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仪门中的这三个人,一位开派祖师、一位现任门主,还有一位下任门主。按照常人的想象,他们坐在一起谈话时必定是端坐云台蒲团之上半睁法眼,手捻拂尘如神仙降世,沈梧桐在香烟缭绕之中拉着长音来上一句:“不知门主——是何打算——”
然后单天长就要一摆拂尘,打个稽首,也拉着长音回一句:“启禀师祖——可让这猴儿——入我门中——以观后效——”
再然后陆廷珍就要赶紧拉着长音拍马屁:“太师祖明鉴——师尊英明——”
但是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精神病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基本没有。好多传说故事或者民间书话把修士说得好像不是人一般的仙风道骨,可修炼者这个世界虽说凡人进不来,但并不代表修了仙、学了道就真的不是人或者和正常人不一样了,那都是大家想象出来满足自己好奇的东西。其实修士也是人,神仙也一样,终究的差别不过就是人与人的差别而已。能力再强,没了人性也就只是工具,一个工具又怎么可能继续修炼?时候会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工具?
如果修炼只要把人的本性修没了就能强大,那茅坑里的大粪岂不也能当圣人了?怎么可能人性越不正常,能力越大?同样的道理,不是说修炼得多了、久了就一定会和普通人越来越不一样。去做修炼这件事的终究是人,而且没有一个是傻的笨的,他们怎么会修来修去把自己修没了?这不符合逻辑,换了你自己会这么选择吗——给你金山银山,但是你要变成疯子,你干不干?
不排除真有那种极有架势的场面出现,但那大多都是表演出来的,不是大型活动需要做样子的时候,没谁会在平常也是那个状态。换句话说,那些以为修士都是端坐法台上每天长呼着什么“无名天地之始——”“摩诃切叶、达诺拓——去把痰盂给我拿来——”的印象不过是修士表演给普通人看的,普通人看了也就以为这帮人整天都是这个状态。其实不是,佛家真正的高僧大多奉行苦修,在世间解人苦难为自己积攒功德,还要经常打坐去消磨自己贪图功德的我执心。道家的高恭崇尚自然,大多过得是清淡朴素的生活,凡事不强求不逼迫自己和他人,只凭本心求善果结善缘,为的就是返璞归真修出一颗赤子之心。至于妖类的高人往往居于荒野大泽之中,吞吐日月津华,也要经常行走世间以妖术巫法帮人解决些问题,收一收人间香火。所以,不是说修炼的功力越深派头和架子就越大,那都是凡间帝王才有的毛病。
话说回来,凡人可能没有机会甚至没有能力修炼,但不代表凡人就傻、就愚蠢,他们心里其实明白着呢。修士们一面高呼着道法自然一面锦衣玉食,或者一面到处说修炼就是要回归自然本心,一面在凡人面前作威作福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收拢财富权色,你以为凡人会看不出来这班人在放屁吗?当然,肯定没人会当面说他们装逼,但回家和老婆躺被窝里唠嗑的时候就不骂这些装逼贩子了?
从修行的角度来讲,如果修士到最后都是一副“我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样子,那也就背离了修士自己修炼的方向。“修炼不修心,弃了我与真。赤子裹金玉,到头是空尘。”哪个修炼者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对真我的追求就没有修炼的进步,修士追求的是极端内在的东西,又哪会去看重那些外在的东西?锦衣华服、香烟缭绕、满身明光、威严高大等等,追求这些只是看起来了不起的东西?这不合逻辑。所以说那些民间评话中描写的神仙不能信,都是创作者自己瞎编出来的。
所以,作为算是出身山野市井的狲五空,看到传说中的沈梧桐等人的日常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神秘玄奇时,心中涌起的诧异还是让他不太适应,所以才有这挺好的感叹和敲掉议论者牙齿的狠话。本来他以为自己也要尝试着当一个坐在桌子上拿腔作调的精神病呢,没想到原来修士家里和老百姓家里差不太多,就是大家年纪都大得吓人,性格相对沉稳,开起玩笑来不那么手舞足蹈罢了。只是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年纪这个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开始变得不重要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恍然,为什么“道不言寿”。
狲五空把茶水灌到嘴里,笑道:“我看你们三个说话的时候,和外面老百姓家里很像,你们确定你们是神仙?”
