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准与谢道争两个冤家兄弟终于见了面。
易准是周老夫子的关门弟子,为人处世的一应道理却多半都是沈言教的。谢道争是沈言好友谢驰的遗孤,年幼时也跟着沈言东躲西藏过一段日子,也学了不少东西。如果沈言谢驰二人没有为了追查那宗武备案,易准和谢道争想来也会成为知己好友,亲如兄弟。
可惜世事难料,如今易准是刑部提刑按察使,而谢道争却是杀人的魔头。
易准道:“小碗,他是谁?”
小碗道:“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傻大个儿,一早就来了,饿着肚子想吃饼~”
易准听完,沉思不语。车里隐有剑鸣声。
卓不凡强行压住心中惊惧,不敢露出一丝敌意。他远远瞧见过血魔,自然认得出来。修炼到卓不凡这个级数,自然也能猜到血魔杀人,多半是因为那人对他显露了杀意。
谢道争与易准相互对视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街头聚集的人渐渐多了,都是换上便装的官兵,霍东风也来了,双手在背后不停打着手势,指挥官兵们暗中布阵。
袁欣欣也来了,她本来早就到了山海关,出关走了一圈,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觉得像个没头苍蝇一般瞎转悠太不像话,于是干脆在榆林城里住了下来。
易准心里终于有了底。
官兵杀不死血魔,但是足可以拖住他。而身边的卓不凡,聂隐两人不曾联手过,只有袁欣欣到来之后,他才有了杀死血魔的把握。
霍东风的手下们终于把街上的无关百姓统统疏散了,冲着易准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动手。
易准冲着刚来的袁欣欣打了个眼色,袁欣欣心领神会。
这一套动作,谢道争看不懂。
但是小碗看的懂。她有点慌。
易准终于动了,他直接冲向了小碗姑娘,一把抱起她就往一旁跃去。他是个擅长奔跑的人,不管是短距离冲刺还是长距离耐久跑,都是拿手好戏。谢道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见易准喊了一声:“动手!”
霍东风一把掀开车上的布盖,抽出长刀。众兵士也纷纷翻出藏在身边的武器,一手刀一手盾。
一千人同时喊杀。
满城皆闻。
谢道争却不管这些兵士们如何,直接冲向了易准,要把小碗姑娘抢回来。
突然一道飞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从马车中飞出来的白光。
是聂隐的剑。
谢道争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他抄起手边的铁锅,使劲砸向那道白光。
铁锅毕竟只是凡物,一下子被聂隐斩成两半。
谢道争被逼地一退再退。他没有什么好手段去对付这把飞剑。他甚至不知道这剑为什么能在天上飞,更不知道这剑是有人操纵的。
易准顺利地撤回车里,把小碗交给聂隐看护。
谢道争还没想出法子对付飞剑,又被一千刀盾兵堵住了去路。这些大梁精锐层层叠叠,乱中有序,是个专门留住敌人的阵型。
这些官兵在谢道争眼里不难对付,反正他也没打算跑,转眼之间就杀了两个,夺下两把刀。双刀在手,杀起来更加痛快。而那飞剑也不再难以对付,可以用双刀去尽情招架。这两把刀断了,再去夺新的就是了。
聂隐的飞剑与谢道争的双刀僵持不下,聂隐担心误伤官兵不敢太过发力,而谢道争可没什么顾虑,大开大合如虎入羊群。
这时,袁欣欣出手了。她擅长剑气远攻,这次却施展起灵巧身法,与谢道争近身搏斗。她决心在生死存亡面前,试一试自己的“百炼钢”剑法。
这套剑法使出来,委实令人震撼。
只见袁欣欣刺出的剑,借无定式。看似剑尖偏左,是要刺左腹,实际上临到身前一寸,那剑尖忽地一弯,竟然挑了上去,变成刺胸前。谢道争从未见过这种奇妙的功夫,不知道怎么挡。一时间身上多了无数道血痕,虽然不深更不致命,却叫他气恼万分。
既然挡不住,那就在她出手之前杀了她。
谢道争打定主意,一招风花雪月出手,方寸间无人能及。
袁欣欣是武当高徒,见多识广,自然认得这招。她不去与谢道争拼杀,反而向后退去,脚踩梯云纵,跃出十丈远。半空中,使出清风剑气,一道道砍向谢道争,连绵不绝。
卓不凡看着袁欣欣,心想,这武当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年轻的小姑娘,竟有这种本事。
不管是聂隐的百步飞剑,还是袁欣欣的百炼钢,清风剑,都是世间最精妙的剑法,不是看几眼过几招就能学会的,其间内劲运行之道,没有名师指点,旁人不可能自己想得通。
谢道争心中惊讶万分,这是什么招式,我怎么看不明白?
