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群居杂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那人坐在地上,休养了一个时辰,然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穆纳骑兵的防线走去。一步一步,越来越快。
那人的名字,叫做谢道争。
……
谢道争耳边回响着秀英在红水村说的那句话:“杀光他们。”
眼看着他就要冲到阵前了,一名穆纳百夫长带领着手下九十几名骑兵向他发起了冲锋。
九十来匹高头骏马拉成一条长龙,长大了龙嘴,将谢道争一口吞入腹中。
谢道争提着长刀,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头冲进了龙嘴,从头到尾都是一招风花雪月,碾碎了龙牙,碾碎了龙骨,碾碎了龙尾,气势磅礴,卷起漫天血肉。
那碎成一块又一块,分不清是人是马的肉泥落在地上,溅出了一朵朵红花。
一招诗意盎然的风花雪月,此时变成了疯花血月。
穆纳人这才想起来,眼前的怪物,正是他们造出的谣言中的主角——血魔。
那百夫长侥幸没有死去,只被斩断了右手。左手抽出了备用的马刀,再一次发起了冲锋。谢道争随便踢飞一块落在脚边的骨头,打碎了他的脑袋。
不远处的穆纳骑兵们,被这血魔吓得不轻,胯下的马儿如果不是常年见过血肉横飞的战场,恐怕早已逃命去了。他们是先锋队,一路南下,一路利用谢道争这个血魔的掩护,没遇到过任何像样的抵抗,所有减员都是谢道争在红水村一人造成的。眼下,他们要围住那群武林人士,还要分兵去阻截驰援的梁军,两千多人马已经不太够用了。此时绝对不能为了围杀血魔而坏了大事。
所以海东青来了。
牧笃里来了。额尔德比也来了。
他们都练过白首太玄经,尤其是额尔德比,早已打遍草原无敌手。侠客岛上那些跟着额尔德比来到草原的武林人士,也林林总总留下了许多武功。在白首太玄经这绝世内功的加持之下,威力无穷。
他们是新一代最强的海东青,号称草原双雄。他们有自信可以挡下谢道争。
电光石火之间,三人已经交上了手。
牧笃里心性狡猾,只在远处打弹弓,弹珠上凝结着内劲,每一颗都能突破谢道争的护体真气,打在肉上,就是一大片淤青。谢道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东西,他不敢分心去想,因为额尔德比的拳头实在太快了。
额尔德比的拳头,不像关顺景的鹰爪拳,也不像李书文的神拳。他的拳头没有任何技巧,就只是又快又狠,每一拳的力道,都强于牧笃里的弹弓。谢道争手里有刀,不必跟他硬碰,之前学来的各种刀法层出不穷,一会儿八方藏刀,一会儿进步连环,一会儿鹞子翻身。额尔德比却只用一双拳头,靠着力道与气劲,便把谢道争的招式一一破开。
只是他俩谁也奈何不了谁。额尔德比打不到谢道争,谢道争也砍不中额尔德比。
只有牧笃里的弹珠能立功。
谢道争被牧笃里的弹珠扰得心烦意乱,几次三番想要靠近牧笃里,都被额尔德比拦住了。这让他想起了那彭氏三兄弟远近结合的阵法。谢道争擅长学习,擅长在战斗中学习,心中慢慢有了破解的办法。
这时,三人身后的穆纳大军阵中响起了擂鼓之声。他们开始向前迈进,然后冲锋。目标却不是谢道争,而是谢道争身后的,以关顺景为首的四十几名中原侠客。
他们也来冲阵了。
血魔一人冲杀了一整个百人队,又与穆纳族高手打了起来。
这些中原豪侠们看在眼里,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是热血上头也好,还是想跟着血魔,拿血魔挡刀也好,还是想趁乱溜走也好,总之,他们在关顺景的带领下,发动了第一次冲锋。
拓伦身先士卒,跑在最前面,射出了第一支箭。他信心满满地要拿下第一个人头,却没想到自己的飞箭被关顺景随手一捏,就掐成了两截。他认识到这些人不是普通武夫,而是真正的高手,是跟海东青一样的高手。于是下令变换阵型,率领大军围着他们转圈,用穆纳人最强的骑射功夫来对付他们。