沈梧桐喷了一口茶水,道:“神仙可不敢当,凡间哪有神仙呐?修士而已。话说回来,修士其实和老百姓没啥区别,只不过修士都经常闭关,能凑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太多。至于和这些孩子们……还是很有感情的。我自雪仪去世之后再无寻找道侣的心思,所以一生没有儿女,这一份心思就都花在了这些徒子徒孙们身上。”说着一指单天长:“他爹是我的三徒弟,相当于是我三儿子,你说他做了门主又怎么样?不还是我的孙子么?我看着他长大,他可不就是我家的孩子?这老百姓家的孩子和修士家的孩子不都是孩子?要是跟他说话还要拿腔拿调的云山雾罩,我岂不是疯了?话说回来,他现在是长大了,你当他小时候没在我身上撒过尿?”
狲五空哈哈大笑,陆廷珍仰头望天。单天长老脸一红,咬牙道:“爷,我现在也可以尿!”
沈梧桐斜眼看了看他,没甚说话,反而是朝着毛人道:“小猴子,你脸上的是烧伤吧?”
毛人本来笑得正欢,忽然被问了一句,半天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道:“啊?哦!是,是烧伤。”
沈梧桐稍稍探身仔细看了看,道:“能治好,你咋不治治?”
毛人沉默半晌,道:“详细的原因我就不多说了,是我自己不想治的。之前小和尚也和我说过,他师父就能治……”毛人再次沉默一下,想了想才继续道:“机缘巧合,现在这张脸看上去,更像是我心里那个自己该是的样子,我不想变回去……”
沈梧桐点头,缓缓道:“不要在意别人眼中你有一副什么样的皮囊,关键是要清楚你心里自己是谁,你觉得自己是一只小猴子,那你就是一只小猴子,人脸还是猴脸不重要。要知道自己从哪来,要到哪去。这比起别人告诉你的应该怎么做或者应该是什么样子,更有意义。”
“你这话有道理,不过老天既然安排我变了一张脸,我又挺喜欢,那就干脆随缘吧。”毛人点头致意:“多谢。”
“嗯,佛家随缘一说,有时是很有道理的。”沈梧桐转换了话题:“我曾告诫门下弟子,收徒弟首要看心性,因为一旦收了徒弟,就要像对待自己儿子一样对待徒弟,甚至要比自己儿子更加心疼。所以雪仪门内门的风气更像是一个大家族,而且相对和睦。你来了雪仪门,一定会很舒心,比起其他的宗门,这里没有那么功利。”
“那……你收我做徒弟吗?”毛人问道。
“不收!”沈梧桐摇了摇头,道:“我的山门已经关了一千年了,以后也不想开了。再收个徒弟很麻烦,门下弟子也还要和你排资论辈,到时候你会觉得更麻烦。”
“那……谁收?”
“谁也不收呗。”沈梧桐满不在乎道:“谁说加入雪仪门就一定要拜师了?”
陆廷珍忽然嘟囔道:“反正雪仪门是你的,谁说了什么你不承认也白扯。”
“嗯!”沈梧桐使劲点点头,大声道:“你说的还真对。”
陆廷珍问眼翻白眼,喝茶。
“爷,”单天长不乐意了:“你们爷俩唠的这个嗑,让我这个门主很是没有面子啊。”
“啊!”沈梧桐假模假式道:“那得听听大门主的,你说说吧。”
“我听我师爷的啊!”单天长丝毫没有害臊的样子,两手一摊叫道。
“切!”这回连毛人都看不起他了。
“这样……”沈梧桐不再理会单天长,朝着毛人道:“我是不收徒弟了,但不代表我就不能教你,我愿意教,谁管得着?同样的,愿意教的谁都可以教你,我也管不着。至于你到雪仪门来,不就是差个身份吗?给你一个不就得了。你就当长老,别人问你真的假的,你就给他看长老牌。问怎么称呼你,你就说兄弟相称就行,他要是非得管你叫爷爷,你也不拦着,不就得了?”