那些剑气他能挡下大部分,却不能全部化解。有的剑气弱一些,他看不出来,用了全力去挡,而有的剑气很强劲,他却放松了警惕,只用出三分力,于是身上又添了一条伤口。风花雪月这招,虽然也能激发剑气,但那是凌乱的,不可控的。不像清风剑这样,徐徐而来,疾疾而去,于微末间隐藏杀机,叫人难以招架。
易准看见了,袁欣欣也明白了。这谢道争的内力修为尚且不如易准,当日易准与袁欣欣切磋,接了袁欣欣五百道剑气,连头发都没掉一根。谢道争这才接了几十道,身上就溅出十条血花。只是他身体太过剽悍,那些剑气力道不足,不能形成致命伤。
谢道争不禁有些后悔,他眼角余光四处打探,只见周围已经被那些刀盾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管哪个方向都是严防死守,看来逃也很难。
正在这僵持之中,聂隐剑又来了。
谢道争怒了,暴起全身真气,内劲灌注双刀,狠狠劈下。
一道白光闪过。
只听一声巨响。
聂隐剑似乎出现了一些颤抖,被聂隐召回了身边。只见剑身上出现了一处凹口,聂隐压住心中不快与躁动的经脉,同时吐出一口鲜血。
谢道争也受到剧烈震动,吐出一口鲜血,手中双刀齐断。
这次接触让他看明白了飞剑的来历,是那辆车。车里有人在控制飞剑。
他开始顶着剑气,慢步向易准的马车走去。
他开始习惯这些剑气,慢慢明白了化解剑气的方法。
卓不凡知道自己该出手了,他轻轻抽出腰间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
踏步向前,一剑泼出,洒下漫天星斗。
昆仑之上,万里无云,只有满天星光,每一道光,便是一道剑。
卓不凡的满天星剑,不知比他徒弟何念襄厉害多少倍。
他与额尔德比打成平手,是因为不愿意跟他拼命,绝不是他比额尔德比弱。额尔德比打不过谢道争,却也能死死拖住谢道争,把他累个半死。
卓不凡若是敢拼上性命,这时有聂隐,袁欣欣与易准在旁掠阵,有一千大梁勇士支援,说不定还真能杀了谢道争!
短短时间,卓不凡打出了九九八十一剑,谢道争不得不停下脚步,也来不及抢夺武器,只能赤手空拳与卓不凡对攻。
以谢道争略显浅薄的招式,根本不是卓不凡的对手。一时间被打地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能拼命催动真气,鼓起肌肉,用最原始的力量去抗衡卓不凡的剑招。在卓不凡的猛攻之下,他想起了年幼时,在太平谷北林里狩猎的日子。卓不凡此时就像是那些威猛的巨兽,而他则又回到了软弱无力的小时候。
他不想跑,不想回到那任人宰割的小时候。
他只好躲闪在大梁官兵之间,拽住官兵,硬扛住官兵的刀子,用他们的身体去挡卓不凡的剑。
卓不凡投鼠忌器,出招总是犹豫。这让谢道争尝到了甜头,于是找到机会,甩开大手,重新杀了两个兵,夺了两把刀。他嘿嘿笑着,要与卓不凡再斗上一斗。
卓不凡也很气恼,霍东风终于指挥着官兵,给他让开了一处通道。卓不凡心气上来,出招更凶猛了几分,一剑快过一剑。在人群之间,舞出了一条银河,溅射出满天星斗。
卓不凡的剑太凶太妙,谢道争只好把所有精力灌注在双刀之中,一刀接一刀的举起,去挡卓不凡的银河与星斗。
不知挡了多少刀,也不知流了多少血。
还是托大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他想。这剑太过高深,他也没看过星星,一时间模仿不来,也没有对敌之策。
忽然,他注意到每次挡下卓不凡一剑,他刀尖都会颤抖好几下。有那么片刻时间,刀尖是对准了卓不凡的。
弯曲的刀身,颤抖的刀尖。
让他想起了刚才袁欣欣用过的百炼钢剑法。那就这么办吧!
