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在徐老爷子的书房,赵明诚与徐老爷子也正说起子墨的情况。老爷子比赵明诚实在多了,任谁都看得出来老爷子的震惊,那表情和看到天上飞过一万头草泥马也没什么两样。
老爷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脸上阴晴变幻没个尽头。最后老爷子瘫在椅子上,五味杂陈都化作一声叹息。
“罢了,罢了,大概这就是命吧……”拿出了前些日子收到的飞符,老爷子甩给赵明诚让他自己看。赵明诚看出了一些不同,飞符下角盖着一个荆棘王冠的章,这代表着飞符出自荆都王室,章非寻常的红色,而是纯金,说明乃荆王亲书。
“这……”赵明诚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看了。徐老爷子摆了摆手,示意继续,赵明诚才继续看了下去,前面的内容无非是荆国赔款的各项事宜,一直到最后进贡的年限……
赵明诚一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符上那句话,肆虐的杀意让空气都冷了几分,细细嗅来,还有几分铁锈味。
“就只能看子墨他们怎么去做了啊……”徐老爷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倘若子墨没这份天赋,也就罢了,可既然有这个能耐,怕是又要搅进风雨里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
除夕那天,徐子墨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他独自一人去了关押着狂十一的牢房。那是赵统领为狂十一特别设计的,赵子明说是个暗无天日的密室,狂十一还被戴上了束灵箍,动用不了灵力,但赵子明和徐子墨都还没去过。
“王哥,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吗?”徐子墨攥着手心,手里的汗止不住地冒着,既担心见不到狂十一,又担心见了狂十一不知道做些什么。
王哥到是很放松,只是叮嘱:“少爷小心就好,虽然没了灵力,这厮功夫也是一等一的。”
狂十一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里被羁押多久了,赵明诚起初每天都会来,但是什么也不问,时间长了狂十一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第三个人。阴暗、潮湿、恶臭……这样的空间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老鼠,就快要死在徐府了。
后来赵明诚问他叫什么,狂十一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但那个杀胚居然掉头就走了!他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哪怕再问他一句就好,难道赵明诚就不关心慕雪被追杀的理由吗?狂十一大声喊着赵明诚的名字,用尽能够想象的每一个字眼羞辱他,可是等待狂十一的只有空洞的回响。
连表现出顽强不屈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等待死亡,一身所学什么用场也排不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绝望?
以至于多年以后狂十一回想起第一次正式见到徐子墨的场景总是会唏嘘,他没能看到徐子墨最辉煌的时候,却一定能够明白为什么许多事件的中心都汇聚在这个看上去有些清秀的少年人身上。遇上魔类谈不上不幸,成为徐府的一员也说不上幸运,但能够遇到此间少年,却一定是件一生只有一次的幸事。
徐子墨提着灯笼进去的,牢里一片漆黑,除了徐子墨手中的灯笼没有第二个光源。他小心翼翼遮着,在门口就坐下了。徐府人丁众多,后厨包的饺子还留有余裕,徐子墨顺手给狂十一带了一些。
“吃吧。”徐子墨等狂十一适应了光线,轻轻把餐盒推了过去。“今天是除夕了,我只能呆一会儿,我有许多话想问你,虽然不知道你会不会告诉我。”
狂十一没有理会他,只是默默捏起了一个塞进嘴里,很慢很细地咀嚼,那些疯狂的念头渐渐离他远去。
狂十一有自己的故事,很多年前他也会在除夕吃到饺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坐在一起。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出门就好了……那样的话至少一家人还可以在一起……
徐子墨看着昏黄的灯光里无声无息流下眼泪的狂十一,有些不知所措。
到底什么事会让一个男人在一个孩子面前自顾自地哭呢?子墨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的眼泪,他绞尽脑汁在想,兴许就能打开狂十一的防线呢?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慕雪,想到了慕雪消散在人世间的场景,大概那个时候自己会痛哭流涕吧,把所有的眼泪都流的干净,一丝一毫都不剩下。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过去吗?我是指,在成为现在的你之前,狂十一不是你的名字吧?”子墨试探地问到,样子很稚嫩。
