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争随着易准到了霍东风的军营中,确实没感受到太大的敌意,不像原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遇到这些身穿铠甲的官兵,个个都二话不说直接拔刀相向。他越来越觉得小师叔易准的本事高超,跟他在一起准没错。
所以他一步不离地跟在易准后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易准做饭,小碗也在旁边看着。聂隐和袁欣欣两人说着话,霍东风在帐外安排着手下们后续的工作。
易准也不说话,只盯着不断冒出油花的羊排。
小碗道:“小师叔啊,你这羊排如此烤法,可要烤到什么时候才好?何不切碎了煮一锅?”
易准轻声道:“你不懂,这羊肉,是最难伺候的。这一只羊一百斤,剥皮去骨后就要减掉一半,血水肉汁沥干又要减掉一半,这百斤的羊只得二十五斤肉,珍贵的很。”
小碗道:“珍贵自然是珍贵的,那煮与烤又有什么分别了?难道煮就是糟蹋,烤就是珍惜吗?”
易准道:“非也非也。烤制比烹煮更原始一些,我想谢道争一个人在山林里过了十八年,可能更熟悉烤肉的味道。”
说完,他转头问谢道争:“你喜欢烤着吃还是煮着吃?”
谢道争想了想,道:“以前在林子里的时候,点不着火,没烤过肉……”
易准大惊,他也没听沈言说那林子生不起火,问道:“那你吃肉怎么吃?”
谢道争答道:“就生吃啊……”
小碗不禁想笑一笑自作主张的易准,可又想到十八年里只能茹毛饮血的谢道争,不禁又情同身受,伤心起来。
易准道:“早知如此,就该先问问你才对。是我错了啊。”
谢道争道:“师叔没错,我不爱吃生肉了。”
易准道:“当然了,吃过熟肉,谁还愿意吃生的?”
谢道争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小碗却又想抬杠,道:“那也不一定,我听说有些地方的人们,就喜欢吃生的,生鸡蛋生牛肉生鱼片,人家吃的可开心了。”
易准气道:“你这小丫头,非要跟我对着干?”
小碗咧嘴笑了笑不再说话。
到底该怎么处理谢道争呢?
这个问题易准想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们都住在霍东风的军营里。霍东风大笔一挥,单独批了个大帐篷给他们住着。易准给谢道争做了三天饭,聊了三天也教育了三天,总算是把他的脾气摸了个透。总的来说,谢道争是个乖孩子,听话,但是许多事情他是一点儿都不懂,比如人命,比如规则,都是他极为漠视的东西。
易准心中颇为烦闷,不说谢道争,那莫留名随军出征,生死不知。霍东风手下的驿马每日往返于山海关前线,却始终打听不到半点儿消息。
临榆县潜伏着的海东青,也始终不曾露过面。易准住在城外军营,不留在县城里,也是存心想要那海东青放松警惕,可惜人家还是不上当。
这么看来,自己能做的事情似乎不多,可他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正处于天下巨变的历史关节处。所以易准不仅烦闷,还有些紧张。
这时,今日出营的驿马回来了,交了一卷军情密信给霍东风。霍东风面容严肃地看完,急忙前往易准的营帐,取出密信给他看。
易准看完,道:“我要马上回临榆城,谢道争肯定要跟着我,不然恐怕会出事。霍将军抓紧联络好临榆本地驻军,若要出事,恐怕就在这几天!”
……
话说莫留名一行人,出了城,没多久就脱离了大部队。那些步卒行军实在太慢,每天只行进三个时辰,便要安营扎寨,布置壕沟,稳扎稳打。这也难怪,他们不知穆纳大军动向,不敢贸然深入,稳扎稳打确实是个好策略。可这次的任务是救援关顺景,歼灭穆纳先锋队,如果赶在穆纳大军到来之前,任磊与孟洪强这一万将士,乃有九成胜算,可一旦慢了一拍,贻误战机,便是九死一生。
按照莫留名的构想,他们五十多人带了一百多匹良马,若是与关顺景汇合,便有机会带他们杀出重围,再勾引穆纳先锋队南下,与稳扎稳打的任磊孟洪强展开一场遭遇战。
如此,那远在后方的穆纳大军决计来不及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先锋落入大梁虎口。
一百来匹骏马,五十三位大梁男儿,奔驰在这本属于大梁,却叫穆纳人占去的土地上。
雪停了,冷极了。
男人与马同时呵着白气。
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踩出了一道黑线。
远处有另一道黑线,又粗又壮,分成两股,从两侧向他们夹击而来。
风声呼啸,一支羽箭当头而来。
拓伦率领一千骑兵,左右两股各五百骑,终于等来了猎物。
拓伦骂骂咧咧地说道:“这天寒地冻的,真叫老子苦等!这一百骑不到的人马,又是南朝人的探马不成?”