在卓不凡下一剑刺来的瞬间,谢道争提刀去截,趁着刀身颤动,刀尖指向卓不凡的瞬间,使出惊人内力将刀尖定住,顺势刺了过去。
这是卓不凡第一次遭到反抗。可他并没有太在意。谢道争这点小聪明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轻轻一个转身便化解掉了。手中长剑都没回防,继续画着漫天星辰。谢道争一击不仅不中,反而又挨了一剑。
远处的袁欣欣心下震动,不过是初次交手,这个血魔竟然学会了百炼钢!
卓不凡继续出招,谢道争继续接招,时不时地展开反击。谢道争手中刀身的振幅越来越大,而频率却越来越低,用内力逼弯刀尖的功夫,他已是越来越熟练。
卓不凡不得不回剑防守了。
可他的内力远不如谢道争,膂力更是相差云泥。
谢道争刀劲极猛,加上百炼钢的功夫,刀尖似游蛇,凶险万分。卓不凡挡了数刀,人倒没事,剑却裂了。
这时,他离易准的车只有二十步。
卓不凡原本信心满满,觉得血魔平平无奇,可他手中的剑却叫血魔砍碎了。
只听身后易准喊道:“卓掌门,用我的剑!”
一道清光闪过,卓不凡抬手一握,一柄细长宝剑便到了他手上。
剑名幽独,原处乎山中。
卓不凡叹道:好剑!
易准喊道:“卓掌门!不可轻敌!”
卓不凡神兵在手,气势上如同换了个人。三两招之间,又把谢道争逼退了几步。
卓不凡边打边道:“易少侠!我昆仑有三招禁剑!威力极大!烦请诸位将士退避百步!”
易准闻言叫道:“霍将军!”
霍东风喊道:“所有将士,后退百步!”
一千官兵齐齐退去,露出来一大片空地。
卓不凡放心使出杀招。
他终于决心拼一把了。
这一剑,取自于苍龙七宿,凡七种变化,却只练会三招。这几招,出手必伤人,凡在招式范围内的人,无分敌我。故而被纳作禁招,不准昆仑寻常弟子修炼。
苍龙七宿第一宿,名为角宿。
悠悠黄道从角宿中间穿过,故而角宿又叫天门。
苍龙双角,据守天门。
卓不凡一剑化作苍龙双角,裹挟着无匹巨力,向谢道争撞去。
谢道争只觉得倏然间天地色变,苍龙从天而降,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他不怕,苍龙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条体格大一些的爬虫。
他回想起山里林的日子,那些大蛇不是也差不多这个形状?
他狰狞地笑了起来,浑身血性被激起,扬起双刀,冲着龙头劈头砍去。
两兵相接,炸出一道天雷巨响。
那声响掀翻了小碗的早点摊子,掀翻了四周围墙屋顶,掀起了尘土飞扬。只有易准的马车还在原地。易准真气鼓荡,在这道天雷面前护住了自己的家园。
迷蒙之间,卓不凡与谢道争各自退了五步。
毫无犹豫,卓不凡剑招忽变。
第二宿,亢宿。
那是龙的咽喉。
卓不凡手指重重的点在幽独剑上。剑身巨震,发出一声龙吟。
谢道争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龙吟搅了个头晕目眩。
卓不凡趁机又变换剑式,使出了第三宿,氐宿。
那是龙的前爪。
那是龙的最强杀招。
谢道争仍困在那声龙吟里,眼前卓不凡的剑化作点点星光,根本看不清,他想举刀去挡,却控制不好手臂的高度,连那沿着经脉游走的真气,都失去了掌控。
这或许是他遇到过最危急的情况之一。
但他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杀死的人。
他做了一件事。
简简单单的一件事。
可是要把一桩简单的事情,做到极致,那便不再简单。
既然无法精准地掌控真气运行,那便把它们全部放出体外。
谢道争身周涌起旋风,起自平地,直冲云霄。那是他无与伦比的磅礴真气。
一条条,一道道,已经凝成实质,用眼睛都能看见。
这真气旋风卷碎了苍龙的爪牙,气势仍不见稍弱,将卓不凡整个人都裹进了旋风之中。
卓不凡没撑片刻,幽独便脱手而去。
他只觉得那些真气像刀子一般,不停切割着自己,永不停歇。
那是千刀万剐之刑。
易准很吃惊,这股真气怎么这么如此眼熟,二师兄沈言最后一掌,切碎了诛仙剑,不正是相似的效果?