陆廷珍噗嗤就笑了,道:“这算什么?到时候四代弟子成天师祖师祖的叫,然后来个五代弟子,张口叫声兄弟……”
沈梧桐自己也笑了,但之后还是解释道:“这些事情因人而异,小猴子出身荒蛮,不习惯也未必喜欢这一套,强求于他也就禁锢了他的本性,那对修炼没什么好处。如此一来,咱们干脆就不和他讲究这一套。至于门下的弟子,他们修的是道,道法自然,自然天地如此广大,广大天地还容不下这点儿事吗?那他们还修什么道?”
陆廷珍笑着一撇嘴:“是是,太爷爷说的是,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七天之后和尚依得离开了,说是要去北边的靠山镇找他师叔。他师叔有座庙,在那里他可以安心住上一段时间。临走的时候,他和毛人谈了一会儿心,说自己还是没有想明白毛人所说的什么是善恶。毛人告诉他,其实自己也不是太明白,但是却同意那种公平就是善的说法。和尚说还是想不通,在生命面前公平未必有这么大的意义,然后就带着疑惑去找他师叔了。
十天后沈梧桐把毛人叫到了自己的院子里面,开始教授他修炼的方法。坐在一个凉亭里面,毛人往嘴里灌着水,沈梧桐则喝着茶问道:“你知道如何内视吗?”
“不知道!”毛人答道:“以前尝试过一次,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最后差点晕过去。”
沈梧桐闻言一笑:“你没锻炼过精神力,自然无法做到。来,我给你讲讲……”
内视这个词,最初是一种比喻,凡人是无法做到真正用双眼内视的。能够把体内情况反射到双眼再传递给大脑,这是有了元婴才能做到的事情。凡人阶段的内视,实际上是一种细致入微的主动感受。说白了就是集中精神去感觉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从最开始的仅仅能感觉到,到最终的能感觉到每一寸脏腑骨肉。这是修炼者最基础最低级的精神力应用,也是所有修炼的真正入门法门。
毛人终于开始接触那些老太姥姥所不知道的系统修炼法门,他很兴奋、很庆幸,其实也非常感激。雪仪门和他的关系起始于小凤凰,发展于共同去给凤凰的爹,也就是胖子卞帅报仇。在这整个交往过程中,雪仪门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拿他当外人,说话办事毫不矫情,这让他感觉十分舒适。虽说加入雪仪门并在将来为雪仪门带来好处是他做为获得修炼资源而交换的条件,可雪仪门此后再没有把这件事挂在嘴上,这又让他减轻了很多压力。话说回来,雪仪门真的没有义务让自家祖师来亲自教他,无论是因为所谓的交换条件还是所谓的交朋友。毛人觉得,这是沈梧桐和雪仪门把克求本心作为修行日常而无意间体现出来的真诚,这种真诚让他很感动。
所以向来对“礼数”没有什么兴趣的毛人为了稍稍迎合一下沈梧桐这个“外面的人”的习惯,居然每次见面也都能做到恭恭敬敬抱拳行个礼,问一声“老爷子好”。
毛人天赋异禀,他的身体条件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甚至就是沈梧桐这个修道成真大圆满的“绝对非普通人”也没有想到。起初毛人尝试内视,但依然险些昏厥。沈梧桐观察了他的状态,之后就安排他进行“观远树查童子;百步读十文章;背书辩字”三种锻炼精神力的方法。只不过毛人的眼睛过于强大,一般人在一里外的树上查有几个小孩,他要看十里外的才有难度。晴天的时候玩这个游戏沈梧桐就撇嘴,遇到了阴天下雨起大雾他才觉得差不多。
