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到嵩山少林寺快马只需一日夜,实在不远。毕竟沈言答应过常戒大师,路过而不去拜会,实在不该。
四人跟着沈言,一路走一路玩,磨磨蹭蹭地走了两天三夜,才来到嵩山脚下。莫留名的伤在沈言的独门秘方调理之下,一天比一天好了,除了不能剧烈活动,正常行走已是没什么大碍。
一路上山,道路两旁碧树葱葱,鸟啼虫鸣,悠然自在。直上到半山腰见一小亭,众人便在此稍歇。没一会儿,山上走来一位小沙弥,面带忧愁,来到小亭前,向众人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明远,见过诸位。不知诸位来少林所为何事?”
沈言拱手道:“在下沈言,携师弟易准,昆仑何念襄,武当袁欣欣,假面书生莫留名,前来拜会少林方丈。”
明远道:“原来是沈施主……方丈师叔吩咐过,若是见了你,一定要把你带回寺里见见……只是现在寺里出了一些事情,容小僧先回寺禀报一番,劳烦诸位在此稍候。”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上山去。
众人皆不解,不知少林出了什么事,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没过多久,明远又跑了下来,合十说道:“方丈有命,少林暂时不便接待贵客,请施主下月再来。”
沈言立刻察觉到,少林一定出了大事。少林开宗立派上千年,除非是天下大乱,否则从没闭门谢客过。
沈言道:“小师傅,我与少林在多年前结下过一段缘分。少林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明远道:“可是方丈……”
沈言见他支支吾吾,心中甚急,喝道:“我身后这几位都不是寻常人,各有千秋,快说!少林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这一喝运上来内力,直震得树叶纷飞,鸟兽四散。
明远面露难色,内心一番天人交战,忽得跪了下来,哭道:“请施主救我少林一救!”
当下将事情原委略略说出。原来洛阳有一家白麓镖局,总镖头是少林俗家弟子,因为离少林寺近,平日里经常走动,与寺内高僧关系甚好。这白麓镖局离白麓山不远,白麓山上的白麓书院乃是当今第一书院,这二十年来往朝廷输送了不知几百人,在白麓书院就读的学子无一不是官宦子弟。朝廷里权倾朝野的白麓党人,便是出自白麓书院。因为镖局离得近,常做这白麓书院的生意,为书院和学生们运送银资物帛,价格公道,还从不出错。于是白麓镖局在官府面前也很吃得开。白麓党人也都十分认可白麓镖局。说他们是一家子都不为过。
镖行天下,靠的不是武功高强,而是江湖中人卖他的一分面子。按理说,干镖局的,人缘极为重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意得罪人。可就在半月之前,这白麓镖局总镖头和他师弟、徒弟、儿子加在一起一共十三人,全被人杀了。可以说镖局里的高手全都死了。
少林方丈常定大师得知此事,饶是他佛法精湛,也不由得生了气,发了火。于是无数武僧下山明察暗访,终于找到了杀人凶手。只是那伙人太强,武僧们死的死伤的伤,终是拿不下他们。这伙人还放出了话来,不日便来嵩山,领教少林绝学。
沈言道:“即便如此,少林也不会就此怕了。多半还有隐情。”
明远道:“沈施主有所不知,那伙凶人骑白马着白衫,每出一剑便杀伤一人……”
众人一听,心下了然,原来是一个月之前见过的那帮人。沈言听周老夫子说过那些剑仙的厉害,不知少林常字辈的大师们是否安好,心中不安,脚步又急了几分。不一会儿,便到了少林山门。
少林山门外,站了七八个武僧,人人手持铁棍,戒备森严。
明远告知沈言等人来意,领了众人进入寺中。沈言见到常定常戒等人尚未出事,心中稍安。
“晚辈沈言,见过方丈大师。”
众人按照江湖规矩一一见礼,少林方丈常定也是慈眉善目地笑着跟众人一一回礼,只是常定眼中,依稀露出一些不安。
沈言吐露心中疑惑道:“方丈大师,白麓镖局之事当真是白衣剑仙所为?”
常定道:“老衲也不知详情。只是派下山去的弟子,被他们杀伤不少。他们此番要来少林,也正好问个明白。”常定年纪大,辈分高,也是知道白衣剑仙的。
沈言道:“还请容许我等在旁观战。”
常定微笑,道:“自是无妨。”
易准对那群白衣剑仙的印象极好,不愿相信他们会胡乱杀人,于是问道:“不知白麓镖局众人死状如何?”