来不及细想,卓不凡已是危在旦夕,易准只好飞身撞向那道卷碎了巨龙的旋风,伸手接住落下来的幽独剑,同样地爆发出全身真气。
另一道风,易准的风,凭空而起。
要说一招一式地对打,易准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可谢道争偏偏被卓不凡逼进了死地,不得不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法子。对于易准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沈言死后,江湖上没人能跟他比拼内力。而他也不会用真气去操控飞剑,凝成剑气之类的高深法门。他最多就是拿真气来磨磨面粉,做做饭。可如果不用精细控制,只粗暴的外放,那是谁都会的。
苍龙已去,只余两条旋风,互相搏杀。黑云滚滚,遮天蔽日。尘沙滔天,灼热蒸蒸。两道旋风,构成了天地间最大的杀阵。它们激烈地对撞,摩擦,冲突,互相抵消与包容。四射的真气散开,每一道都颇为致命。
不管是霍东风,还是聂隐、袁欣欣,还是瘫坐在地的卓不凡,没人能睁得开眼睛,没人知道那旋风中心的二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易准的车已经被掀翻了顶盖,吹落了四壁。小碗躲在聂隐怀里,瑟瑟发抖。
他们都各自运气护体,奋力抵挡着这天地间莫大的杀阵。
所幸,那一千大梁兵卒已经撤出了百步之远,否则怕已是全都身首异处了。
小碗功力最弱,只比寻常人好那么一点点,甚至连大梁普通的步卒都还不如。若不是聂隐护着她,她早已被易准和谢道争外放的真气所伤。
她难受极了,倔强地抬起头,奋力地张开嘴,大喊道:“谢道争!你别闹了!易准!你也给本小姐住手!!”
别闹了!
住手!
谢道争倒是简单,十分听话的止住了外放的真气。
易准却在那一瞬间怔住了,许多信息汇聚到一起,冲击着他的脑海。
原来血魔,就是谢道争,就是师兄沈言找了很久很久的孩子,就是师兄一直想要下山入世的原因,就是师兄无法潜心修行的症结。
易准也收住了真气。而他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
血魔啊血魔,怪不得你会本门内功,怪不得你能从那片林子里走出来,怪不得你能一路南下屠尽大梁军民。
可你竟然是谢道争,这叫我如何拿你“立功”?扳倒关顺景,结交锦衣卫,一应打算,你可是最关键的。
易准不愿再想,收起幽独,干抹了一把脸,笑了。
风停了。
收不回来的真气一部分四散开去,吹倒了周遭尚未坍塌的民宅商铺,一部分冲破了云层,引来道道阳光,投在这苍茫大地上,金斑点点。
谢道争早已从苍龙剑的龙吟中清醒过来,他从没怕过任何人,也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可这时他却有些拿不准了。他体内真气已经散去了九成,就算恢复得再快,现在也是满头大汗,强忍住席地而卧的欲望,对易准道:“不打了?”
易准却没怎么喘气,他还有大半内力没用出来,可谓游刃有余,于是平静地说道:“打什么打,你是沈言的徒儿,我是沈言的师弟,所以算起来,你可是我师侄啊。”
易准说完,毫不理会愣在原地的谢道争,转身回到马车前,那马儿卧在地上,马头扎进两条前腿中间,竟然没有逃跑。它浑身上下被暴走的真气磨出了无数条细小的伤口,幸亏暴露的时间不长,距离暴风又不近,没有性命之危。
卓不凡就不一样了,白袍碎成一条条破布,人也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易准揉了揉马头,表示安慰,抬头又对聂隐说道:“你没事吧?”
聂隐摇了摇头,心疼地捧着自己的剑,那把与自己名字一模一样的剑,被谢道争斩出了一道缺口。
易准见状,气呼呼地道:“就知道心疼剑,也不问问我有事没事。”
聂隐瞪了他一眼,道:“拼内力的事儿,天下谁能赢过你?”
小碗不知怎么也来了精神,说道:“还有我呢!小师叔!你也没问我有事没事啊!”
易准气道:“你!你怎么不早说他是谢道争!早知道他会说话,至于动这么大阵仗吗!劳民伤财啊!”
小碗一怔,道:“什么劳民伤财……会说话怎么了……谁不会说话了……?”
易准叹了口气,道:“后边那位叫谢道争的,也叫血魔,听说过吧?”
小碗听见血魔二字不由得吓出了声,道:“啊!他是血魔!”
