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济南,三十年前有一个姓李的老人来到此处,租了家门面,挂了一个专治小儿头疼脑热的招牌。
李老头并不给人瞧病,只卖膏药,自称不管什么病,只要贴上一贴膏药,包管药到病除。初时没人信他,后来也是有患儿父母心急,买了一贴膏药,回去给孩子贴上,不消片刻,那热病真就好了。孩子本来已经昏得不省人事,没想到醒来之后,哭着喊饿,连吃了三大碗饭!
日子一久,这李老头便闻名天下。世人皆知济南有个神医,人送外号李一贴。没人晓得李一贴的膏药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的医术是跟谁学的,甚至不知道李一贴来济南之前,身处何方,家在何处。只知道三十年前李一贴已经是白发鬓鬓,而三十年后依旧如此,可脸上却是一丝皱纹不见,端的是鹤发童颜。有心人曾经推算过,这李一贴的年龄恐怕有一百多岁了。此言传了出去,有人觉得李一贴是妖怪,也有人觉得李一贴是神仙。不过大多数人只是认为,李一贴医术冠绝天下,有独门养生之法。
这一日,刘管事驾车终于来到了济南,在城外寻好了住处,安顿好小少爷和三娘,独自进城求药去了。李一贴的铺子济南城人尽皆知,很是好找,不一会儿便买到了膏药。回去给少爷贴上,果然药到病除。
刘管事突然想起一件事,当日夫人交给自己的书信还没看呢。于是赶忙将书信找了出来,拆开一看,原来是说老爷谢驰在京城奉旨调查一桩武备案,惹到许多位高权重之人,好友沈言因得罪当朝首辅,已被下狱。锦衣卫暗地里去过沈家,居然说搜出了十几把军刀,和一方玉佩,那玉佩上竟刻着一个汪字。锦衣卫以此断定沈言才是武备案的主犯,贼喊捉贼,愚弄圣上。谢驰是去过沈言家里的,那叫个家徒四壁,连个仆人都没有,哪来的军刀玉佩。
谢驰知道严桦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自己,便往临安寄了一封信,要夫人小心。恰逢谢家幼子谢道争身染重病,夫人便当机立断,送了谢道争去济南,并且留书叫三娘和刘管事带着小少爷在济南暂住,等武备案的风头过去,再想办法回家。
刘管事看完信,又给三娘念了一遍。
于是三人便在济南城住了下来,隐姓埋名。
谢驰奉命巡抚东南,是真正意义上的替天行道。走到江苏境内,却听说沈言被打入了大牢。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料到报复会来的这样快。
这一日,正在驿站的客房内歇脚,忽然听家丁慌忙来报,说外面有一伙人,衣衫不整的,却都带着刀,似乎来者不善,请谢驰暂避。谢驰正想,这路是官道,驿站也是官驿,是有官兵驻扎的,一路上还有不少关卡,怎么会有不明来路的山贼呢。
还没来得及下决定,忽听得外面杀声四起,兵刃相击,叮叮哐哐,分明是两伙人打起来了。谢驰自有胆量,开了门,正看见两伙人打来打去。只见那贼人约十七八个,目光凶狠。地上躺着的都是穿着制服的官兵。那为首的贼人也看到了谢驰,挥着刀喊了几句叽里咕噜的鸟语,立即向谢驰冲来。
就算谢驰再有胆色,这种正面厮杀的场景也是头回遇到,不免乱了手脚。他顾不上说话,只能逃去。可驿站就这么大点地方,出了客房就是院子,门口都被贼人守着,他能逃到哪里去?