常定深吟佛号,面容悲戚,道:“人人皆是让人一剑取走头颅,毫无还手之力……”
沈言道:“这番做派,确是那些人无异。”
易准又道:“可那些人不是只杀大奸大恶之徒吗?会不会是白麓镖局犯下了什么罪行,让他们撞见了?”
常戒闻言心下不喜,喝道:“易施主!那是我少林弟子,岂会犯下什么滔天罪行!就算真的犯了错,我戒律院也自会处置,岂有让别人插手的道理?”
常定摇了摇头,道:“我那徒儿常年在外走镖,人缘极好,从不得罪人。老衲实在不知为何会丢了性命。”
易准拱手道:“是晚辈失礼了。”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
恰此时,忽听得钟声大作,有僧人跑进殿来禀告,十二个白衣人打上山来了。
常定常戒与一众武僧立刻奔至寺门,沈言等人也跟了出来。
只见为首的白衣男子昂首挺立,持剑在手,大有睥睨天下的雄姿。其余人都是不发一言,只冷冷看着。
门口巡逻的武僧悉数躺在地上,铁棍皆被斩成两截,显然已受了重伤。
常戒见状,怒上心头,大喝:“尊驾到底与我少林有何愁怨!”话音未落便飞身而上,真气鼓荡,怒目圆睁,竟是直接要拼命了!
易准见来不及阻止,忙道:“大师小心!先带了兵刃!”
常戒不理,抡起拳头就是一击。那白衣男子看了他一眼,也不出剑,伸出手掌与常戒的拳头对在一起。两股巨力一碰,顿时大风起。常戒脑袋不灵光,常常冲动,却自有一股子韧劲。他入寺以来,只练了一门功夫,就是这套罗汉拳。一百零八拳,他练了四十年。就算是再普通的拳法,也练成了精深佛法。
常戒仿佛化作一尊怒目金刚,拳如雨下,密不透风,将白衣男子全身上下都包裹在了拳劲当中。瞬间便打出了一百零八拳。似乎要一口气将他置于死地。
那男子面不改色,反道一声好。身法一动,如尘似风,便跟着拳劲飘了起来。拳劲推他,他便退,砸他,他便低,抬他,他便高。这一百零八拳,竟没有一拳打到实处!拳势见弱,挥出长剑,只见寒光一闪,那剑竟然脱手而出,在气机牵引之下,绕至常戒身后,才猛然斩下!
常戒化身头佛,舍身忘我,千钧一发之际,竟然不管不顾,又往前打出了一百零八拳!他往前,那人便往后,那人的剑也斩了个空,飞回了他手上。拳头来的飞快,他只好用心抵挡,他只觉得这一百零八拳,比刚才的更加凌厉了。一拳接一拳之间隐有配合,竟似织成了一张大网,一味闪躲下去必定会被捕获!当下收了小觑之意,潜心对敌,只求找到制胜之机。一时间手腕翻飞,剑光连绞,却不料刺出的无数剑都被拳头打偏了,就算绞到了,也只是斩断衣角,划破皮肤而已。眼见那拳网越来越近,他心中喝到,不过是吃你一拳,便让我看看当年达摩祖师传下的拳法,究竟能有多硬!当下运起全身真气护体!
只听轰的一声,常戒的拳头终于轰到了!白衣男子身前呈现出层层波纹,仿佛空气被拳头轰开一般,这股力量让他倒退三步,体内真气鼓荡,久久不能平静。不过常戒这口气打完,却也无力再追了。两人各自换气,正要再打,却被常定打断。
常定道:“师弟罢手!”
易准正求之不得,忙道:“对对对,有话好好说!”
沈言走到白衣男子面前,道:“白麓镖局的人,是你杀的?”
那人道:“沈言,让开了,我要跟这群和尚讲讲道理。”
沈言道:“你们只认手中的剑,向来不讲道理。”
那人道:“我手中的剑,便是道理。”
易准听的莫名其妙,插嘴道:“什么道理?谁拳头硬谁就有道理?”
那人道:“你是谁?”
易准道:“我是易准,你又是谁?”
那人道:“我是覆帱。”
易准挠了挠头,道:“那是什么?”
沈言道:“他们没有名字。覆帱是他的剑。剑就是他的名。”
易准哦了一声,心道,真是一群怪人。
覆帱道:“如果不让开,我就出剑了。”
易准很生气,说道:“为何一定要杀来杀去,你说说看,你为何一定要杀人!”