随着军令传开,一阵阵箭雨泼天,中原群侠不由得被阻住了脚步,纷纷抡圆了兵刃,去挡那飞来的箭矢。穆纳人的箭仿佛永远也射不完,耗不尽,箭雨一波接着一波,射到第七波时,终于有人受伤了。那是来自五霸岗的一名绿林好汉,一把金刚板斧力可开山。但是他并不擅长躲箭。那些破空而来的箭雨,连成一条条密密麻麻的黑线,终于穿透了他的肩膀。他动作一停顿,第二条线便射穿了他的大腿,然后是肚皮……
中原群侠背靠着背,由关顺景指挥着,互相配合着,死力支撑着。
他们的脚下,一样密密麻麻插满了箭杆,足足一万根箭。漆黑的木制箭杆,替代了枯草的颜色。
关顺景觉得不能再撑下去了,只好下令撤退。
十来条带不走的尸首,也只好留在了原地。
穆纳人的包围圈,故意给他们让出了一道口子。
谢道争叫嚷着,与额尔德比对轰了几百拳。拳拳相碰,炸开了几百道气劲。他已经习惯了额尔德比的全速攻势,若不是仍需防备牧笃里的弹弓,他有自信三十招之内弄死额尔德比。牧笃里眼尖,看出了谢道争蓄意藏私,没有全力对敌,可就算这样,额尔德比仍然是险状百出。他只好一发又一发地射出飞石,弓弦震个不停。他捏着弓弦的手指已经磨出了许多血痕,每次拉弦,弓弦都会硌在伤口上,难受万分,但他只能忍着,用一发又一发的飞石,替额尔德比解围脱困。
额尔德比的拳头已经是一团焦黑,像是两根铁榔头。那是因为他与谢道争对拳太过激烈所致。
额尔德比这个傻瓜,他不知道自己内力损耗过快,他不知道自己每一拳都在谢道争的计算之下,他还以为谢道争是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所以他每一拳都比上一拳更加用力。他不知道真正快要撑不住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他是为穆纳族献出生命的傻瓜。
在海东青选拔试炼的最后一关,法加库毫不犹豫,拿起地上的匕首就往自己胸口捅去。在侠客岛上,他学会了晦涩难懂的白首太玄经,却从未想过自己是什么练武的奇才,也只当是天神赋予他的恩赐。
所以他从来没有退缩过。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会一跃而下。
牧笃里是聪明人。他是大梁朝廷最高规格的情报机关秘密培养出来的间谍。从来没人真正走入过他的内心。他可以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当作是完成任务的道具,不管是身边至亲的生命,还是不堪一击的尊严。他又是飞鹰部落最出色的猎人,比狼群更加凶猛,比狐狸更加狡猾。他一旦盯上了某个目标,就绝不会放过他。
没人知道牧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他心中那个疯狂的计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额尔德比与谢道争对打,他知道额尔德比不是对手。他默默计算着两个人剩余的力气,额尔德比遇险的时候,他便射出飞弹,但是射了几百发,依旧没能射死谢道争。这是牧笃里功力不济吗?也不是的。
他在利用额尔德比消耗谢道争,却不想杀死谢道争。他知道谢道争不好杀,哪怕自己与额尔德比联手,全力出击,也杀不死谢道争,哪怕赔上这两千多骑的性命,也不一定杀的死谢道争。他要做的,只是激怒他。让谢道争一直保持愤怒。
此时,所谓穆纳双雄的额尔德比,也不过是他的道具之一。
他心中盘算着。
深深呼吸,提起真气,运至三焦经络,再一次将弓弦拉满。
一弹击出,风雷涌动。
只听咚的一声,那小小的飞石,轻松破开了本已疲劳至极的额尔德比的护体真气,轻松划开了额尔德比的后背,又从他肋下柔软的肚皮中钻了出来。飞石力道不减,又撞在谢道争胸前。牧笃里出手的角度极为刁钻,在额尔德比身后,谢道争看不见,也反应不及。那小小的飞石打在他身上,他明显能感觉到与之前的力道不同。飞石割开他的护体真气,割开了他的皮肤,并且一个劲地往里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道争怒喝一声,凝气于胸,以惊人内力将那颗飞石生生抵住。
他抬头,只见额尔德比腹上被开了一个大洞,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这幅场景,这种死法,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秀英就是这么死的。