易准道:“是啊,他便是惊动大梁的血魔。我本以为他是穆纳人,亦或是穆纳人养的什么怪物,结果没有想到啊,他竟然是我师兄苦苦寻找的谢道争……说起来,他能算是你师兄……”
小碗一脸不可思议,聂隐也没太听明白。霍东风也急忙跑了过来,一脸担心地看着易准。
谢道争什么动作也没有,也呆呆地看着易准。
易准抱起躺在地上,受伤颇重的卓不凡,示意小碗和聂隐给他让让,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车上。随后手指连点,一股精纯又温和的真气向着卓不凡体内探去。不消片刻,易准摸清了卓不凡的伤势,便引导着真气,替他舒筋活血,化解淤血,闭合伤口,临到末了还渡了一成真气给他。
卓不凡得了这世间最为了不起的一成真气,悠悠醒转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谢道争。
谢道争似乎毫发无伤。
卓不凡情知自己拼了性命的苍龙七剑,究竟还是输了,暗自伤心起来。
易准看他面色不好,劝道:“卓掌门不必太伤心,有许多话,我们找个安静地方再慢慢说。”
又对霍东风道:“霍将军,血魔已经被我降伏,我保证他不会再伤人了,烦请将军把一千步卒撤了。”
霍东风闻言,面色不悦,可他刚刚见识到了易准和谢道争那滔天龙卷两道风,不敢反驳,只好说道:“易大人,这血魔杀了多少人,有多危险,难道你不清楚吗?”
易准道:“霍将军只管放心……实不相瞒,这血魔,其实名叫谢道争,乃是我师兄失散多年的徒儿……至于为何会变成了血魔,其中缘由还需细细问过。劳烦将军引我们去贵军军营卫所,我亲自带着血魔,亲自看押,绝不出任何差错,如何?”
霍东风人也不笨,易准既然肯把血魔押送到自己军营之中,摆明了就是把捉拿血魔的功劳送一份给自己,而且还是一大份,这自然是大喜之事。可是血魔真能如易准说的,老老实实不再伤人吗?他不由得满脸担忧地看了一眼谢道争。
易准摇了摇头,他明白霍东风的心思,于是冲着谢道争喊道:“谢道争,过来了!”
谢道争也不知是何感想,脚步却是朝着易准走了过去。
易准又道:“师叔带你去吃好吃的,那里人多,你不许闹事。”
谢道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眼望向小碗。
易准又道:“小碗是你师妹,我带你去,她自然也要跟着去的。”
小碗听完,心情十分复杂,气呼呼地说道:“我不是师妹,我是师姐!”
易准道:“你入门最晚,当然是小师妹了,哪里是什么师姐。”
小碗针对道:“你那么年轻,谢道争比你老那么多,你怎么就是师叔了?”
易准道:“这跟年纪大小有关系吗!我是周老头的关门弟子!我跟着他读了二十年书,你们怎么跟我比!”
谢道争不愿小碗伤心,说道:“师姐好,小碗是师姐。”
易准惊讶地转头看向谢道争,这个比他高出许多许多的汉子,正咧着嘴笑呢。易准不由得又摇了摇头,周老夫子可是遗世独立,沈言也是一表人才,大师兄虽然其貌不扬,但也自有宗师风范,自己更不用多说了,可谢道争这脸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想着怎么措词去问,一边解下可怜兮兮的马儿,说道:“道争啊,你长得人高马大,师叔这马受了伤,便由你来拉车吧。”
谢道争点了点头,不屑地看了一眼躺在车上的卓不凡,把卓不凡又吓出一身冷汗。
谢道争扭头对小碗说道:“师姐坐车。”
小碗闻言一乐,开心地坐上了车。
聂隐也很自然地上了车,却被谢道争瞪了一眼。
易准又骂道:“这是我老婆!不许瞪她!”
谢道争连忙转过头去,把缰绳往肩上一绕,双手提起车架,轻轻松松把这辆没了顶棚,只剩下四根柱子的马车抬了起来。
袁欣欣也跑了过来,笑道:“易少侠,我不是你老婆,我能不能坐车?”