覆帱冷冷地说:“好,我便跟你说个明白。我们师兄弟一共十三出山,现在还有十二人。”说完不由的苦笑了一声,接着道:“我那十三岁的小师弟,便是死在少林僧人手中。”
常定方丈听言,皱紧了眉头,喝道:“绝不可能!”
覆帱哼了一声,道:“我那小师弟,没下过山,第一次进城,不料给人骗走,我们寻到他时,早断了气!呵呵!他外表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可体内各大窍穴均已破裂,分明是死在少林绝技摩柯指诀之下!”
覆帱说着说着,不禁怒火攻心,其余白衣人也自神伤。
常戒大怒,道:“胡说八道!摩柯指诀,天下只我方丈师兄一人修炼过!你说我方丈师兄杀了你小师弟么?”
覆帱大怒,喝道:“原来是你!”显然是把常定当成了杀人凶手,不由分说。
只见剑光四起,覆帱运起宝剑,身后十一人也提起了剑来。覆帱这次不再留手,全心要为师弟报仇,再次飞剑离手,以气御剑,直直向常定袭来!须知常定与覆帱隔了有十丈不止,之间又有沈言等人,可那口飞剑长了眼睛一样,在众人身边穿插而过,速度奇快无比,眨眼便到!
没有人见过这种御剑法门,常定虽然知道,却也没有见过,眼见飞剑从不可能之处袭来,慌乱之间只好挥起禅杖,双目精芒四射,将覆帱飞剑弹开。可那飞剑不依不饶,换了个方向又来,只是这次不再直直刺下,而是缠着禅杖游走,常定四处闪避,禅杖抡的是密不透风,可依旧没能甩开飞剑。
众僧大惊,只听常戒一声大喝:“保护方丈!结一百零八罗汉阵!”
常戒是罗汉堂首座,这一百零八罗汉阵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阵中武僧一个个悍不畏死,一身护法,厉害非常。只消片刻,十二白衣人便被团团困住。不过覆帱剑依旧缠着常定,常定守得极严,却只能自保,毫无还手之力。覆帱端立十丈之外,手掐剑诀,遥控飞剑,只见那飞剑迅速刺向常定,却未与禅杖相交,在刹那之间滑了开,抹向常定手腕!常定若不放手,定会被斩下一只手来!常定只好抛了禅杖,运起大慈大悲千叶手,一掌拍在了剑身上。这一掌力道奇大,暗藏佛家法门,硬是把飞剑拍离身前三尺,这才化险为夷。
常戒见势不妙,一声大喝,“杀!”,众罗汉也喊到:“杀!”
只见常戒又挥起铁拳,贴上了覆帱。覆帱此时手中无剑,却不慌张。只见一道白光横空出世,拦住了常戒,常戒一拳打过去,翁的一声,似是打在了空处,常戒凝神静看,原来又是一口飞剑!那飞剑比覆帱还快几分,竟能避过常戒的拳头,护在了覆帱身边。
常戒再上,双拳织出拳网,却始终无法近身。原来使飞剑的人离了常戒老远,将常戒的拳头看了个明明白白,自然不会像刚才覆帱那样,被常戒的拳头遮住视野。
罗汉阵动,一百零八武僧一层接一层,纷纷出招。一时间声势震天。十二白衣人以气御剑,丝毫不落下风。
沈言和易准对望了一眼,他们也困在了阵中。
沈言道:“你去挡常戒大师,我去拦下这群剑仙。”
易准点点头,跑到常戒身后,忽得死死抱住了他,大喊道:“先别打,先别打!一定有误会!”
常戒破不了覆帱的护体飞剑,正在气头上,这时突然被抱住,不禁破口大骂:“小崽子快放开了!你到底帮哪边的!”
易准依旧不放,死死地硬是把他越拖越远。
沈言也运起独门心法,以惊天动地之势,震开护在覆帱面前的飞剑,向着覆帱面门一指点下,直指覆帱灵台穴!那灵台穴是御剑术的名门,绝不能受制于人,覆帱知晓轻重,立刻召回飞剑防身。
谁知这一指并没有点下,沈言在将中未中之时收了招,转身去接回防覆帱的飞剑。覆帱始料未及,刚想发力,剑却已被沈言牢牢握住了。不能飞的剑,便不再是飞剑。便不再那么可怕。覆帱连忙收了引剑真气,若是牵引飞剑的气机被横加阻断,来不及收回的真气极速回收,覆帱便会遭到反噬,轻则经脉震荡,口吐鲜血,重则直接身亡。覆帱看着沈言,有点害怕,也有点羡慕。
沈言喝道:“都住手!”