想到秀英,他又一次红了眼睛,拔起腿来冲向了牧笃里。
牧笃里随手射出一道令箭,翻身上马,向南边跑去。他的目的地,是山海关。
那令箭升天,被拓伦清楚地看在眼里。于是,有一队骑兵离开阵营,朝北边飞奔而去。他们要狂奔三百里,告诉族长刚安,是时候率大军出征了。
天空下起了雪。
好大一场雪。
额尔德比在雪地中,慢慢失去了体温,被人抬回了军营。
……
另外一边,谢道争不知疲倦地狂奔,追赶着前面的牧笃里。牧笃里骑着马,比他快一些,但他总能让牧笃里保持在他的视野里。
一方面是他厉害,另一方面是牧笃里放水了。
牧笃里要引谢道争去山海关,去替他吸引火力,好留出空间给自己完成山海关的布局。
雪越下越大,却挡不住牧笃里胯下的骏马,更挡不住复仇的谢道争。
跑了一天一夜,这马却仍旧不知疲惫。
谢道争的体力,是牧笃里仔细算计过的。他知道谢道争追不上来,也不会跟丢,所以很放心。
一幢雄伟的漆黑关隘出现在牧笃里视野中,山海关到了。月亮藏在浓浓的云层后面,不见一丝光亮。只有星星点点的火焰,燃烧在城头的火盆中。
牧笃里渐渐放慢了速度,放跑了马儿,独自悄悄摸到城门口,在城门西边第八十九块砖的地方,又往上数了三块,然后轻轻敲了敲。
砖后面传来嘁嘁喳喳的响动,不一会儿,这巨大的青石方砖竟然露出了一条小缝,里面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牧笃里对着那条小缝,幽幽说道:“我是海东青。”
小缝里传来一道声音:“什么海东青?”
牧笃里道:“海是浩瀚星海,东乃日出之东,青是青天的青。”
“来做什么?”
牧笃里道:“入关,迎族长入关。”
那小缝里的声音显然惊喜万分,道:“族长来了?”
牧笃里道:“先送我进去再说。”
“遵命!”
……
天刚蒙蒙亮,谢道争也终于来到了山海关。
守将惫懒,见谢道争独自一人低着头前来,只当是草原上来的难民,叫手下的兵士去赶走他。他小兵还没走下城楼,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只听一阵巨大的撞击声,覆盖着一层铁甲的城门,轰然倒塌。
号称十万兵马镇守的天下第一雄关,就这样被敲开了大门。
许多兵马还在营帐中呼呼大睡,关城内戍守的兵马也就两三千人。谢道争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那些人用的弓弩刀剑,在他眼里慢的跟蜗牛一样,软绵绵的草一样。谁能拿着一根草,用蜗牛的速度打死人?这简直就是在侮辱谢道争。
他很生气,却不是因为这个。
他找不到那个杀了秀英的凶手。
所以他陷入了疯狂。
他寻遍了山海关,依旧没发现牧笃里的踪影。
他登上城楼,遥望南方,看见了不远处的临榆县县城。他冷冷地一笑,吞了一口手里面血乎乎的肉。然后继续往南走。
那个早上,山海关死了八百多人,一千多人受伤。事情发生的很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集结兵马反击,便失去了敌人的踪影。
据活下来的兵士说,袭击他们的,根本不是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血魔已经入关了。
……
临榆县今天很特别。
县城里来了一辆马车,车轮转着,却一点儿吱扭扭的声音都没有。那车盖虽然不大,却很精致,也很结实。看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只是你若离近了闻一闻,就能闻见植物的芳香。
车前坐着一个英俊男子,缰绳没有拿在手里,只是懒散地放在膝盖上,也任由那精壮无比的高头大马懒散地行走。
偶尔车窗的帘布会掀开,街上的行人若是看见了车中的女子,往往会一阵惊呼。时不时还有女人揪住身边男人的耳朵,大声问他,她好看还是我好看?这是一道送命题,交给他们回家慢慢解答吧。
易准和聂隐,驾车进城。
说车也不对,这车对于易准来说,就是他的家。
只是聂隐不怎么喜欢。
她曾经问过易准,以后跟着他是不是就只能这样颠沛流离地过日子了?