易准还没说话,袁欣欣又道:“我看我就不坐了,我自己有马。”
说完,吹了一声马哨,不一会儿,一匹白马便奔来,袁欣欣一跃而上,雄姿勃发。
易准对霍东风道:“将军,我们走吧。”
霍东风点了点头,唤来几名士兵,吩咐了几句,这些士兵便立刻列队,步调整齐,直往城外开去。
又留下了一百人,给左县令清扫战场之用。
这临榆县城内的一片狼藉,也不知一百人够不够用。
……
霍东风这一千将士驻扎在城外不远的一处土丘之上,遥望山海关,俯瞰临榆城。
一路上,众人说说笑笑,倒也不无聊。
谢道争做着苦力拉着车,心中却是十分喜悦的。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家人那般,心中的空缺被填补上了。小师叔易准虽然对他有点凶,但是他却很喜欢。不过他更喜欢小碗。
易准牵着马,也不舍得骑,步行走在他旁边。
易准心中正在盘算着一些事情,嘴上却不停问着谢道争。
“你这脸怎么弄的?是谁伤的你?师叔替你报仇!”
“不是……很早很早的时候,被大蛇咬的……已经让我打死了。”
“……那师叔回头想想办法,你这脸确实有点吓人。”
谢道争想起一路上的种种,不由得点了点头,一边拉车,一边把背后的兽皮扯长了,套在头上,遮住了他那十分失落的神情。
“那你这一身绝世武功是哪里学来的?”
“谁打我,我就跟谁学。”
“……边打边学?”
“嗯……”
“合着你还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啊……”
袁欣欣凑过来道:“易大哥,我那套百炼钢剑一共七十二招,不论是外在剑招还是内里的真气运行之道,都颇为繁杂。谢道争能在与我放对之时学得一招,已经极为难得……可他好似学去了十几招……这真是……”
易准叹气道:“别说了,我也懂。我学了那么久的真气外放,本想练出个弹指神通,结果到现在也只能逗逗小孩子。”
谢道争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得意洋洋地,把头抬得老高。
易准朗声道:“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这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是我师兄沈言的故事!相信你们很多人都听过。当时穆纳人还不像现在这么嚣张,咱们大梁朝战事不紧,可朝廷的武库却遭了盗。我师兄沈言,与谢道争的父亲谢驰,二人奉命查案,却遭奸人陷害。”
谢道争浑身一震,似乎想起了什么来。
“我师兄沈言,与谢驰伯父是至交好友,亲如兄弟。当时,我师兄沈言身陷囹圄,百思不得脱身,只盼谢驰在外能找出案犯元凶。谢驰南下追凶,途中却遭遇盗匪,不幸身死。谢驰死后,我师兄被放了出来,思量之下,方觉其中蹊跷。那案犯元凶非要沈言谢驰二人中死一个,才能叫这桩武备案查不下去。却又不能叫二人都死了,免得引起圣上怀疑。师兄沈言担心谢伯父在临安的家眷,马不停蹄赶了过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救出了谢伯母一人。谢伯母身受重伤,师兄只好送她到济南,托神医李一贴救人。天可怜见,谢伯父早已预料到有人会对他家人动手,早早修书一封,谢伯母也具大智慧,借口治瘟,早已将家中小儿送到了济南。”
谢道争听到这里,再也迈不开步子,停了下来。
“那小儿便是谢道争,便是今日的血魔,当时只有七岁。师兄他找到了谢道争,那元凶却买通了血衣门,非要斩草除根。于是师兄便带着谢道争一路逃亡,躲躲藏藏地过了一年。那血衣门的血衣老祖是个狠角色,武功卓群,一年后终于寻到了师兄和谢道争的踪迹,而我师兄当时不是他对手,于是只好借着逃……直到太平谷最北边。师兄叫谢道争进林子里躲起来,然后与血衣老祖一场决斗,最终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谢道争被那片林子折磨了十八年,记忆早已混乱,只剩下吃肉杀人的本性。这两年里重回人间,内心的碎片总是拼不完全,这时遇到易准,才回想起当时的一切。
他头痛欲裂,两眼流着泪,心中想着沈叔叔,想着娘亲。
易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那片林子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涉足的地方,我师兄也险些丧命。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谢道争抹了把脸,说道:“沈叔叔叫我跑,我就跑,一场大雨一直下,我一直跑。那个地方我根本不认识,哪里都是一样的树,也看不见太阳,怎么也走不出去。我便一直走下去,饿了就捡果子吃。后来长大了,力气也大了,便能杀些野兽。再后来,总算是走了出来。”
易准点了点头,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谢道争却为何变成世人口中的血魔了?