沈言右手的伤尚未痊愈,此时还在隐隐作痛。但他仍然强忍着,把剑递还给了覆帱。
覆帱冷冷的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夺下飞剑。
沈言威风,震惊全场。他不说话,似乎就没人敢说话了。
沈言道:“我想,少林和你们一定有什么误会。”
易准也说道:“对啊!”
忽然有一物破风而来,打在覆帱背后,覆帱毫无防备,喷出一口鲜血。沈言忙扶住他,只见一颗菩提子深深印在覆帱后背。沈言传入一道真气,将菩提子逼出。怒视远方,却没有看到下手之人。
有人喝道:“好个少林!竟使菩提子暗箭伤人!”
一时间,又是飞剑四起。只听啊的一声,一颗光秃秃的头颅飞上了天。一柄飞剑从头颅后面一闪而过,随后不见踪影。
常定大怒:“好啊!果然就是你们!”
少林与剑仙两拨人又打在了一起。
沈言暗道不好!这是有人挑拨离间!
可这时已经杀到了兴起,再也没法阻止了。十二白衣剑仙已经结成剑阵,一道道飞剑在一百零八罗汉面前,犹如绣花针一般,穿针引线。肉体凡胎,如何抵挡?只听那惨叫声此起彼伏,少林武僧连连倒地。
易准道:“怎么办?”
沈言道:“先稳住剑仙们。少林僧人撑不住,要死绝的。”
易准道:“赶快教我两招!”
沈言一愣,道:“什么?”
易准道:“我不会使剑啊!不教我两招我怎么打?”
沈言眉头一皱,提起易准后脖颈,猛一发力,把他丢回了少林寺里。
袁欣欣强忍着跃跃欲试的心情,不知道能不能出手,不管是跟少林弟子,还是白衣剑仙,只要能过几招都是很好的。沈言道:“袁姑娘,可否借我那不争气的小师弟一柄剑?”
袁欣欣点了点头,易准刚摔了个狗吃屎,只是他身体好,不怕疼,这时刚好跑回了寺门。接过徐夫人,心中大喜,暗道,还是二师兄对我最好。
没想到沈言却说:“我性子孤直,我的武道不适合你,所以不能传你武功。其实你最像师父,但是师父也不教你武功。我也不解其意。接下来是我的一些看法,或许可以对你有所启发,袁姑娘,你也听一下。”
说着,一脚震起半截铁棍,握在手中,以为长剑,杀入剑仙阵中。
“来的好!”覆帱叫到。
剑阵以覆帱为眼,沈言杀来,便集中对付沈言。
方才,就在说几句话的功夫,一百零八位武僧就已经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就算是罗汉堂首座常戒,也已经满身是血,除了一双眼睛发着亮光,混看不出是个人形,瘫坐在地,慢慢恢复着体力。他双拳连打虽然威力大,范围广,却也极为耗力,目前只有常定一人以大慈大悲千叶手,鏖战飞天十二剑!可此时老方丈也已经浑身是伤,袈裟碎成了布条,须眉也断了不少,只能说是苦苦坚持。大慈大悲千叶手原也不是杀人的武功,乃是以大慈大悲为本意,只求克敌自保,胜在万无一失的防御。练到极致,哪怕有千道飞针暗器,也能全部接下来。也正是因为常定方丈精擅于此,才能坚持至今。沈言道:“方丈少歇,且看沈言破他剑阵!”方丈闻言,倒退三丈,盘坐于地,开始打坐调息。
沈言提起一口真气,冲入阵中,左右弹开两剑,朗声说到:“吾道至诚!唯诚方能尽性!故吾之剑,宁折不弯。”举起一棍直直刺来,带起风雷涌动,啪啪啪,破开身前阻拦的三道飞剑。引剑真气断裂,使飞剑的三人立时遭受反噬,喷出一口鲜血,瘫坐在地。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沈言念着,又是一剑直直斩下,分开滔滔剑气,再破三道飞剑。白衣剑仙又倒下三人。
覆帱见势不妙,急急催动真气,将十二人所剩真气全部集结,喝道:“沈言!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只觉得狂风大作,剩下的六道飞剑嗡嗡嗡嗡,化作了六道闪电,上三剑,下三剑,将沈言困在中间,竟构成了一个乾卦,互相牵引,互相配合,向着沈言杀将下来。
沈言又道:“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仿佛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这一道乾卦六剑尽在沈言掌握。只见他没怎么移动脚步,便踏入了九三位,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一剑又是直扫,却有横扫天下之势,这古往今来的乾卦六剑,竟被沈言轻松破去。
覆帱一声大喝,召回宝剑,使出浑身力气,拼杀出最后一剑。这一剑,饶是沈言,也没有看清。覆帱剑飞起,进入虚空,消失不见,转眼便出现在沈言胸前。沈言不知这剑将从何而来,只提棍又刺。铁棍与剑尖相接,雷声大作,良久方休。覆帱的这一剑,不知有多重。沈言接了这一剑,不禁脑袋发胀,隐隐觉得,身体竟是快支撑不住了,只能依靠神奇的内功,让各经脉各脏器相互扶持,才能勉强打起精神。
众人看在眼里,无不震惊。十二白衣剑仙更是胆战心惊。方才覆帱一剑可以说把御剑术用到了极致,没有比那更快更重的剑了。没人知道沈言是怎么接下来的。
他摇了摇头,道:“我用剑,不会绞,不会滑,不会缠,只会刺,只会斩,只会扫。看清了吗?”