易准笑着揉着她的头发,说这有什么不好的。
聂隐慢慢变得不再是一把剑。否则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削下他几根手指来。
二人的车驾停在了路边,停在了一个小巷口。那里有个卖早点的摊子,不大点儿的地方,本来就没几个座位,乌乌泱泱得挤满了人。开买卖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白围裙裹着蓝布衣裳,斑斑点点的沾满了油花儿。
易准吸了吸鼻子,冲着聂隐道:“这是炸馄饨呢!要不要买点儿尝尝?”
聂隐调笑道:“不是才吃过早饭,怎么又要吃?你是瞧着人家小姑娘好看,还是真的又饿了?”
易准感觉到了一阵不可名状的恶意,连忙道:“不是不是,你看这早点摊子挤了这么多人,可闻到了一点点汗臭味儿?”
聂隐疑惑地吸了吸鼻子,道:“还真没有。不过大早上的,人家没干活,没出汗,不可以吗?”
易准道:“不可以!你瞧瞧这些客人,没一个是有钱人家,你看那个人,头发都脏成鸡窝了,他旁边那个,裤腿都只剩下一半了。这些人估计有一个月没洗过澡了。”
聂隐又笑道:“哦。真不愧是醉仙楼的三掌柜的。这又如何呢?”
易准道:“又如何?你看那三张小桌上,各摆了三盆草。那草很有名堂,叫做五叠兰。每年只开一次花,主人需要将开出来的小花统统摘下来,捣成泥,掩进花盆里。如此五年,这兰草就变成了另一种事物。五年后的它,花盆里的泥土会吸收掉四周腌臜的气味,而草叶子却芳香无比。”
聂隐道:“竟如此神奇?”
易准道:“嗯。原本是我大师兄培育出来的神奇花卉,却不知如何流落于人间了?”
聂隐道:“等她收摊了,找她问问。”
易准道:“嗯!那你吃不吃炸馄饨?”
聂隐还没说话,那早点摊子里挤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胸前抱着油布包好的吃食,往巷子里头猛跑,也不看路,跟另一个小孩儿撞在了一起。他跌坐在地上,左手捂着头,右手仍是紧抓着油布包。
被撞的叫做邱长儿,今年十二岁,本来到了这个年纪,多少都能帮着家里做些事了。可邱长儿依旧是一副痴痴傻傻的小儿模样,整日里上街玩闹,父母也不管他。因他年岁稍大,身子比街上八九岁的顽童高达许多,自然而然就成了街上的小霸王。撞人的那位,叫做刘三旺。他家比邱长儿家里要穷上几分。平常去早点摊子上买些油条油饼,年轻的摊子老板也总是饶他一文钱,日子一长,三旺便攒下了许多枚铜钱。
三旺喜欢这些铜钱,最喜欢玩的,也是抛铜钱。这铜钱一面是字,一面是背。把铜钱抛在空中,落到地上,叫人去猜,朝上的那一面是字还是背。要是给人家猜中了,三旺就给他一枚铜钱,要是没猜中,那人就要给三旺一枚。
老话说常说熟能生巧,三旺抛铜钱就抛出了一股子巧劲,他想抛出哪一面,往往就能抛出那一面,八九不离十。
三旺撞上了邱长儿,邱长儿知道三旺有钱,被撞了也不气恼,反而笑眯眯地说道:“三旺啊,你干嘛这么着急?”
三旺抬了抬手里的油布,道:“我急着给我娘送饭去。”
说完正想走呢,被邱长儿一把拉住。
邱长儿道:“你撞了我,就想这么走了?”
三旺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今天买早点的人太多,我娘真的等急了。”
邱长儿道:“那也不行。你要走,须得赔我十枚铜钱!”