铁剑门主刘颖全,大剑一挥,格下飞来的羽箭,喊道:“莫少侠,我们杀过去!”
莫留名观察片刻,回身喊道:“不成,全体向右,全速奔袭,将穆纳右股骑军从末尾截下三成来!”
刘颖全道:“为何如此??直杀过去岂不痛快!”
莫留名道:“听闻这队先锋有两千余人,我们眼前只怕连一半都没有,直冲过去,恐怕另有伏兵。我们只有五十三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硬拼!”
莫留名扬鞭御马,又快了几分,声音也大了几分,道:“众弟兄!且随我莫留名先杀几个鞑子,这些人在此处耗了不少日子,天寒地冻的,后方来不及补给,我们只消每次杀上几人,他们便弱上几分!诸位!我们皆是身负武功之人,个个都是有用之身,万不可在此枉送性命!”
这六十人都是卓不凡与易准挑选出来的,武功各个不弱,放在中原武林,自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们与寻常兵卒不同,各个都有判断是非的能力。此时听了莫留名的话,纷纷点头,称其妙计。
拓伦观察着这些中原骑士,各个带着不同的兵刃,全然不像官兵,倒像是关顺景那群人,不由得有些心慌。他可是亲眼见过这些武林人士的本领的。现下他们突然转向,似乎要逃,可是时机上已经迟了不少。再看片刻,原来这些人是要从右翼突围。
拓伦下令,全军加速前进。
穆纳人的马,比梁朝的马要快一些。
莫留名这六十武林高手,与右翼五百穆纳骑兵终于撞在了一起。
甫一接触,他们便各自使出绝招,真气鼓荡,宛如一道利剑,从穆纳人的包围中割开了一道口子。
这一击,都是他们的成名绝技。
只片刻功夫,这五十三人便冲杀出来,从敌军右翼东北杀到了西南,毫发无伤。
穆纳人死了二十来个,只不过二十来人的伤亡,在这场战斗中,并没有给穆纳人带来多大的劣势。
莫留名依旧被穆纳左右两翼包围着。
所以他不能减速,只能趁着现在稍作喘息。
莫留名一手紧握长剑,一手握着缰绳,朗声喊道:“往东南杀!再斩敌尾一寸!”
刘颖全刚才一剑便杀了两人,正在兴头之上,朗声笑道:“我刘某人当仁不让!”
华山郑克达的剑上,脸上,衣服上,马背上,都沾满了鲜血,他是刚才杀人最多的,一剑飞出,在五个穆纳骑兵颈间来回穿插,最终又飞回自己手上,颇有御剑之妙。只听他也笑道:“刘掌门,可敢与晚辈比上一比?”
刘颖全道:“有何不敢!”
莫留名道:“一击即走,不可恋战!胜负只在一瞬间!我便给你二人做个公证!”
后面另有一骑赶上,那人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却使着一杆笨重的长枪,自称姓武,浑身干干净净,看起来刚才并未杀到一人。
只听他说道:“再穿插一次,敌人必定要变阵,莫先生,还请早作打算!”
莫留名点点头,心中记住了这个孩子,嘴上却没有张扬,只继续喊道:“杀!”
刘颖全郑克达亦随他喊道:“杀!”