谢道争又道:“我从林子里出来,下了山,便看见一大片草原,有牛有羊,都是林子里不曾吃过的。我饿了,就去抓来吃。草原可比那片林子舒服多了。后来有一天,有几个骑着马的鞑子,拿箭射我。我懒得理他们,杀了两个,就跑了。我想不起来我娘在哪里,只知道在南边,所以一路往南走。有许多人都想杀我,我就把他们都杀了。所有人都怕我,只有秀英和老黄牛不怕。他们是我的好朋友。那是红水村。我在红水村住了一阵,鞑子又来了,杀了红水村很多人。秀英生气了,叫我把鞑子都杀了,我没用,追不上,只杀了一些,叫他们跑了很多。再后来,不止是鞑子,连中原人也要杀我,官兵也要杀我,他们很多人都会武功。秀英也叫他们害死了……”
易准不知道秀英是谁,但是想想也能明白,孤单了十八年的谢道争,好不容易有了朋友,那是多么珍贵的一份感情。秀英的死一定对他打击极大。
谢道争又道:“小师叔,我要给秀英报仇!”
易准道:“当然!”
谢道争道:“当然!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躲着人走了,谁要杀我只管来就好,我一个个全都杀了,只要让我找到暗害秀英的人,我要把他的肠子扯出来,在他脖子上打个死结!”
易准叹了口气,道:“那么,杀秀英的凶手你找到了吗?”
谢道争道:“找到了,本来是找到了,是个鞑子!我追了他好多天,他跑进了山海关,就不见了!师叔!帮我找到他!”
易准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霍东风一直在前头,竖着耳朵听着,这时总算明白了血魔的来历,想起那山海关里,死在谢道争手上的八百个弟兄,忽然转身骂道:“你这怪物!你找不到仇人,便拿我山海关八百条人命出气不成!沈言何等英雄人物,怎么教出你不仁不义的畜生!”
谢道争说道:“他们阻拦我找人,还要杀我,我当然杀了他们。”
易准忙道:“霍将军,稍安勿躁。待事情明朗之后,我定会给山海关众将士一个交代。现下最要紧的,是穆纳人啊。”
霍东风闻言,不说一句话,径自转过身去,默默走了。
谢道争悄悄问道:“我说错了?”
易准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走吧,师叔先给你做顿饭,先吃他娘的香香的。”
众人跟在霍东风身后,缓慢走着。
所有人心里都很难受,小碗甚至还跟谢道争一块儿哭了。袁欣欣倒是没什么明显的表现,只是不说话,端着样子,骑着马。
卓不凡还在装睡,他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秘密。他现在拿不准易准会不会将血魔交给朝廷,也拿不准易准能不能立功,能不能当他的靠山。他顾不上身上的伤势,心中盘算不断。易准是个有本事的人,又年轻,将来不可限量。如果昆仑将来有他帮衬,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他只希望易准不要做什么傻事才好。
聂隐跳下车来,走到易准旁边,拉起他的手,一脸担忧。
易准看到聂隐的大眼睛,瞬间觉得身心都被治愈了。
聂隐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想那么多。我觉得谢道争没什么错,他是你师侄,对他来说,你可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易准不由得又看了谢道争一眼,点了点头。
聂隐又走到谢道争身边,轻声道:“道争,你不要怕,往后有事,你小师叔会替你做主。他就是一个管天管地什么都要管一管的性子,你又是他师侄,他肯定会帮你。”
谢道争道:“嗯……我知道……”
聂隐又从怀里掏出了三封银子,每一封都有三十多两,总一百两,揣进了谢道争怀中。
她对谢道争说道:“往后,喜欢什么东西,先拿银子去买,遇到人或者解决不了的事儿,先跟他说话。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知道了?”
谢道争点了点头,咧嘴一笑:“知道了!”
易准看在眼里,也笑了。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掐指算了算,那不是自己交给聂隐保管的银两么,一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这么送出去了?这谢道争明明是小儿心智,不怕有歹人骗走他的钱?如果真有胆大包天的人,敢去骗血魔的话……
聂隐又对谢道争说:“别光顾着傻笑,你拿了人家东西,要跟人家说什么?”
谢道争想了想,说道:“谢谢……你好像我娘……”
易准忙道:“别胡说,你娘应该还在济南,李老神医虽然早已辞世登天,他那几个徒弟可了不得,你娘必被照顾得妥妥当当。等此间事了,你我一道去找你娘。”
谢道争听完,冲着易准笑道:“谢谢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