沈言只会这三剑,这三剑却已经胜过天下剑法无数。只因这三剑饱含着沈言生命中的一切,他的道理,他的意义,他的性情。一往无前,宁折不弯,吾道至诚。
沈言终于走到了覆帱身前三尺,他笑了一笑,这时众人才看见他用的不是剑,而是半截铁棍。沈言右手流下汩汩鲜血,顺着铁棍直落在地上,溅起朵朵血花。看来他也并不轻松。易准见师兄旧伤复发,十分担心。喊道:“师兄!你打架就打架!边念书边打是什么毛病!”
沈言不理,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说完,把铁棍一扔,拾起一柄被震落的宝剑,对白衣剑仙们说道:“诸位以为少林方丈杀了你们小师弟,在下以为不然,不得不插手阻拦。诸位若是心有怨恨,沈某愿代少林,受上一剑。”话音刚落,便举起宝剑,往肩上一插一拔,伤口飞出一道血水。
覆帱瞪大了眼睛,惊道:“你……何必如此?”
沈言摇了摇头,看向常定。
常定尚未调匀气息,盘坐于地上,也是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双手合十,道:“沈言……”
沈言挥手打断,道:“方丈大师,恕沈某直言,十二白衣剑仙此番杀了如此多少林武僧,可那白麓镖局的人,却真的不是他们干的。此事定有奸人挑拨,还望方丈明察。我,代众剑仙,再受少林一剑。”紧接着,又举起剑来,往肩上插去,又是喷出一支血箭。
常定不忍看,直道:“便看在沈施主的份上,不再计较这件事了。快快封住穴道,快快坐下疗伤!”
覆帱算是受伤最轻的,他一一为师兄弟们检查过伤势,所幸于性命无碍。
沈言确实受伤不轻,真气也已损耗大半,当下盘坐在地,运起功来。
易准觉得自己是哭着看完的这场戏。他扔下徐夫人,心中只想大骂,什么狗屁武功,不学也罢!他跑到师兄身边,除下衣服,帮他包好伤口。随后就一直跪在身边,沉思不语。
袁欣欣一直想着沈言的剑。显然最后那句话才是最要命的。什么是其次致曲?什么是曲则能成?沈前辈这致曲,不伤敌而伤己以止干戈,那我呢?随后想到了一直练不成的绕指柔剑……
莫留名心中大震,久久不能平静。他从沈言身上看到一条大道。如果说前面沈言对他的指点以及救命之恩,可以让他以死为报的话,现在他对沈言的感情已经不止报恩这么简单了,而是一种崇拜,一种感动。
倒是何念襄最清醒,知道沈前辈的剑,她一辈子练不成。她缓缓拜倒在常定方丈面前,道:“恳请方丈收留众人,在寺内疗伤。”她说的众人,当然包括十二白衣剑仙。
常定大师自然明白,他笑了笑,点了点头。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呢?他从来没想过动手杀人报仇之类的事情。只是作为方丈,门下弟子出了事,不得不表露些态度出来。
钟声又响,回荡在山野寺宇间。
随着钟声,一阵阴风起。
有一人,长着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表情,不似人面,一身阴气,微笑着缓缓走来。
莫留名老远就认出了这人,喊道:“小心!来者无根门!”他本来身受重伤,不敢提气,只用肉嗓大喊。
沈言缓缓睁开眼睛,想起身,却被易准按下。他看见,易准眼中似有火光迸发。
常定常戒看着来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易准头也不抬,冷冷说道:“他就是武林大会里的杀人凶手,也是杀害白麓镖局一十三口,杀害白衣剑仙小师弟,挑拨少林与白衣剑仙大打出手的罪魁祸首。”
何念襄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拔剑指出,厉声喝道:“我师父在哪里?”