话音未落,马蹄便已与穆纳骑兵相交。又是一阵冲杀。
只见刘颖全冲在最前,双手持剑,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照着一个穆纳骑兵当头劈下。那穆纳兵举刀去挡,可手中马刀怎会是刘颖全铁剑对手,立时连刀带人被刘颖全大力一剑两断。刘颖全顺势骑上了穆纳人的马,三两下挡住了其他穆纳人的攻击,喘了口气又挥出一剑,前方两个穆纳骑兵受不住剑气冲击,人仰马翻。
郑克达依旧使出飞剑招式,一剑飞出,在穆纳骑兵颈间弹一下便飞回手里,接着又飞出,再弹另一人,灵巧至极。那些被弹到的穆纳人,纷纷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颈间鲜血横流,决计无法救援。别看郑克达打的轻巧,可这招式极难练成,不仅需要手上的巧劲儿,更需要在万般变化的局势中,精密算好飞剑路径。
这二人可谓艺高人胆大,在乱军之中,仍不失高手风范。
莫留名就没这么大胆,他只是运剑护住周身,绝不肯与穆纳人拼杀,只在看准时机之后才肯出剑杀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姓武的少年,只见他不停催着马儿,穿插在各位武林同道之间,铁枪挥舞,不停地为一些功力并不那么高强的人挡下穆纳人的马刀。
他的马很快,他的枪更快。
只一眼,便在穆纳人的冲杀下,或挡或挑,救下了十来人。
莫留名不禁暗暗心惊。
这阵冲杀结束,胯下骏马已经颇为劳累,莫留名喊道:“换马,再战!”
众人没有多少调息的时间,马儿也不能停下,他们累,穆纳人也累,拼的就是这么一口气,谁先泄气,谁就要死。
莫留名喊道:“儿郎们!穆纳人已经怕了!随我最后再斩敌尾一寸!”
众人依旧毫发无伤,斗志昂扬,统统喊道:“杀!”
拓伦又气又急,心道:怎么我们穆纳族没有这样的勇士?他们的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
身边传令的亲卫道:“将军!放箭吧!他们要跑了!”
拓伦摸了摸囊中只剩十发的箭矢,略作思考,马上骑射本就不易射中,遑论敌人也骑着马,速度又快又会武功,又能射中几个?
他摇了摇头,道:“省下几支箭,留着射南朝官军。这些人想来是去找关顺景的,便放他们一条去路,不必在追了。”
……
这一战,穆纳人死伤五十余人,其中半数都死于刘颖全与郑克达剑下。
这五十三人缓缓驱着马儿,从西南拐了个弯,继续往永宁方向前进。他们取出干粮,在马背上胡乱嚼着,心中却充满了激动和喜悦。
穆纳人在后面不远处跟着,却没有上前交战。
莫留名远远看见西边有一片黑压压的马群,看来是穆纳人的援军到了。粗略一数,应该不是那支传说中的穆纳大军。
他对身旁的武姓少年问道:“你怎么看?”
武姓少年道:“应该是先锋队的另一支,我们应该快要遇到关将军了。”
莫留名点了点头。
之前那最后一阵冲杀,他们直接突破了穆纳人左右两翼的封锁,穆纳人在后面不敢上前,只是遥遥跟着。
武姓少年又道:“他们没有继续追杀,想来是觉得一千人围不住我们,便叫我们与关将军汇合,拿两千多人来围,我们既然是要去找关将军的,那他们就给我们一条路,让我们去找。他们则以逸待劳,等我们陷入两千多人的包围之后,再集中力量屠杀。”
莫留名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只待我们寻到了关顺景,那便是决战的时候了。”
武姓少年道:“突破两千多人的包围,我们真能做到吗?”
莫留名笑了笑,没有说话。
关顺景值得他们这样拼命来救吗?
不值,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要求别人用自己的性命来救他。
那为何要救?
这是因为有人被困在冰天雪地中,你学了一辈子武艺,连去救一救都不敢,还算什么男人?
救与不救,其实都是在过“自己”这一关。
慢慢的,不仅西边有黑压压一片人马,南边也出现了,北边也出现了,似乎只剩下东边可以去。
莫留名笑道:“看来,穆纳人真的给了我们一条路走啊。”
武姓少年道:“是啊,只不过他们也有些小瞧我们了。就算没有路,我们也能走出一条路。”
莫留名听完哈哈大笑。
郑克达与刘颖全也是大笑。
区区三千穆纳骑兵,还不配让我们放在眼里。
他们往东走去,没多久便见到一片稀疏的树林。林边有三个人探着头不断张望。看到莫留名这些人,发出一阵惊呼。
莫留名道:“终于还是找到了!”