三旺道:“不行!”
邱长儿道:“你刚刚把我撞的骨头都快断了,十文钱算是少的,你若不给,我叫官府人来拿你。”
三旺道:“……邱长儿,不如咱俩玩儿抛铜钱,你来猜,若是你猜中了,我就给你十个,你若是猜错了,给我一个就行,怎么样?”
邱长儿道:“那也行,你来抛吧。”
三旺嘿嘿笑着,从兜里摸出一枚铜钱,一抛一抓一捂,一气呵成,道:“猜吧!”
邱长儿道:“我猜是字。”
三旺打开双手,只见是背面朝上。他嘿嘿笑着,道:“你输了,快给我一个钱。”
邱长儿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来,给了三旺一枚,道:“再来!”
三旺又抛了一次,邱长儿又猜是字,结果打开一看,却又是背面。
邱长儿不信邪,一枚枚铜钱输了出去,一个子儿都没有赚到。两个小孩儿玩起来,忘记了时间,三旺他娘杨氏却等不及了,出门找孩子来了。结果却看见那邱长儿抓着三旺衣领,大声叫他还钱。三旺喊道愿赌服输,你凭本事输的钱,不能拿回去。
杨氏护子心切,赶紧冲到邱长儿那里,一巴掌抡圆了打在他脸上,骂道:“我说我家三旺怎么这么半天不回家,原来是你这个小泼皮拦住了。你娘背着人在外头偷汉子,不知跟哪个野男人生了你这么个杂种,她不管你,我管!”说完,又打了一巴掌。
三旺赶紧把撒了一地的铜钱一个个捡起来收好,这才跟着杨氏回了家。
邱长儿被打了一顿,气哄哄地回了家,他娘孙氏看见长儿脸上两个通红的巴掌印,怒道:“怎么回事儿?又跟谁打架了?”
邱长儿道:“三旺他娘,他把我钱骗走了,我叫他还钱,他娘就来打我,还骂我是杂种,说是娘跟野男人生的,没人管她来管。”
孙氏也是个火爆脾气,能言快语,立时坐不住了,走上街头就骂:“狗泼妇,狗**。自己瞒着老公养汉子,我不管你罢了,倒来诽谤别人。老娘人看着不行,却替老公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不像你那狗**,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给老公带了绿帽儿,也不怕羞。还亏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便臊贱时,也不是恁般做作。我家小厮年小,连头带脑,也还不够与你补空,你休得缠他。臊发时还去寻那旧汉子,是多寻几遭,多养了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一块儿做贼。”
杨氏在屋里听了个明明白白,气的摔下饭碗,冲出来就跟孙氏对骂。
一声泼妇,一声**,两人骂得是路绝人稀。
直到三旺他爹回来,把杨氏一把拉回家里,大门一关,骂道:“丢不丢人!”
杨氏气得急了,抓住三旺劈头就打,边打边骂:“都是你这个小畜生,不乖乖买早点回来,引得你娘与人家对骂!”打得三旺放声痛哭。
他爹脾气也不好,更心疼儿子被打,一把将杨氏扯倒在地,骂道:“这莫不是你儿子么?打得这么凶!还嫌不够丢人!”
当天夜里,他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越想越气,嘴里直哼哼唧唧。杨氏躺在他身边也睡不踏实,踹了他一脚。
他爹被这一脚激怒了,一掀被子,盘问道:“你到底有没有背着我偷汉子,有的话,我也不打你,好好招将出来,我自去寻他说话。”
杨氏白天就生了一肚子气,到了晚上还要被老公盘问,更是气上加气,怒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平白嫁你这么多年,还要受你冤枉气!”
他爹起身骂道:“你要是没做出那等事,人家怎骂的头头是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若行得正,人家哪来这些话骂你?”
杨氏气的与老公扭打在一起,她一个女子力气不如男的,不知吃了多少巴掌。她一气之下,从床底下抽出一捆麻绳,怒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吊死!”
