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似乎也只有这些天生灵物了吧?
人也没有等他们接话,自顾自道:“那我明白了,我们这类人修炼太方便,只要能度过劫难,将来肯定修炼有成,到时候呼风唤雨,在哪个门派,哪个门派也就跟着沾光……”
陆廷珍赶紧打断他:“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我们是有一点私心,可也并没有那么势力。”
“嗨!”人笑道:“我这人说话就这样,不是说你们不好,你们别多想。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意思就是——反正我也免不了加入哪个门派,与其将来把那些好处给不认识的人,倒不如就给了你们这些熟人,这么说对不对?”
单天长哈哈尬笑了两声:“哈哈……你这个人说话……还真让人尴尬。不过事有事在,再尴尬也没法不承认。话说回来,现在如果遮遮掩掩的,将来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更尴尬——对,我们就是这个意思,能有你加入雪仪门,将来我们肯定能得到很多好处,这些好处我们当然想要,毕竟这里一大家子好几千号人都要修行呢,自然希望能多些资源。”
“行,”人重重一点头:“你们说话敞亮不绕弯子,我也不矫情,看你们对待小凤凰就知道你们不是坏人,那我就加入雪仪门了,以后有了好处大家分,交朋友嘛,是不是?”
“哎呀……”陆廷珍看了自己师父一眼,叹口气道:“本来是大家交个朋友的事,咋让你们给说得好像两伙土匪在分赃一样。”
“哎呀……”人学着她的口气道:“一回事嘛。两伙土匪要是不讲道义也不会分赃,两个人如果不是朋友也不可能分享好处不是吗?”
人话音刚落,门外一个沉静声音忽然道:“你这话说得真对,人心不外乎情理,交往不外乎公平,互通有无即是朋友,这和自己是什么人无关。”
随声而入的是一位青袍道士,这人青中年的样子,肤色光泽柔润如玉,青黑大袖飘摇,脚上雪白的长袜似两团小云朵,纤尘不染在道袍长摆之下隐现。手中拿着一块两寸长短的小小玉如意,满头黑发绾成一个牛心发纂,插着一支古朴剑型白玉长簪。整个人看上去俊美抖擞,满身飘逸出尘,当真有神仙风范。
单天长和陆廷珍一看这人进来,赶忙起身稽首施礼,恭声道:“见过师爷(太师爷)。”
人一愣,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雪仪门的辈分,惊讶道:“沈梧桐!”
那青袍道士点首笑道:“是我。”
“有礼有礼。”人连忙作了一个揖,道:“满城到处都是你的传说,今天见到真人了,很幸运。”
“别客气。”沈梧桐大袖飘飘,缓步向着小几旁边走过来,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大家茶余饭后谈谈罢了。”
陆廷珍没有使用摄物的法术,自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在上首。沈梧桐走过来先坐下,又示意几人都坐,接过单天长递来的茶水,才向着人缓缓道:“我生不喜欢繁文缛节,比起坐在那张大椅子上面,我更喜欢爷孙们坐在一起喝喝茶谈谈事,所以这些晚辈也都随着我的心意,显得过于随意了些,如果有些失礼,还请你见谅。”
“我无所谓,”人笑道:“在我们家里,谈事情都是坐在草地上或者树上的。”
沈梧桐闻言微微一愣,继而轻笑道:“哪天不妨一试,高天旷野,自然风趣,比在这石头房子里面舒服。”
“你这人有意思,我喜欢。”人笑意更盛。
“嗯,你这人不矫情,我也喜欢。”沈梧桐笑道。
“那你年纪大,我交你个老朋友。”人道。
“嗯,你年纪小,我就交你个小朋友。”沈梧桐道。
“嘿!”单天长忽然低声赧笑道:“师爷几句话,我又降了两辈。”
人没明白,沈梧桐则轻笑着跟单天长道:“他是个不讲伦理辈分的人,我们也就顺其自然,各论各的。”
“那可有意思了,”陆廷珍笑道:“将来他管我叫大姐,管我师父叫老兄,再管我太师爷叫大哥。全乱套了。”
“呵呵……”沈梧桐轻笑出声:“那又如何?伦理纲常是人定的,谁愿意遵守就遵守,不愿意遵守就不遵守,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我就要遵守他们的规矩?道法自然,天地自然可没给我们定什么纲常。”
单天长伸着脖子,冲着沈梧桐小声笑道:“师爷这话要是传到外面去,怕是要被人挤兑死。”
“呵呵呵……”沈梧桐一阵冷笑:“你去传啊,看是你先死我先死?”
单天长吓得一缩脖子,老脸上的鱼尾纹更深了,使劲摇着头。陆廷珍捂偷笑,人则是冷出声:“……外面那些人一个个没有说真话、露真情的,就算父母子女也是一样。你们这儿挺好,有啥说啥,咱们只管说,他们要是敢瞎特酿的嚼老婆舌,我就拿棒子把他们牙都敲下来。”
沈梧桐哈哈大笑,道:“他们嚼就让他们嚼去呗,费那个事敲他们的牙?你也不嫌累……”继而一声轻叹:“天底下最难的修行之一就是说真话,你也不能强求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