那树林便是关顺景他们的藏身之所,前后左右,东西南北,皆被穆纳人包围,他们没有马匹,更是饿了许多天,冻了许多天,根本无法突围。
前几日他们尝试过,一开始还能接近穆纳人,还能杀掉几个,可后来穆纳人似乎是爱惜人手,只远远围住放箭,那铺天盖地的箭阵叫关顺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退去。
可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更受不了被围困的气恼。几次三番都要再次尝试突围。
后来关顺景发现,那些穆纳人射出来的箭矢,总会有人去一一收回。看来穆纳人确实补给不够,连最基本的箭矢都要回收。这让他动了一些心思,他们从树林里就地取材,作出许多面盾牌,他们甚至还在树林中找到了一面巨大的铁盾,是死在血魔手中那彭家兄弟的独门兵器。仗着盾牌,他们每日都会结成阵势,往穆纳人的包围中走上一走,飞来的箭矢伤不到他们,即使有些疏漏也决不致命。关顺景并不是想要突围,他的目标,是飞来的羽箭。这些人每日从地上捡一些,拿不了的,便统统破坏掉。
时间一长,那穆纳人又没有途径补充弓箭,便开始捉襟见肘。越来越舍不得放箭了。
拓伦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狡猾,他不止一次想过用他三千匹马直接踩死那些人,可又想起海东青的嘱托,便忍住了。围点打援,可援军在哪里?
拓伦有些失望,有些疑虑,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再围下去,他先行一步,往南走上一两百里瞧一瞧。
直到今天,终于等来了援军,一共五十三人。
关顺景看着这五十三人带来的粮食与马匹,心中激动万分,道:“辛苦诸位迢迢相助,关顺景在此叩谢诸位大恩!”
说着正想要跪下,却被莫留名扶住了。
莫留名还没开口,一杆黑漆漆的铁枪突然袭来,在莫留名脸颊旁边掀起一道冷风。
关顺景见到这铁枪的目标竟是自己,心中讶异,使出鹰爪功去抓那铁枪,铁枪却忽然变刺为挑,再变挑为拍,将关顺景逼退了三步。虽然没能伤到他,却已经叫他丢了面子。
众人皆自惊叹,也各自疑惑不解,这是怎么了?
只见铁枪后面,那武姓少年朗声说道:“关将军,关盟主,你可认得这杆枪?”
关顺景细细瞧去,只见这枪其貌不扬,没什么特点,那枪头也十分拙钝,毫不锋利,只是黑漆漆直条条一杆。
关顺景摇了摇头,道:“本座不曾见过,你是何人?到底与本座有何仇怨?你如此年轻,想来是被奸人蒙蔽。如今形势危急,我们武林中人绝不可内斗!”
武姓少年面容严肃,冷冷道:“你看好了,这枪你真不认得?”
关顺景又摇了摇头,道:“不认得!”若是平时,有这样一位少年这样逼迫自己,早已被他打死,何必与他废话。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着武林群豪,他不能摆这种架子。
那少年道:“好,我便告诉你,这枪便是断魂枪!”
众人又是一惊,有些人已经发出了惊叹之声。
那少年又道:“在下武卿阳,武继安是我父亲。”
关顺景听完,眉头一皱,道:“原来是武继安的儿子,虎父无犬子,难怪有如此能耐。”
武卿阳道:“当日武林大会,我父亲不曾使过这枪,也不用使出这枪,没人打得过他。关盟主,还请你跟我说一说,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关顺景整肃好面容,道:“天下皆知,你父亲当日大喜过望,饮酒太过,不幸落水而亡。也真是当今武林的一大损失!”
武卿阳怒道:“放屁!”
“我父亲怎会是那种人!?”
正待提枪杀人之际,莫留名站了出来,挡在了武卿阳面前,面具里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怜悯神色,他转头对武卿阳道:“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当日武林大会我也在场,一些详细情况,等我们突围再说。”
武卿阳道:“我来此地,就是想要找他关顺景问个清楚。莫先生不必劝我。”
莫留名忽得使出《吊古战场文》书法真意,四周气氛一冷再冷,内力浅薄一些的人竟然打起了寒颤。他今日亲身体会过战场,亲手留下了几具穆纳人的尸体,故而对这篇文字感悟更加深了几分。
莫留名冷冷地说道:“武卿阳,凡是都要分个轻重缓急。对你来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对天下人来说,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你帮忙,不要在此送了命。”
武卿阳满脸气愤,正想说什么,却感到一股巨大内力冲向自己,莫留名剑不出鞘,只画了一笔,武卿阳便有些禁受不住,连想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莫留名又转身对关顺景道:“关盟主,你可还记得当日做上武林盟主之时,说过的誓言?”