那人嘿嘿一笑,道:“大水冲走啦。只剩下这个。”说完,挥了挥手里的剑。那剑无鞘,非金非石,却泛着七彩光泽,一看便知乃是仙家之物。
沈言见到,心头也是一惊,这便是诛仙剑么?再看那人,却不是当日被自己打了一掌,带伤逃掉的人。于是问到:“你不是那晚刺杀莫留名的人。你……”
那人打断到:“我呀,他们叫我老祖宗,哈哈哈。”说完,挥起仙剑,只见一道清波划向一众白衣剑仙。他们大多数都在刚才的一场大战中耗尽了力气,来不及抵挡,皆被拦腰斩断。只有一个小姑娘,奋力的竖起宝剑,挡住了这道清波,却被余波震上了天。覆帱震怒,一声长啸,不顾伤势,强行提起一口气,御剑而起,直直刺向那人。那人嘿嘿一笑,也同样御剑而起。两柄飞剑相交,诛仙毫发无损,覆帱却折为两半。覆帱飞剑被破,顿时昏倒在地。只两剑,便叫白衣剑仙全军覆没了。
那人还嘿嘿笑着,自言自语地说,朝廷早看你们不顺眼了,这便顺手灭了你们吧。抬手又是一剑,说时迟那时快,易准飞身而上,堪堪夺过斩击,一肩撞在那人身上。那一剑已然偏离了方向,只把青石地板斩出一道口子。
那人退了一步,眉头一皱,喝道:“你找死!?”
袁欣欣也动了,纸鸢剑出匣,身法灵动,直飞九霄,刷刷刷便是三道剑气,不待回气,又是刷刷刷三道!那人咦了一声,提剑去挡,只觉得六道剑气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重有的轻,虚虚实实甚是难缠。好不容易解决了这六道剑气,正要出招,一抬头,只见剑气漫天,全是朝着自己落下来的。袁欣欣还在拼命出剑,她不知道挥出了多少剑,她只知道敌人很危险,自己不能停下。
何念襄也动了,昆仑剑法她学的熟练,一招迅雷剑逼近敌人,剑速快得惊人。那人还在与空中的剑气纠缠,见何念襄打来,也不见多少动作,只是身子一侧,快速的出了一掌。这一掌正好打在何念襄手腕上,她只觉得被铁锤砸了一样,立时握不住剑了。片刻之间,她用左手接住宝剑,使出另一套剑法。昆仑博大,不知藏了多少剑法,她这套左手剑参照天上星斗变换,神鬼莫测,变化多端,却是专门以慢打快的剑法,叫做满天星。那人又咦了一声,脚步终于稍动,身法奇诡无比,双手拆解着空中剑气,脚步闪躲着满天星斗,硬是不落下风。
莫留名看的着急,直想喊易准帮忙,可是望来望去,却不见易准踪影。
常戒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沈言和常定方丈也只剩下半条命。看来莫留名不出手是不行了,他暗自运气,不知道以他那脆弱的经脉,能撑多久。
袁欣欣在挥出了三百道剑气之后,终于支撑不住了。跌落下来,吐出一口淤血。那人得了空,飞起一脚踢在何念襄腹中,何念襄犹如断线风筝,撞在墙上,倒地不起。
沈言终于站了起来。常定也站了起来。
沈言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道:“咱家的姓,是先皇赐的。单名一个敬字。沈大人,别来无恙啊。”说完,扯下脸上面具。
沈言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萧公公。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萧敬道:“咱家若不死一场,姓杨的能放过咱家?”
沈言苦笑,道:“萧公公,能否看在当年情面上,放过我等一马?”
萧敬道:“算了吧,沈大人。这个世道,已经不同了。乖乖受死,还能舒服一点。您说是不是?”
沈言只好捡起刚刚自裁用的宝剑,剑主才死,此剑在风中隐约在颤抖,在悲鸣,发出阵阵嗡声。
常定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知道多说无益,运起全身功力,竟是率先扑了过去,使出大慈大悲千叶手,把萧敬围了个密不透风。
沈言见状,不敢贸然上前,只在他二人身边游走,寻找一招制敌的机会。
萧敬虽然被近身缠住,没了出剑的机会,可他却不慌不忙。常定每来一掌,他便一指打在常定掌上。拆了三十招上下,常定一双手已是红肿不堪,只觉得内息翻腾,神经错乱,惊道:“你怎么连摩柯指诀都会?”