谢驰一生,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自小读书,请的是国子监退下来的老先生。娶的妻子,是门当户对的名门望族。父亲死的早,谢驰不到二十岁便继承了家业,良田万顷,广厦千间,谢驰虽不亲自打理,可胜在知人善用,家业也越来越壮大。三十岁便官居四品。朝堂上也如鱼得水,只是遇上了这么一桩大案。别看谢驰外表放浪不羁,整天乐乐呵呵的,可他心中对世间的大是大非,自有一番判断。
他知道这案子不能不查,也不能查的太快,查的越快,就死的越早。最好懂得隐忍,寻个机会,等严桦失势再说。可他也知道,若是再没人站出来说几句话,恐怕这一代人,便要毁在严桦手里了。况且按照沈言的性格,也不会放着这件事不管,他一定会想法设法把武备案一查到底。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身先士卒一把,把祸端引到自己身上。
于是转身立定,作怒目罗汉,道:“尔等毛贼,岂不知吾乃钦差大臣,奉圣命巡抚东南三省?”说罢,抽出尚方宝剑,盯着那贼首。
那贼首说道:“谢大人,我们无意害你性命,只请你随我们走一趟,你临安府的家人,我们可一直有兄弟跟着呢。识相的话,把剑放下吧。”
谢驰怒道:“我借你八个胆子,看你敢动我家人一根汗毛!”提剑向那贼首砍去。剑开双刃,剑锋笔直,若不是练家子,千万不要用砍,要用刺,才能发挥剑的威力。可谢驰不懂,这一砍被那贼首轻而易举化去,提膝一顶,谢驰便失去重心,往地上跌去。
那一刻,谢驰脑中飞过无数想法,推翻了无数种决定。最终,在他倒下的一瞬间,手腕忽地一翻,把剑尖对准了自己。噗得一声,谢驰倒在地上,宝剑也借着跌倒之势穿胸而过……
那贼首一看不好,连忙过去拉起谢驰,只见谢驰血出如注,双目已经翻了过去,眼见是活不成了。心中是又悔又恨,他接到的命令是吓吓谢驰,把他绑到山上,做成绑架案,并没想杀他,只是给他个教训。可现在弄巧成拙了,回去复命的话,定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干脆放了一把火,把驿站烧了个精光,率人匆匆离去。
后来,严桦得知谢驰死了,料想事情不好收场,因为那谢驰分明是陛下看重之人,死在官道上,多半是有什么贪官污吏放任贼子行凶,绝对经不起细查。于是干脆将错就错,将谢驰的死讯隐瞒了下来,并且上书诬陷谢驰贪赃枉法,在老家临安欺压百姓,作威作福,家中存银多达上千万两,绝不是勤劳致富能得来的。言下之意就是说谢驰为官三年,贪墨了不知多少银两。皇帝本来以为严桦是先整沈言,后整谢驰,他侄儿严益之多半与武备案是脱不了干系,正想着怎么收拾严桦呢。没想到严桦又说了,说那沈言在狱中辩称,军刀与玉佩是他与谢驰搜来的物证,正在调查之中,不便存放在别处,所以放在家里。严桦还替沈言说了不少好话,说他家徒四壁,除了书本什么都没有,别说仆人了,连灯油都没有,只有几根蜡烛。这样的人要军刀和玉佩有什么用,不如直接卖掉换钱。况且审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证据说他勾结倭寇,这是锦衣卫鲁莽失职,沈言是大大的好人,是冤案。
皇帝想了想觉得有理,下令放了沈言,命他后几日不用到翰林院上班,在家待命。
严桦这先一招“恶人先告状”,后一招“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两招使出,又是大获全胜。一来皇帝不会再详查谢驰究竟是怎么死的,而是去查谢驰贪墨之罪,二来沈言虽然被放了出来,皇帝也多半不会让他继续调查武备案了。这样一来,两个接触到第一手证据的人,都失去了查案的资格。可严桦不知道,陛下心里已经渐渐对他失去了信任。军国大事,岂容儿戏。朝廷武备牵连到边关将士的性命,不容有失;那锦衣卫虽然直属于皇帝陛下,可指挥使曹飞私下里没少收严桦银子,两人私交甚好,这皇帝也略知一二,只是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最近严桦对负责审查武备案的二位官员,沈言与谢驰,明里暗里使的手段,绝不像是在帮着查案。反而今日一出,明日一出,仿佛自乱阵脚一般。皇帝是不相信严桦会盗取朝廷武备的,他从心里拿严桦当自己人,靠着严桦制衡宦官外戚,十几年来一直很好用。而现在,谢驰的死,却为严桦的失势埋下了深深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