关顺景正想说话,莫留名却不给他机会,继续道:“当日,沈言大侠说过,不论是谁当上了武林盟主,都要把一件事情当成头等大事来办,你可还记得?”
“不论是武继安前辈还是公孙器庄主,他们的死,你必定要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
关顺景道:“你是何意?非要在这关键时候挑拨离间?”
莫留名道:“不是挑拨离间,只是想问问,武林大会上死了那么多人,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要听你亲口说。”
关顺景道:“你别以为我真怕你。我来当这盟主到底有什么不好?你却来与我处处刁难。”
莫留名道:“你若是真心为了武林同道,做武林盟主倒也不妨。只是待到我们突围之时,还请你这盟主,冲在最前。”
关顺景明知有诈,依旧说道:“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关顺景暗自思量,莫留名恐怕不会在突围之时暗下杀手,等突围成功之后,再小心防范不迟。
莫留名不再言语,拉着武卿阳走到一旁。
武卿阳虽然年少,心思却极为缜密,担忧道:“莫先生,你……”
莫留名低声道:“武家小哥,实不相瞒,我也想杀他。”
武卿阳道:“莫先生,我们习武之人,要的是堂堂正正,在背后动手,与他关顺景又有什么区别。”
莫留名道:“此番突围不易,关顺景武功修为不是你我能比得上的,让他突在最前,我们才有胜算。一旦突围成功,我们便要马不停蹄与任磊孟洪强二位将军汇合,那时,却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下手了。”
武卿阳道:“不妥不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莫留名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意已决。”
……
关顺景这里只剩下二十三人,加上前来救援的五十三人,一共七十六个。
每人骑上一匹马,趁着月色不明,开始突围了。
这些人身负武功,耳聪目明,在夜晚比寻常人更有优势。
关顺景在最前,其他人在后面,马蹄朝南,向着手持火把马刀的穆纳骑兵阵营奔去。
穆纳人对此早有准备,纷纷放出火箭,在夜空中画出一条条血红的线条。
斗志昂扬的勇士们,对漫天飞箭视若无睹,一头扎进了穆纳人的阵营中。
便走边杀,一击即走,丝毫不做停留。
只可惜他们人数太少了些,在穆纳人层层堵截之下,深陷泥潭。
双方不断地催着马匹,穆纳人也不再保留实力。
这一晚,拓伦要将心中的郁结,统统发泄出来。
穆纳人善于骑马,驯马养马,也最为爱马。拓伦却下令道:射马!
既然你们武功高强,射不中你,那就射你们的马,看你们还怎么突围!
无数羽箭袭来,关顺景瞧着那些箭矢去向,惊道:“小心!鞑子要射马!”
莫留名喊道:“莫慌!与鞑子兵贴紧了!马一倒就夺他们的!”
众人点头,纷纷散开,各自找了最近的穆纳兵,向南驱赶着。
飞箭正中马身,马儿一声惨叫,跌翻在地。马背上之人顺势跃起,踹下穆纳兵,夺了他的马,又继续往南狂奔。
可总有一些功力不济的人,马儿倒了,没能夺下穆纳人的马,只好靠双脚跑起来。
可双脚哪里跑得过穆纳人的战马。
只听穆纳人笑着,举弓瞄准,把这些落马之人,当成了猎物。
风声呼啸,弓弦声嘣嘣嘣地不停。
那不幸落马的侠客便被射成了刺猬。
莫留名喊道:“都小心些!”
第二波箭雨袭来,刘颖全武功高强,却生性鲁莽,不屑于做那劳什子抢马之事。他仗着自己神行百变的功夫,落马之后,就靠一双脚,在敌阵中来回穿插。巨大的铁剑在他手中翻飞舞蹈,穆纳骑兵竟没一个能近身。
郑克达急喊道:“刘掌门!不要恋战!快快上马!”