这套功夫太过很辣,中指之人往往没有医好的可能,轻则残废,重则身亡,有违佛家慈悲为怀的心肠,所以常定绝不会用。现在看到萧敬打出了摩柯指诀,顿时明白了,这人真是有意针对少林寺来的,所有的仇,都是因他而起。饶是他佛法惊人,也不由得动了肝火。不管摩柯指劲还留在体内,硬是拼命缠住萧敬。
沈言瞧了半天也没瞧出破绽,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右手伤势严重难以发力,只好左手提剑,奋力一刺,务求破局。
这一往无前的剑势确实让萧敬吃惊不小,刚才远远地看还没觉得,亲身体验下才知道不能小瞧。还好那一剑来的不快,他使出鬼魅身法,吃了常定一掌,退了一丈,也就躲了过去。
三人同时换了口气,又斗在了一起!
易准这时正在寺内飞奔,武功低微的小和尚们都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他拼了命的找,拼了命的问,那常字辈的高僧不是还有两位吗,少林寺不是卧虎藏龙,隐藏着不知多少高人吗,都在哪里?他急着找人救命啊!
萧敬这一番谋划,既铲除了白麓党的产业白麓镖局,又叫少林元气大伤,最重要的是可以借机杀掉沈言,可谓一石三鸟。他是阉党的老祖宗,没什么家国天下的心思,却也知道绝不能让这些江湖草莽聚在一起。因为他们人人身负武功,人一多,说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阉党有钱啊,开得起价码,便什么都买得到。不管是御剑之术,还是少林绝技,都是让人用的,都是给人学的,都是叫人练的。既然还是人,就有千百种方法让他屈服,让他堕落,让他腐败。萧敬掌权的年头长了,没什么他不懂的。
萧敬采纳天下各家武学之长,当下又得了诛仙剑,神兵在手,便是周老夫子出山,恐怕也要让他三分。
沈言常定二人缠斗在萧敬身周,斗了三百招,仍未分出胜负。沈言胜在气魄,胜在料敌先机,胜在无与伦比的内功修为,可他自身的招式并不十分精妙;常定用的大慈大悲千叶手却是少林绝技,只论招式,乃当今第一流的武学。二人各自配合,扬长避短,以二敌一,却拿不下萧敬。可想而知,萧敬的武学修为有多么高深了。而萧敬也并不能立刻拿下二人,他二人就算身负重伤,也是天下间绝顶的高手,岂是容易对付的?
斗到此时,两边正处于一个平衡点,就看谁先力竭支撑不住了。
袁欣欣刚才出招太急,将全身真气化为剑气一股脑打了出去,爆发的真气散落在四肢百骸,一时难以汇拢,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她想去帮沈言打那个人。
她不肯闭眼昏过去。
于是她站了起来。
她就像是一块钢铁,比石头还坚硬。如此百炼钢,要如何化为绕指柔?绕指柔剑是她目前唯一能破局的办法,可她仍然想不明白,喃喃自语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仿佛傻了一般,不断念着。
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她深深沉浸在绕指柔剑法中,那无数处想不通的地方仿佛一道道巨大牢门,将她锁在了地府深处。有风起,绕着袁欣欣的身子,绕着她的头发,不断盘旋,升起又落下。她体内四散的真气又受到了指引,慢慢涌动了起来。她漆黑一团的世界里响起了无数道声音:“杀!杀!杀!”
“什么狗屁绕指柔!烦恼!杀!”
“杀!”
越是高深的武学,越不能轻易尝试。如果没有万全准备,容易走火入魔。尤其不能在身受重伤的时候练功,比如现在袁欣欣这样。
风越来越大,袁欣欣的长发在风中散开,露出她洁白的额头,和一双血红的眼睛。
“杀!”
萧敬看了一眼不远处这个双眼无神的小姑娘,突然倒退一步,大喝道:“小姑娘!想活命就不要过来!”