他爹骂道:“你死,现在就死。”
杨氏拎起绳子跑出了家门。
她一个人在街上晃来晃去,冷静下来以后,心里头凉凉的,抹不下面子回家,家人也不来找自己,不由得觉得活着真没意思,倒不如上吊死了一了百了。想到这里,正好走到孙氏她家后门。杨氏心道:好啊,我就死在你家门口,看你如何说去。
说着,就把绳子缠到了人家门框上,打了个死结,搬了块儿石头,踩住了,把吊绳套进脖子里,脚一蹬,这人多半就救不回来了。
这人临死的时候,总会想起生前的种种过往。杨氏就想到了许多,自己一声过得十分苦闷,却多半也是因为自己气性太大所致。如果有来生,她多半不会再是这么个暴脾气了。若问她心里是否有些许悔恨,那自然是有的。否则,她也不会在死的时候,两眼还挂着泪花了。
这时,忽然有一股面香传来,天还黑着呢,也不知是谁蒸了一锅包子。
不远处走来一个小姑娘,正是那出早点的老板娘。瞧见着正上吊的杨氏,嘴里头哼的歌突然停了,赶紧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杨氏的双腿。她个儿小,没力气把她举起来,只好让她踩着自己,垫高一点儿,好能喘上气来。
杨氏一口气吸了上来,喉咙又痒又疼,哆哆嗦嗦地直咳嗽。手上不停扒着绳子,却怎么也解不下来。一个没站稳,直接撞在了墙上,磕的是头破血流。那小姑娘为了稳住杨氏,不得不又加了几分力气,累的满头大汗。她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啊!”
有一辆马车缓慢驶来,因为路不平,所以车轮磨着地面,发出咯噔噔的声响,直到车子停在了杨氏面前,车头的年轻男子才幽幽说道:“想明白了没有?我车里有白扑扑香喷喷刚蒸得的大包子,你要是想活,就都给你吃。你要是还想着寻死,我就把你脚下踩得小老板娘带走。你说呢?”
杨氏捂着脖子,连连点头,说道:“我想活!”
话音未落,只见剑光一闪,那麻绳瞬间脱落。杨氏掉落下来,被易准接住,往车里一扔,没一会儿就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聂隐在车里,牢牢把杨氏接住了,把她哄进了被窝里,劝道:“姐姐别忙着死,你若死了,你家娃娃怎么办?没了娘,他爹娶了后娘来,你叫他怎么活命。”
杨氏连连点头,说道:“是我气昏了头脑。都是我的不对。”
聂隐叹了口气,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大白包子。
杨氏接过来,咬了一口,真是好吃,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一口包子带着馅儿吞进腹中,她眉头松了下来,泪也落了下来。想通了,人生一世,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口包子。为了一口饭,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那卖早点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道:“你是谁?你那包子怎么是猪肉鲜笋馅儿的,这时节临榆县哪来的笋?”
易准道:“你鼻子还挺灵的嘛。我叫易准,你有时间吗?我有一些事情想问你。”
那姑娘道:“再过一个时辰要出摊儿了,你要问什么?”
易准道:“上车,你在哪儿出摊儿,我先带你过去。”
那姑娘上了车,道:“快说,你哪里来的笋?”
易准道:“不是鲜笋,是煮熟的笋干。加了些虾皮提鲜,又切了仔姜和鼠尾草在馅料里。这样多少能挤出一丝鲜笋的香味儿。”
那姑娘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鼠尾草?那不是喂畜生的吗?”
易准道:“什么喂畜生的,别乱说。人家驱瘟除疫,清热解毒,美容养颜,好吃着呢。”
那姑娘又陷入了思考中。
易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姓米,大米的米,名叫一婉。”
易准道:“嗯,不错。一碗米,米一碗。对厨子来说,未尝不是个好名字。”
一碗道:“不是饭碗的碗,是婉约的婉!”
易准也不理她,问道:“五叠兰是谁教你种的?”
一碗道:“当然是我师父了。那也不是我种的,是我师父给我的。欸?你竟然知道五叠兰!”
易准满脸吃惊地问她:“你师父是谁?”