马战之中,兵器越长越有利,双方对攻,各自都仗着马速,速度越快,威力便越大,同样的条件下,谁先砍到对手,谁就能活命。郑克达一手飞剑连弹的本事,可谓是把三尺剑用出了一丈之功,穿插起来,无往不利。
刘颖全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喊道:“多谢!”
莫留名时刻紧跟着关顺景,不让他走出自己身外三丈远。武卿阳一脸不悦地跟在莫留名后面,他不喜欢暗箭伤人,哪怕是仇人。他打定主意,只要莫留名要放冷箭,他便第一时间出手阻拦。
莫留名此时心里并没有想要暗算关顺景,值此危急时刻,哪有这种心思。
这两千多穆纳骑兵结成的阵型,远不是之前那五百骑右翼骑兵能比的。层层叠叠,突破一层,身前便又集结了一层。那穆纳人见到他们会抢夺自己的爱马,更是不肯近身来杀,只遥遥放出飞箭。一时间,众人只有防守之力,毫无杀人之功。
也不知跑了多久,穆纳人的箭终于射光了。
天亮了。
一道晨辉洒向人间,照亮了关外的战场。
莫留名眯着眼睛,四处看去,只见原本七十六位中原勇士,此时只剩下三十人。
有四十六人落马,没能抢到穆纳人的马匹。他们有的在黑暗中身中数箭,却仍然不肯倒下,举刀怒喊,在临死之前,斩下了一个穆纳兵的首级。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还有赚。
有的人仗着轻功,左突右闪,硬是撑到了天亮,也不想着突围,只寻着机会杀人。既然突不出去,便多杀几个人吧。最终,他们在穆纳人毫无间断的冲杀之下,被铁蹄踩成了肉泥。
他们大叫着,狂喊着,手中兵器在临死之前,都紧紧握在手上。
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有赚。
也不枉学了这么多年的武艺。
莫留名不忍再看,噙住泪水,转头喊道:“关顺景!你他妈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为了救你!这些人都是为了救你!”
关顺景一言不发,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都是大梁好儿郎,这般死在关外,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留名接着喊道:“关将军!此番我等杀敌两百有余!一应军功,可全是你关将军的了!”
关顺景怒上心头,喊道:“住口!”
莫留名不听,继续道:“关将军啊!将来您升官发财,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弟兄!”
剩下的三十人,都已劳累不堪,握着兵器的手不停颤抖着,人也颤抖着。
他们听了莫留名的话,不禁有些泄气。他们心中明白,自己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眼前的穆纳骑兵不知还有多少,突破这一层,也不知前面还有没有。
关顺景怒喊:“莫留名你不要发疯!众位好汉!随关某再杀一阵!我就不信这穆纳人不会劳累!不信他们后面还有包围!”
关顺景提起一口真气,一马当先地奔了出去。
一手提刀,一手执盾。
气势如虹。
刘颖全紧随其后,然后是郑克达,莫留名,武卿阳等人。
他们全都红着眼睛,此时都不再想着突围,只是想在死之前,杀上几个穆纳人。
性命什么的,杀过这一夜,便不再觉得有那么重要了。
关顺景看家绝技是鹰爪功,但他刀法也同样不弱。他在成为飞鹰卫之前,是锦衣卫的暗卫,军中流行的刀法他统统会使,并且十分精纯。只见他催促着马儿,双腿紧紧夹着马腹,整个身子却在马背上左右躲闪,每次闪开穆纳人的马刀,总能趁势斩落敌人。并且速度不减,依旧快速向前突进着。
其余人也同样使着擅长的功夫,把这次的冲杀,当成了生命中最后一场表演。
那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死而无憾。
关顺景率先突破了敌围,眼前出现了一片广袤的雪原。
没有人烟。
便没有穆纳人的阻拦。
便是突围成功了。
他马儿不停,欣喜地转头望去,只见身后那三十人,仍没有突围出来。
刘颖全似乎被困住了,铁剑舞得越来越慢,破绽越来越明显。
郑克达也无力再计算飞剑弹跳的路径,只能与刘颖全配合着,格挡穆纳人的进攻。
不要命的金刀门人,内力耗尽,用左手握住那斩来的马刀,把对方拖下马来,再挥刀斩落他的首级。再想回身上马,却被其他的穆纳兵断了去路,立刻身陷重围。
那位使链子镖的大爷,镖头也再无力穿透穆纳人的皮甲,眼神透露了无尽的疲劳,被冲来的穆纳人斩落马下。他翻身再战,既然射不透人,那便射马。一镖扎进穆纳马腹,却忘记了自己胸前刚被砍了一刀,放出去的链子镖无力收回,可又不愿意让陪了自己多年的兵器就此脱手,一瞬间的犹豫,便被受伤狂奔的战马拖倒在地。
莫留名和武卿阳也陷入了苦战。
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伤,更有断了手臂,断了小腿的。
关顺景心中涌上无数情绪。
他勒住马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头重新扎进了穆纳人的包围里。
他妈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想过当大侠!