沈言不由得分神看了一眼,这关键时刻,袁欣欣竟然想破关!并且有走火入魔之势。他犹豫了一瞬间,突然耳边一声巨响,却是常定方丈运起佛门心法,作狮子吼:“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喝醒了袁欣欣。那些牢门一下子粉碎,那些杀声一下子消失了。风停了。
只一声佛号。
袁欣欣重新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同时,萧敬的手掌却也贴在了常定腰上。一股阴损的内劲瞬间走遍了常定的五脏六腑。沈言根本来不及回救,只能眼看着常定七窍出血。
这位佛门高僧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没有选择同沈言联手,与萧敬周旋,而是以生命为代价,把袁欣欣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他没有犹豫。就算会让萧敬杀了自己,让少林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让整个江湖动荡不安,他也没有犹豫。有个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就要死了,哪能不救呢?常定的意识慢慢模糊,在落地的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天边有一尊金灿灿的大佛,美丽无比。
萧敬终于有了使剑的机会,他笑了,喜悦无比。他也丝毫没有犹豫,调准剑尖,对着沈言就是一刺。
沈言在这一刻也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心道:常定大师,莫急着往生极乐,待沈某送你一程。
只剩自己一人,如何才能取胜?他没有思考,也来不及思考,只把毕生功力用双掌推出,不快,却有着惊天动地的气魄,裹挟的内力浑厚无比,在胸前推出了一层层波。
诛仙剑遇到了第一层气波,就被粘的牢牢的,无法再进一寸。
萧敬心下大惊,这诛仙剑在自己手上还从来没有斩不断,刺不破的东西,于是使出十成力气,推着剑柄。
紧接着,诛仙剑便遇到了第二层波。诛仙剑在第二层波的击打之下,不停颤抖着,那非金非石的剑身竟在不断剥落。萧敬来不及吃惊,便感受到了掌波流过面颊,不疼不痒。
第三层波,诛仙剑的抖动更厉害了,萧敬终于明白,沈言这堪称最后一掌的招式,没有打自己,而是在打剑。
第四层波,诛仙剑已经开始上下左右不停摇摆起来,好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兽,不管萧敬怎么安慰,都控制不住。但他不想撤剑。或许是江湖厮杀多年,或许是沈言和常定,让他心里生出了一道本来只属于江湖人士的心思,他偏要和沈言争一争,看谁的手段更厉害。
第五层波,萧敬这才知道自己错了。沈言的掌波不仅在打剑,也在打自己。他感受到全身上下被掌波吹得生疼,好像有无数把利刃在皮肤上不停切割。
萧敬没有后悔的机会,第六层,第七层,第七八九十无数层波,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猛……
诛仙剑碎了,只剩下最后黑不溜秋,似枯萎多年的木头一般的短短一截。
萧敬在无数道掌波的洗礼中衣衫尽碎,飞出了老远,全身上下不知裂开了多少道口子,飞了多远,血便流了多远。
但是萧敬并没有失望。
因为最后诛仙剑变成的那截木头,已经在沈言胸口开了一个大大的空洞。
沈言没有倒下。按理说,他该死了。可他看见远处飞来两道人影,一人在空中抱住了萧敬,一人在空中抽出宝剑,冲向了自己。
沈言已经抬不动手了,就算他再强,对身体的控制再细致,这时候也难再抬手了,他只剩下一种感觉,叫做剧痛。
此时又有两道人影,却是从少林寺里飞了出来。落在沈言面前。
常慧。
常进。
他二人已经很老了。身子枯瘦,面容蜡黄。身上的僧袍灰白,洗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他们各出了一掌。
空中显出佛影。
那人还没落地,撞在掌风上,犹如撞到了大山,倒弹飞回去了。
易准终于找到了常慧,常进两位高僧。他们本来已经不理世事,在少林后山专心礼佛,只等坐化的那一天。易准跑遍了少林寺,两只鞋鞋底都磨破了,才找到了他们。可惜还是晚了。
易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如泉涌。他跪在沈言身后,两只手在沈言胸口的大洞前上下摇晃着。他想给师兄包扎伤口,他想给师兄止住鲜血,这是他最擅长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可现在,他做不到了。他看着这恐怖伤口,根本不敢碰一下。
他除了哭什么也不会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
沈言倒在了易准怀里。
“小师弟……别伤心……师兄还死不了呢……”
易准只是摇头,哇哇哭着。
沈言露出了笑容,挣扎着站了起来。易准忙起身扶住了他。竟一步一步,下山去了。
常慧常进二僧双手合十,长颂佛号。
沈言唱起了歌。
易准一边哭,一边和。
“爷娘生我命一条,来这人间走一遭。
种种花,逗逗鸟,看看乌龟满地跑。
馋嘴的娃娃没人管,哭哭啼啼满街转。
找娃的娘子没人管,疯疯癫癫惹人厌。
落地的秀才没人管,借书借钱就不还。
老爷的奴才没人管,拖家带口抢饭碗。
没家的浪子没人管,坑蒙拐骗没少干。
……
你不管,他不管,天大地大没人管。
你不管,他不管,天上地下我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