而百步读文章一般是准备十张纸,写上文章,每隔十步挂起来一篇,从近到远大声念出来,可人家毛人是百步一篇,最后一张纸几乎在二里地之外了。沈梧桐大撇其嘴,告诉毛人把字变得越来越小才行。
所谓背书辩字,就是一个人在他背上写字,他来分辨写的是什么,这个就真的锻炼到他了,起初他十个里面猜不出一个来,不过十几天之后就能一句一句的跟着说出来。可是沈梧桐却说他本来就不识几个字,这个训练根本就是在教他认字。不算,换一个。所以毛人又开始每天拿着一块布,蒙上眼睛用手指摸着,查一查这块布分别有横竖几条线。这个变态的游戏在一年之内从粗麻布练到了蚕丝制成的纱布,又在之后的半年内练到了细柔的珍贵锦缎。而最后查小孩变成了十息之内查出二百只以上的蚂蚁群,看文章则从一千步以外看指甲那么大的字练到了看蝇头小字。用毛人自己的话说就是:精神力强不强大不知道,但是找东西没问题。
事实上,精神力确实强大了,因为来到雪仪门的两年后,毛人在瞬间完成内视。而且他不但能明确的感受到自己的每个器官,还能直接轻微运动这些体内器官。沈梧桐这才说明原因,原来凭借毛人的身体条件,做到内视应该是一种本能,但是他从小就没有系统的锻炼自己精神三力,也就是“注意力、集中力、持久力”,所以在之前的情况下,大脑毫无经验的骤然高速运行,超出了他的思维所能承受的极限,大脑为了保护他的神志就自动开始防御,而大脑自动防御的主要方式就是终止思维,这就是他每次内视都会昏厥的原因所在。
“内视”这种能力需要逐步熟悉和锻炼,而毛人是一个没什么耐性的人,所以毛人忽然就受伤了。沈梧桐对此哭笑不得,因为毛人受伤的原因是指挥胃脏快速蠕动,最后搞得自己胃痉挛,呕血了。不仅如此,快速蠕动的胃脏加大了肠道的压力,搞得肠子也紊乱了。先是便秘,而后就是蹿稀,拉肚子拉到他怀疑人生,要不是他身体素质好,估计会死在茅厕里面。
陆廷珍从单天长那里听说这件事,笑了两天。而后毛人被小凤凰找上门来大肆取笑了一番。不过小凤凰熬粥的手段还是十分高明,毛人舍不得那口粥就没有赶她走,只好强自忍受这份无地自容。
修士的日子过得很慢,打坐、炼体、研究秘籍都要消耗长久的岁月。但修士的日子过得也很快,每天怎么着也会有时间看看云卷云舒、看看鱼儿嬉戏、看看山、看看风景、看看满大街的人来人往,有兴趣的也可以看看大姑娘小媳妇。
为了内视,毛人修炼了整整两年的精神力,而做到能够内视之后,毛人等了足足五年才等到沈梧桐的一个点头。这并不是沈梧桐刻意为难毛人,而是实际需要。毛人也曾问过沈梧桐,小凤凰的结丹闭关只需要不到十个月,为什么自己的内视就需要前后七年的时间?沈梧桐告诉他,正常的修士进行煅体和炼气的过程并不需要达到真正的初步内视,也不可能达到,只要能初步的感受体内脏腑和血肉就已经足够了。肉体时期的修炼者还不算是修士,只是为将来成为修士打一个提前量,初步的掌握身体内循环,锻炼精神力,强化筋骨。真正需要内视来构建属于自己独有的丹田,是在内丹成型的那一段时间里面。
所谓内丹,其实并不是坊间传说的什么内力从量变引发质变,虚无缥缈的内息凝结到一起,变成一个滴溜溜旋转的金色小丹丸,然后就留在丹田里面,从此源源不断的提供真气。哪那么简单?真当修炼是玩游戏呢么?那什么叫丹田?把一个人的肚子割开,哪个内脏叫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