关顺景运气喊道:“鞑子狗给老子听着!我便是武林盟主,游龙将军关顺景!有本事就来取我人头!”
他不再顾及马儿体力,飞快地奔向刘颖全,将他身旁的穆纳兵一一杀翻,喊道:“前方再无穆纳兵,快走!”
随后,又奔向了那位使链子镖的大爷,将他提上马来。
再奔至莫留名身旁,道:“你说的对。武林盟主,就要有个武林盟主的样子。你们这些王八蛋们,快快走吧。”
说完,从马背一跃而下。
仰天怒道:“都给老子滚!老子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武林盟主的真正实力!”
他爆发出全身真气,作为飞鹰卫的高手,能胜过额尔德比,能跟谢道争拼个七进七出,他自始至终,还没真正用过全力,也没遇到过真正的生死关头。
关顺景扔下了盾牌与长刀,一跃而起,隐有飞鹰长啸。
穆纳人的注意力全被他一人吸引了,纷纷转头向他杀去。穆纳人也看得明白,这人才是最大的官,他的人头最值钱。
关顺景不停跃起,不停从半空中取着穆纳兵的脑袋。
突然,一支飞箭疾疾射来。关顺景抬手去挡,没想到那支箭力道大得出奇,他一握之下竟没有止住那飞箭的来势,只好在空中翻身变向,回落地上,又退了两步,才牢牢握住那箭。箭头距他喉咙,不过两寸。
关顺景抬头望去,只见拓伦手中的弓弦还在颤抖。
他毫不犹豫,迈起步子冲着拓伦跑去。
他明白,那便是穆纳先锋队的首领。若是能杀了他,这场战斗,便能有个完美的结局。
穆纳人终于开始防守了,所有人开始策马冲向关顺景。
莫留名得了空隙,喊道:“所有人,往南撤!关盟主要为我们断后!不可辜负他一番心意!”
穆纳人不再留他们,他们马蹄跑得很疾。
眼前终于出现了那片广袤的雪原。
那空无一人的雪原。
走吧。
往那没有人烟的地方,出发。
马蹄朝南,身后穆纳人的厮杀声渐渐听不到了。
慢慢的,除了马蹄踩碎积雪,便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没人说话。
没人想说哪怕一句话。
武卿阳抬头看了看莫留名,莫留名也看向了武卿阳,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
武卿阳幽幽说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若真想要改变一个人,那让他在战场上走一遭,恐怕是最有效的办法。”
莫留名道:“他也算能留下个好名声。你看看,我们五十三人去救他们二十三人,结果现在回来了几个?”
武卿阳数了一数,苦笑道:“二十三。”
莫留名道:“是啊。二十三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时郑克达递了一个水囊来,道:“说到这里,我这匹穆纳马上,绑着一袋酒水,分着喝了吧。”
莫留名道了声谢,拔出塞子,大口灌下。抹了把嘴,递给了武卿阳。
穆纳人酿的酒,舍不得放粮食,多是那马奶酒,本不如何烈,这时喝在嘴里,却直叫人想哭。
武卿阳接过酒囊,也咽了一大口。
武卿阳年少,他爹本来不让他喝酒,这一大口下去,呛得他直咳嗽。
……
走了一日,众人见那些穆纳骑兵没有跟来,放松了一些警惕,又因为心疼马力,走得就更加慢了。
还没见到任磊与孟洪强的部队。
而他们身后,却又一次出现了穆纳人的身影。
那不再是寥寥三千骑。
而是战马五万,战士三万的大军。
他们身后的弓箭牛羊不计其数。
在这茫茫天地间,可以横行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