一碗道:“我师父姓马,临安黄泥岭来的,在我们临榆县住了一阵子,早就走了。我也就跟他学了一个月的厨艺。”
易准叹道:“老天爷!你师父大名可是马思进?身边是否还跟着一个怪老头?”
一碗气道:“什么怪老头!那是师公!师公对我最好了!你到底是谁,怎么认识我师父?”
易准仰天长叹,道:“那老头没跟你说过,我才是天底下除了他,做饭最好吃的人?老马是我大师兄,做工最强,我是你小师叔,我最会做饭。”
一碗听着,眼睛瞪得是滴溜溜的圆,惊道:“啊!是了!那阵子师公总念叨,有个不成器的小徒弟,拐跑了自己的二徒弟!原来是你!”
易准不由得一阵伤感,想起了二师兄沈言。
当下也不再说话,唱起了二师兄最喜欢的歌儿来。
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
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
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
……
却说三旺他爹总不见媳妇回来,冷静之后,也很焦急。可他也抹不开面子出去找人。三旺见不到娘,也急得哇哇哭。此时天还没完全亮起,他爹也只好叫三旺出去找他娘。
三旺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跑出家门。附近的街巷全找遍了,终于在仇人邱长儿家后门,找见了杨氏落在地上的布鞋麻绳,看见了墙上的血迹。他慌了,他以为他娘被邱长儿家掳了去。于是啪啪啪地用力打门,边打边哭喊:“狗日的邱长儿!你还我娘来!”
不一会儿,邱长儿跟他爹便开门出来,骂道:“天都没亮,你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三旺失了智,发了疯,见门开了,一头就钻了进去,满院子跑,却见不到他娘。转身就扑打在邱长儿身上,小拳头狠狠地捶打,嘴里仍是那句:“你还我娘来!”
邱长儿懵了,他爹也不知三旺为何发了疯,以为是杨氏受不了孙氏白天里的辱骂,离家出走了。他恶狠狠的一把揪住三旺,骂道:“小兔崽子,你娘去外头偷汉子,却跑来我家作甚!”提着他就往门外扔,邱长儿在一旁拳打脚踢,只当是给自己报仇。
三旺被扔出门外,正要再往里冲,那门却被猛地牢牢关紧。他一头撞在了门上,鼓出一个大包来。疼得他满地打滚,哭声又大了几分。
半晌,他好像觉得快要日出的天,又重新黑了起来。他抹了抹眼泪,睁眼一看,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他的眼前。那人太高太大,把所有光明全部遮挡住了。他看不清那人恐怖的面貌,只被这高大的身影吓得说不出话来。
谢道争道:“你哭什么?”
三旺道:“邱长儿家把我娘掳走了,我找不到娘,他们还要打我!”
谢道争说道:“我也找不到我娘。”
三旺按下心中的恐惧,扑通跪倒,道:“大叔!求你帮我找找我娘吧!”
谢道争道:“就是这一家?”
三旺道:“是!”
谢道争道:“我不会找人,只会杀人。要我把他们都杀了?”
三旺也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咬牙切齿的说道:“是!便是杀了他们!”
谢道争咧嘴一笑,一把推开了邱家后门。粗大的门闩,在他轻轻一推之下,仿佛一根稻草。邱家一家三口,还没来得及叫喊,便统统被扭成两半。
对谢道争来说,这事儿花不了多少功夫,举手便能做到。
他迈开步子,独自走了,没有一点声响,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血脚印。
三旺摸进了邱家敞开的后门,慌张的叫了几声,没人应答。他推开邱家房门,只见三个被扭成两半的尸体,一共六截,胡乱的堆在一起,血水流了一地。他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这种死法。立时惨叫一声,吓昏了过去。
……
有一队官兵,从山海关来到了临榆县城。
带头的游击将军名叫霍东风,带了一千人马,追击血魔。血魔突袭山海关,杀了他八百多个弟兄,流血漂橹,他不可能眼睁睁什么也不做。他不怕血魔,只要是准备得当,严防死守,这一千名兵马将士摆好龙门阵,可不是一个血魔就能对付的。除此之外,他也另有凭仗,那监军太监徐虎大人,听说是个大内高手,这次也跟他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