狂十一哑然一笑,“你真是个差劲透了的审问官。小子,我记得你,你坏了我们两次好事,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徐子墨。”
“徐家人?没有听过你啊。”
“只能算半个,该你了。”
“呵,不算什么秘密。”狂十一挪动了一下屈腿坐着的身体,干练的肌肉线条在灯光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脚链作响的声音让人有一些毛骨悚然。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徐子墨开始聆听另一个人的人生。
武国的东南角有一块飞地,叫日暮原,那是个充斥着政治犯、小偷、强盗、强奸犯和魔类的地方。虽然名义上依然属于武国所有,但实际上代代都是本地的家族管理,武国只负责收取每年的赋税。狂十一还叫李安的时候,就住在日暮原的边界上。因为那里土地贫瘠,少有居心叵测的人来打扰。李安放牧为生,几乎自给自足,牛羊都是会跑的,不像是庄稼长在地里,真有人来打劫的时候李安就带着牛羊跑。冶师那里买的机关灵鸟很好用,数里之外就能侦察到敌意,这宝贝在李安家已经传承三代了。
李安的妻子叫谢婉如,一点都不像穷人家的女子。以前李安觉得,这辈子能遇上谢婉如就是最幸运的事情,那是他壮着胆子第一次深入日暮原,赶去的十只羊最后只剩下五只。那是一个很小的临时聚集地,有人贩子在吆喝着展出自己的战利品,谢婉如就是其中之一。
他还记得那天的天气,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谢婉如的全身上下都是灰,简直像是从地里挖出的煤球。泥巴在她脸上虬成一道一道的凸起,像是伤疤。她看着来来往往挑选货物的商人,眼神里只有绝望,直到看到李安——一个傻乎乎赶着羊的年轻人,担惊受怕又充满了天真的好奇心。她扑到笼子边,无声无息地比划着口型,不敢发出声音,许久未见的眼泪顺着脸庞奔涌。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李安忘不了那双会发光的眸子,那简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李安心软了。他用剩下的五只羊和小心翼翼藏在草鞋里的一小块灵石换来了脏兮兮的谢婉如。这多半还是那一小块灵石的功劳。
此后多年,一直到谢婉如永远离开他,李安都不知道谢婉如是哪里人。那个暗淡的黄昏里,李安假装大气地让谢婉如回家的时候,谢婉如只是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说:“我已经,没有家了呀。”
“你叫什么名字?”
“李……李安……”
“你可以娶我吗?”
很突然对不对?至少李安觉得很突然。但幸运的是命运真的没有开玩笑,他们后来有了一个女儿,每天都很快乐。每年他们都在青葱的草原上奔波,辽阔的大草原上只有野兔与雄鹰和他们,还有他们的羊群作伴。他们好像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天下再也没有别处有这样幸福的一家子。
每每有路过的走商,李安都会拿出一只小羊羔来换件小饰品给谢婉如。他总觉得谢婉如是不应该受苦的,虽然草原上没有城市的繁华,但娘说过,女人都是爱美的。李安不能把世界上最好看的项链手镯戒指给谢婉如,但至少还有一些漂亮的小物件是他给得起的——真正昂贵的都是灵物,凡物向来便宜。
这样幸福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他们的女儿十六岁那年。李安去了小镇里,想要给妻子和女儿一个惊喜,可他带着三只漂亮的灵镯回家的时候,只有一片狼藉。
谢婉如衣衫凌乱地躺在羊毛毯上,数不清的血在她身下干涸,他们的女儿被吊在帐篷的骨梁上,赤条条地毫无遮掩,新出生的小羊羔只剩下了一堆被啃食得精光的骨头,随意丢在帐篷的角落,过去他们的积蓄,他为谢婉如买的饰品,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无影无踪……
来犯者甚至割下了她们的右耳!
那一夜李安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了。他埋葬了自己的挚爱,驱赶走了所有的羊,泪水滂沱跪在他们的家前面,数年积蓄换来的镯子陪葬了两个——那是可以远程通讯的灵镯,名曰【灵讯】,只能传递声音,不能传递图像,但他也只买得起这个……
徐子墨心神大乱地听着狂十一人生,他面前的男人没有了精壮外表展露的坚毅,只有彻骨的悲伤停留在他的身上。
狂十一转动着手上的镯子,“我后来就在那里等待着死去,直到王的使者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武军为了凑足猎魔指标的闹剧,于是我加入了魔类……”
徐子墨瞳孔一缩,狂十一也停住了。